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他……”
“艹你八輩的……”
一位扯着嗓子喊的村漢,那聲嘶力竭的兇相,不像山民,倒像山鬼。又一位,罵着揀了起石頭,一揚臂砸出去了,那石頭堪堪從揹着婦人的大漢頭上飛過,那位回頭惡狠狠地看了一眼,嚇得這位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做賊總是心虛的啊,怎麼覺得今天這幾位不像正當路數,這位多留一個心眼,駐足了。
可更多的人還在追着,鍬把鎬把一切能當武器的農具,棍棒石頭蛋一切揀起來就能用的,全部用上了,大兵和張如鵬跑了一半,已經有二十多人追上來了,此時的張如鵬發力狂奔,脫力更快,氣喘吁吁地速度明顯慢了。
“啊?”背後的陳妍驀地痛吟了一聲。張如鵬回頭,看到了她捂着額頭,一塊飛石蹭了她腦袋,血正從指縫裡流出來。
他一個回身,把陳妍抱在了懷裡,氣喘着道着:“大兵,快點,快點……人再多,我們就架不住了。”
“媽的,沒見過這麼野的……去你媽的。”
大兵斷着後,又一把鍬把揚來,他一個窩心戳,直接戳在這人的肩窩上,那人一個猛停,然後滾在地上哇哇亂叫,這招致的更兇的圍攻,追的不緊不慢,而外層,抽冷子就砸石頭塊,兩人邊走邊躲,已經捱了不知道多少下。
又一塊雞蛋大的石頭飛來,嘭聲直接砸到了張如鵬的腦袋上,他一個趔趄,忍痛站定,額頭像豁開了口,一道血流殷紅了脖子。
“別管我了,你們走吧……別管我了,你們走吧。”陳妍驀地失控了,歉意地、徒勞地給張如鵬捂血口。
“沒事,要不了命,我們答應過豆豆,一定給她把媽媽找到。”張如鵬被這位女人的慘相,看得怒火中燒,可說起那位小姑娘,卻又莫名地覺得心裡寧靜了許多。
“謝謝,謝謝你……我們走不了了,我不能連累你們,你們走吧。”陳妍掙扎着,想掙脫張如鵬的懷抱。
張如鵬抱得更緊了點,在他的視線裡已經看到了冒着黑煙來的接應車,他回頭大喝着:“大兵,你他媽頂住啊,組織考驗你的時候到了……啊……”
他一聲發力,就近一位試圖摸上來的,被他一腳踹走了幾米遠,另一位被他欺身而近,一個肘拳打得像個扔起來的沙袋,瞬間仆地不起,他抱着陳妍,舒着緩勻的這口氣,大踏步向着接應車奔來了。
“你放開我……他擋不住,他會被打死的。”陳妍哭喊着,那一位瞬間陷入了重重圍攻。
張如鵬一言未發,死死地咬着牙,抱着人,這一刻人像飛起來了一樣,在悲憤和狂怒中,像離弦之箭飛起來一樣,他在想着,初見垃圾箱邊的那位小姑娘,一雙清轍的眼睛在恐懼的看着這個世界;他在想着,從黑土的發掘出那具骸骨,空洞的骷髏,死前一定也是在恐懼中看了這個罪惡的世界一眼;他在看着,懷裡這位飽受欺凌的母親,依然對這個罪惡的世界,有着無可抑制的恐懼。
而現在,他可以把這些罪惡全部擋在身後了。
“求求你,放開我吧……”陳妍在無力的哀求着,無力地拍打着張如鵬。她的視線已經看到了張如鵬的身後,情急村民已經有人追上來了,飛石、棍棒已經堪堪招到了他的身後。
嘭……又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了他背後,他沒有倒,速度反而快了,臉上蘊着一種釋然的笑容,他看着越來越近的接應車,艱難地喘氣道着:“別哭……我帶你……回家……團圓!”
