當寨前鄉派出所所長彭家輝出現在大兵一行人眼前的時候,三個人的心,直接涼到通透了。
疾馳了近八百公里,跨了兩省,到這個隸屬資坪市的平度山區,幾人才發現,這兒簡直是比大店鄉還遠的法外之地,經濟落後,交通不便,又比較閉塞,根本就是人販子首選之地,比較流行的口頭禪叫:養兒女全靠拐、找老婆都得買。
鄉派出所不遠處的牆上廣告就有一句:三萬八千八,越南新娘送到家!
而匆匆趕來的這位派出所所長,一瞧就讓人失望,花白頭髮只剩一半了,彆着褲腿,騎的那摩托車排氣筒壞了,聲音比拖拉機還大,看那長相,五官往一塊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可就是湊一塊不和諧,哦,對了,兩顴不一般高,看着彆扭呢。要不是穿上半身警察,你得把他當成人販子。
“完了,孫副廳從省裡協調到市裡,就來了這麼一位支援。”範承和苦着臉道,張如鵬撇撇嘴,爲難地看着這擡頭就見山,極目不見人的地方,難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再往下可就不是你導航能起作用的地方了,進鄉就全部顯示無名路。
偏偏又來這麼一位活寶,摩托車一支,笑吟吟地伸着兩手道着:“歡迎、歡迎……來啊,進所裡坐啊。”
“您所里門不鎖着麼?”範承和鬱悶道,警紀鬆馳到這種水平,還真不多見。
“哦,我把這事忘了……來來。”彭所長客氣地邀着,張如鵬好奇問着:“彭所長,這上班時間,怎麼鎖着大門呢?”
“一個請假了,還有倆下鄉了,這不我也忙着……嗯,這地方和外頭不一樣,有事他不報案的,一般村長或者長輩解決,找誰他們也不找警察。”彭所長道,說得理所當然,好像警察在這兒是多餘的一樣。
大兵追着問着:“彭所,您這兒人口販賣挺嚴重的?”
“啊,這不我們主要工作就是宣傳販賣人口是犯法滴。”彭所長瞥了大兵一眼,似乎感覺到了話裡的不善,他解釋一般道着:“真管不過來啊,一半是被拐的,一半是自願被拐地,就不是情願被拐的,等過上一年半載的,差不多也過成一家啦……有時候外地同行來找,找到人啊,都不願回去了……這事得分幾個方面看,不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事。”
這老所長的論調,讓衆人的心又涼了半截,估計是耳聞多睹,也開始習以爲常了,衆人心裡雖然不爽,可有求於人,都下意識地沒敢啓恤。
進了所裡,這個派出所比所長還寒酸,警車趴窩了,所長說了,缺經費沒油,就有油也修不起車,就修得起這兒也沒修車地方,於是就趴窩了。辦公室還湊和,好歹椅子凳子夠,所長也說了,那是因爲每個月都有各地警方到這兒找人的原因,白天坐着辦公,晚上並着椅凳睡覺,方便不是?
對了,這地方沒有招待所,原來鄉政府有個,不過鄉長嫌工資低扔了工作到南方打工去了,於是沒人管了,沒事,瞎湊和着吧,找着人找不着人,反正你們也呆不久。
情況大致介紹清楚了,大兵、範承和幾人聽得是面面相覷,這協助,真是快人快語,已經在考慮把人打發走的事了。
衆人落座,大兵把陳妍的照片,還有審訊得到的地點交給彭所長,這位彭所長不像警察,而是像嫌疑人一樣,瞄瞄大兵,瞅瞅張如鵬,又看看範承和,就在三人不知怎麼回事時,這老所長奇也怪哉地問了句:“誰是家屬?”
估計把人醜身壯不說話的張如鵬當家屬了,三人齊齊搖頭,都是警察。這就不好說了,彭所長把照片推過一邊,語重心長道着:“同志啊,家屬又不是要死要活找,你們費這窮勁幹嘛,萬一找着了,都過得舒坦了,不想回去了,那不更難看?還真有這事,老公老孃找來的都有,可人媳婦不想回去有啥辦法?”
這個貨,多少有迴護着山裡人的意思,恐怕在他骨子並不覺得買個媳婦有什麼大錯,張如鵬捋着袖子怒罵着:“我艹,你是警察,還是特麼的人販子?拐賣這麼盛行,我看就是你的問題。”
“瞧你說的,貧窮落後帽子你還扣我頭上呢,就這地方,一鄉,十九個行政村,三十多個自然村,你們就知道個寨前地名,怎麼找?”彭所長也怒了,吹鬍子瞪眼了。
“喂喂,消消氣,都消消氣,這才一句話嘛,怎麼就吵起來了,教官你一邊呆着……哎,彭所長,我們跑了一千多裡地,還不就爲了找着人,天下警察一家的,伸手幫一把的事你總不至於把我往外推吧,再說了,你剛纔還講,每年有很多來找人的,不都是您接待,我就不信,一個也找不回來。”範承和說着好聽話。
彭所長臉色緩和,一揉鼻子,又摳了摳,難色未去,放低了聲給大家講着:“人家都是有名有姓已經把人逮着了,就來結案,其實就那樣子,找着人也未必管用……不是我跟你們推諉,只要見着一輛外地車進村,三分鐘,各家都把媳婦藏得好好的,一村有一半狼狗給你放出來。真想解救人啊,第一你首先要知道準確那家那戶;第二啊,你怎麼着也得來二十三個警力;第三吶,最好的辦法是找着那家那戶,大家商議着,那個……”
大兵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接着道着:“讓家屬出點錢,再把人買回來?”
“哎,對,這位同志理解的快。”彭所長指着大兵,贊同了。
嘭,張如鵬一拳頭擂得滿桌亂晃,聲音巨響,把彭所長嚇了一跳,這位鄉警也不是吃素的,騰地站起來了,怒喝着:“在我這兒撒什麼野?別說我不把你當自己,你開着車進村遛一圈,就說你找人,你他媽又能全乎着出來,我跟你的姓。”
“我他媽還就不信了。”張如鵬氣沖沖地站起來了。
大兵和範承和又是一各攔一個,生怕這倆牛脾氣的頂起了,又一次把彭所勸下,大兵換了種方式,笑着問彭所長道:“彭所長,豬拱雞刨,各有高招,你轄區這麼操蛋,能在這地方當了所長,這不是一般人能幹了的事。”
哎喲,知己,絕對知己,範承和眼色也不錯,煙趕緊遞,噗哧噗哧抽着,嘴裡鼻孔裡的冒着,彭所長這話裡苦水倒着,同志哥,你們得理解啊,這地方執法簡直是摸老虎屁股,太歲頭上動土,太危險啊,一句話說不對,村裡老孃們都敢操着傢伙什揍你啊……現在國家形勢不同了,三農問題都放在第一位,農民受保護,警察不受保護啊,人家窮地方一年要多少救濟呢,快趕上我半個人工資啦。
說來說去,俱是這幹法盲不好整的事,看來畏難情緒太強,大兵掏着手機,亮着照片,輕語細聲地講着這個故事:“……彭所長,看年紀您能當叔了,這個陳妍要是個普通人吧,我們就不找了,要是一個沒家沒業的女人,在您這地方生根落戶倒也不錯……可是不行啊,您看,這是她父親,每天在大街小巷貼尋人啓事,都快瘋了,這是她媽媽,還有她女兒……她是被人綁架,又被打斷了一條腿,給賣到山裡來的……我們聽您的,您說吧,您要說這種事,我們沒必要管,那就這麼着,我們回頭就走……”
照片和故事,圖文並茂,這是個失一人,毀一家的故事,聽得彭所長面色悽然,長噓短嘆了良久,才默默起身道着:“跟我來,這地方沒有像樣的警務系統,不過倒也不是就沒有辦法。”
噝,幾人興奮了,跟着所長起身,出了院子,所長不讓開車,都快晌午了,所長想想,那先吃飯去吧,於是步行着先到鄉里一家,家裡當飯店接客的地方,草草吃了頓,範承和趕緊搶着付錢,大兵還多給所長口袋裡塞了兩包煙,這才重新上路。此時才發現所長比想像中猥瑣,又到小賣部要了兩瓶酒,摳了半天口袋沒錢,看了大兵幾眼,大兵知趣地付賬了。
遛達了好幾裡地,在鄉里某村坎子上,一家修得頗是不錯的院子,所長帶着幾人叩響了這家裡的門。
“這裡面,有警務系統?”範承和不信地問。
“有才見鬼。”張如鵬悻悻道,不敢發作。
“說對了。”所長打着飽嗝道着:“這地方人,信鬼都不信警察。”
開門進家,一中年婦女,瞅着彭所長沒好話:“幹啥呢,大午休的。”
“嗯,拿着,晚上給你老漢整兩盅,有勁幹你。”彭所長猥瑣地道,把酒遞給婦人了。
那婦人啐了他一口,不過卻不客氣地接了,指指西廂房,自已拎着東西堂房了。
衆人剛看,卻被見到的景像驚了驚,出來位大肚孕婦,挺着肚子艱難走着,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婆婆攙着,幾人趕緊讓開,打了個招呼,小心翼翼地把這三位送出門外。
“赤腳醫生?”範承和傻眼了。
然後大兵眼睛一亮,問了句:“全鄉就這麼一位,連藥房都有?”