陳妍一聲號陶,伏在張如鵬的胸前,放聲大哭。
回家……回家……那怕石頭飛蝗,那怕人惡如狼,也擋不住回家的腳步,張如鵬的背上、頭上、身上,不知道捱了多少,已經沒有疼痛的感覺,唯一的念頭是快點,快點,再快一點……
團圓……團圓……那個破碎的家終於找到了最後的複合希望,張如鵬捨不得放手,他怕沒有勇氣再去面對那雙稚嫩清澈的眼睛。
回家……張如鵬一聲長笑,滿臉血色讓他笑得淒厲之極,接應車堪堪泊在路邊了,彭所長驚恐地看着這一幕,沒有想到是如此慘烈的結果。
打開車門,張如鵬把陳妍放進車裡,嘭聲鎖上,此時已經追來的,一把鎬把已經敲到了車玻璃上,張如鵬順手持着鎬把,鉢大的拳頭砸在那人臉上,回頭喊着:“快帶她走。”
餘衆幾位,那怕在受傷的張如鵬面前,依然不堪一擊,鎬把上下翻飛,敲肩敲腿戳肚子,三五下放翻了幾人,掩護着彭所長調頭,在倒視鏡裡看到現場的彭所長心驚膽戰了,一會兒的光景,嘯聚來了更多的人,大兵已經被人羣淹沒了。
他怒了,一把抓起副駕上的佩槍,是他堅持不讓範承和攜帶的,摁下車窗叫着張如鵬一揚吼着:“開槍吧,老子今天就扒了警服,也要治治這幫混蛋。”
砰……接槍在手的張如鵬,朝天鳴槍,他高舉着槍,另一扛着帶血的鎬把,向着被毆的地方返回來了。
砰……甩手一槍,一位拿棍的山民試圖襲擊時,手一震,粗棍從中而斷,他被嚇得釘在原地了。
砰……甩手第三槍,一位拿着土統的山民從哨點剛露出來,被這一槍打中了腿部,他慘叫着在地上打滾。
震懾,滿臉血色、一語不發,槍像長在他手上一樣,在尋找着下一個目標,全場的動作像被冰凍住了,看着這位,如煞神下凡的男子,此時看到遠離的車才省得,自己最大的依仗被去掉了,那接下來,要換位了。
“你們聽着,本來我們準備只救一個人……可現在,老子改主意了,你們拘禁的人,老子都要救,有種你們就打死我兄弟,看老子敢不敢殺人……讓開。”
他怒喝着,怒火讓他瘋狂了,他瘋狂地朝着人羣圍攻的地方走來,那些心虛了,心怵了,心裡恐懼的人,在慢慢地、悄悄地放下手裡的武器,慢慢地,散開了,人羣的中央,蜷曲着躺着大兵,血污一片,生死不知。
嗷……張如鵬像野獸一樣嚎哭着,朝天鳴着槍,那些村民轉眼如鳥獸散,奔着往回躥……
……………………
……………………
電話鈴急促地響徹資坪市公安局下屬的各行動單位,接到電話的警員,匆匆奔出大院,發出了出警命令。
突發事件,三位外地解救警員陷在古堡村,據說險此釀成命案,這事已經到遮不住蓋不住的程度了,資坪市局接警的第一時間,終於不再猶豫警民關係和輿論指責了。
命令下達,一個特警中隊、一個各派出所、分局抽調的參案隊伍,從各方馳援古堡村。很快,自鄉道到村路,奔馳的都是警車,淒厲的警報聲,終於在這一天響徹了這個法外之地。
現場,尹白鴿和高銘先期趕到了,這裡沒有救護車,只有位臨時叫來的赤腳醫生,進來一對半,躺了一對,不但大兵躺下了,範承和也沒跑利索,張如鵬找到他時,他被狗咬了幾嘴,一羣村民正看着他取樂,此時他枯坐着靠着村裡修着的路墩,正摸着大兵的額頭。
“醫生?咋樣了?”範承和問。
“死不了。”醫生探探鼻息,又納悶地自言自語:“可咋也活不過來呢?”
“嗨我說,你他媽是不是醫生?”範承和怒了。
醫生脾氣也不小,吹鬍子瞪眼道着:“不是醫生你叫我幹啥?沒事嘛,就腦袋捱了兩下,村裡打架比這狠多了,他摸了摸,沒有斷胳膊折腿的……哦,肋骨斷了兩根,小毛病。”
哎呀我艹,可把範承和給氣得無語了,他摸摸大兵的額頭又輕聲喚着:“嗨,嗨,別裝死,你特麼是屬貓的,九條命呢……多牛逼個人物啊,要被一羣老百姓給打犧牲了,將來都沒追認你啊。”
“你放什麼屁呢?”張如鵬罵了句,把範承和又給噎住了,似乎現在開玩笑不合時宜。
尹白鴿和高銘一直在協調着地方警力,看着時間,已經過去四十分鐘了,警車、救護車都還沒到,又一次打電話催時,範承和說涼話了:“這就是咱們放縱的惡果,都特麼成人販子村裡,都公然對抗了,居然沒人管……看着吧,給他們幾桿鳥槍,他們敢造反去。”
收繳的還有杆土統,那個被銬住了,本來這種事是絕不可能的,可是就在路上屍挺了這麼一個,還是個警察,又有那麼一個開槍毫不客氣的,於是現在形勢逆轉了,就這麼幾個堵在路上,愣是把一村法盲嚇得不敢出來。
“呀呀呀……快快,沒氣啦。”醫生好死不死地,大驚小怪地說了句。這話嚇得幾個人直往躺着大兵身邊聚,探過鼻息的醫生,再摸脈博時,又改口了:“哦,弄錯了……脈博還跳着呢,不會是肋骨穿到要害了吧,要穿了心臟啥的,那可沒救啦。”
範承和知道傷在哪兒,翻着白眼罵了句:“你心長在右胸上?”