“嗨,對嘍,你們來仨人,就帶着一個腦袋,哎……”彭所長瞅瞅張如鵬,不動聲色地損了一句,爾後擺着公鴨步子,以領導幹部視察的樣子,進廂房了。
終於瞧見個比所長更猥瑣的了,三角眼、三羊鬍子,一大老爺們偏偏長了個錐子臉,看得你像被刺了一下一樣,心裡惡感騰騰地往外冒,和這種人打交道恐怕還得彭所長出面,大兵給塞的兩包煙,又轉移到這位赤腳醫生的桌上了,那醫生眯着眼,瞄了三人幾眼,慢吞吞拆了煙盒,叼了一根,抽了大半截都沒說一句話。
“陳皮啊,你特麼問個話,當是老孃們難產是吧?”彭所長怒了,直接喚起赤腳醫生的外號了。
陳皮翻翻眼珠子,白多黑少,撇着嘴道着:“你這不是逼我幹缺德事麼?人好容易攢吧倆錢買媳婦,回頭我捅出來,再讓你們給弄走?”
“我們……缺,缺德?”範承和欲哭無淚,這兒的三觀,爲毛不管是警察還是普通人,都特麼是顛倒的,大兵擺擺手,沒吭聲,和彭所長坐到了一起,彭所長拍着桌子罵娘道着:“狗日的陳皮,不幫忙是吧?信不信我告訴陳老瘸,他家兒媳婦就是你漏了信……還有陳三旺,他那越南媳婦,也是你漏嘴了。”
範承和呲笑了,敢情這位彭所長不傻,早把赤腳醫生拖下水了,那叫陳皮的醫生聞得此言,哭喪着臉,咬着菸嘴,幽怨地瞪着彭所長,恨恨道着:“老彭,那是喝多被你坑了啊……你這一輩幹這樣多缺德事,就不怕出門遭雷劈?像我這樣的杏林高手,你都敢坑?有沒有點良心……啊?這是幹啥?”
大兵把兩張鈔票塞到赤腳醫生的手裡了,醫生訴苦馬上中止了,看來這兒掙錢真不多,兩張百元鈔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彭所長讚許地看了眼,不耐煩地嚷了句:“認個人,認不出來錢可不給你啊,少咧咧那沒用的。”
照片遞過去了,那醫生不吭聲了,瞧瞧手機上的幾張照片,似乎在認真回憶。
沒錯,這兒可能是最直觀和最完善的“警務”系統了,頭疼腦熱大災小病免不了到這兒,娶媳婦最關心的懷沒懷上,肯定不敢進縣裡查,也得先到這兒。這時候大兵對於基層這位彭所長可一點惡感也沒有了,直覺得能在這種環境裡把警察當到這份上,實屬不易。
“來過沒?”彭所長問了,這赤腳醫生眼珠子在轉悠,點點頭,彭所長趕緊打預防針:“別想訛人啊,都我朋友。”
“我沒訛,是你訛我。”陳皮被喝破心思,不悅了,這和冶病一樣,發現病根總得多開兩副藥吧。
“誰家的?”彭所長問:“我怎麼看着面生?”
“遠了,在古堡村那塊呢。”醫生喃喃道,眼珠還在轉,似乎有點心疼消息只換這點錢,可又不敢多要,說得吞吞吐吐。
蹭,大兵抽了兩張,晃晃,把赤腳醫生的眼珠給晃了三圈問着:“這個女的有啥特徵,你要說對了,歸你。”
“考我啊,這女的腿讓打瘸了,還是我接的骨。”陳皮得意地道,那幾位聽得面色如土,沒想到能摸到這麼準確的消息,醫生可不客氣了,大大方方把大兵手裡的錢抽走提醒着:“古堡,陳引福家,別說我告訴你們的啊,反正我也不承認……從後門走吧。”
彭所長擺擺手,幾人起身匆匆離開,從家裡後門悄悄離開了……
……
……
古堡村離寨前鄉還有四十里地,村道僅容一車經過,村通雖然把路通了,可長年沒人管理的,很多地方早坑坑窪窪的了,四十里路差不多都是在山裡轉悠,等開到視線裡能看到村落的位置,彭所長叫停了,一停車,千叮萬囑道着:“這就是最安全的距離了,千萬不能再近了,這兒解救過幾次被拐人員,已經防備得很嚴了,你們看,看見村口那個坎子沒有?”
三人湊上來瞧瞧,遠處,兩堆石頭壘得豁口,看那距離車是過不去了,頂多能過三輪四輪,彭所長解釋了,晚上想進村都不可能,白天人看,晚上狗看,一見生人就咬,不怕你笑話,我都被咬過不止一次了。
彭所長捋着褲腿,果真是幾處在牙印,聽得三人面面相覷,越來越崇拜這位鄉警所長了。
“那怎麼辦啊?”大兵覺得越來越難了,範承和摸着槍,有點按捺不住,彭所長一把摁住他的手了,語重心長道着:“小夥啊,別犯傻,這地方你拿衝鋒槍也沒用,嚇你嚇不住,敢真打死個人?就打死又能咋地,他們纔不在乎呢,一村都是親戚,死個人正好有藉口要錢了。”
嘖,把範承和給難得啊,直撇嘴,握槍的手改摸下巴了。張如鵬此時看清形勢了,這地方離了像這樣的老司機還真不行,他謙虛道着:“彭叔,我是個粗人,說話難聽您老別介意啊,沒事,您說咋幹,我們聽您的。”
老所長擺擺手,沒當回事,看來在猥瑣的表像下,也是未冷的血,他道着:“我就你們指個地方,再往下我可真無能爲力了,窮啊,由窮生出的壞惡,沒法弄啊,我跟他們打了多少年交道了,從鄉里鄉親的,也快成仇人了……啥也別想,今天你們啥都幹不成,就能認認地方,你可以往前開開,試試這兒水多深……”
試試?試試就試試。
範承和駕車,彭所長和張如鵬換了位置,彭所長像恐懼一樣,鑽在車裡怕被人瞧到,那幾人還真不信,直往前開,開近兩公里,果真是處設卡攔截的,比特警的還專業,守了好幾個人呢,剛鳴了一聲嗽叭,窩棚裡出來了幾位,一句話也沒說,石頭蛋蛋,啪唧啪唧就上來了。
嘭…車窗給砸了,幾道裂開的縫;咣…車前燈給砸了,破碎茬子碎了一地。視線裡四五位持着碗口粗木槓的男人,還有年紀不小的老頭,嚷罵着、叫囂着、操着傢伙就上來了。
車只剩下後退了,掛着倒檔後退、後退,一直後退,到稍寬點的地方纔調過頭來,一路冒着黑煙加速駛離了,心有餘悸的範承和問着:“我們還沒亮身份呢,咋就這樣了?”
“外地車牌,又是輛好車,不砸你砸誰,能來這地方的,除了找人就是抓人,不會有其他事。”彭所長支起身來了,無奈地道。
“那這咋辦啊,根本進不去啊。”張如鵬掂量着,真不是自己的拳頭不夠硬,而是有些人根本沒法打,站着作案,跪着執法,甚至跪着都執不了這個法。
“進去我倒是能想想辦法,可是帶走就有點難啊,咱們合計合計,想個穩妥的辦法,快走,別碰上村裡的三輪三輪,他特麼敢直接撞你們。”彭所長囑咐着,一行警察像地下工作者一樣,迅速地戰略撤離,看來一時半會,攻不破這個人民羣衆的堅壁清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