“哦,也對……哎這救護車咋還沒來呢?”這位赤腳醫生,算是無計可施了。
這時候,尹白鴿捕捉到了一個細微的動作,不是躺在地上的大兵的,而張如鵬的,他拒絕了抹去臉的血、拒絕了放下手裡的槍,就那樣杵在路邊,像是等着尋恤一樣。本來初到時聽聞彭所長說讓她和高銘差點抹鼻子淚,可現在,似乎……有點不正常了?
對,一面躺着的是戰友,一面卻準備尋恤……這怎麼有點像,那些擡着死人堵路人準備訛的羣衆啊?
她慢慢踱到張如鵬的身邊,好奇地審視了幾眼,張如鵬本來怒氣衝衝的,可似乎有意無意在躲着她的目光,她問着:“怎麼了?張教官?”
“沒怎麼。”張如鵬不理會。
“你好像有事瞞着我們?”尹白鴿不客氣地直問了。
“有嗎?”張如鵬不承認。
“你向上彙報,怎麼是開槍打傷了一個持槍的歹徒……好像還有一位警員犧牲?”尹白鴿道。
張如鵬回頭一示意道:“離死還差多遠啊。”
“報假消息,後果很嚴重啊。”尹白鴿輕聲音道。
“有什麼是真的啊?我們的宣誓那麼多,有幾個是真心的?這兒案發率這麼高,通報出來,真實反映過嗎?陳妍出事一年多了,其實根本不難找,誰真把她當回事了嗎?我只知道有一件是真的,他是擋在我身後的兄弟,讓我有機會把人救出來,已經惡到了這種程序,連鄉派出所都對他們忌憚三分,根本不敢進村,你希望,保護他們的權益?”張如鵬惡言惡聲問,看來被今天的事刺激的很不輕。
“你偷換概念了,我問的是,爲什麼報假消息。”尹白鴿一語中的,不爲所動。
張如鵬愣住了,看看不遠處檢視槍支,無動於衷的高銘,他好像知道這事瞞不下去,可卻不能從他嘴裡說出來,尹白鴿微笑着小聲問:“你剛纔的話,也是他教你的……躺在地上那位?”
“你什麼意思?你覺得他是裝的,你裝裝試試。”張如鵬氣憤道。
回看了躺在地上的大兵一眼,穿着不知道那兒揀來的舊襖,已經破了幾處,腦袋上幾處傷,血結着幾綹頭髮,那慘相真讓人不忍直視,幾眼過後,尹白鴿慢慢說着:“他又一次達到目的了,孫副廳長通過這裡的省廳向地方施壓,馬上一場暴風驟雨要來了。”
她隱隱地聽到了警報的聲音,張如鵬遙望着路的盡頭,咬牙切齒中帶着惡狠狠地快意道着:“那就來得更猛烈些,惡瘤已成,下刀得毫不留情,否則只會殃及更多無辜的人。”
“好,今天你來持刀。”尹白鴿慨然道,她急步上前,迎接着迤邐而來的大部隊。
此時,距離事件發生過去了一小時零十分鐘,不過數人,把一村人釘在原地寸步未動,在地方警力看來簡直是奇蹟,而且那位被打成重傷瀕死的警員,更是燒起了同行的怒火,一場摧枯拉朽的解救行動開始即時推進了。
壘起來的路墩被拆掉了,警車長驅進村,根據鄉警、赤腳醫生掌握的信息,開始緝槍、救人。
一把一把打兔子、打鳥,還能威脅警察的長短槍被搜出來了,排在村口的空地上。
藏在地窖裡,拴在閣樓上的“老婆”,被解救出來了,沒有憐憫的同情,那怕有哭爹喊娘磕頭求饒留下傳宗接代娘們的老人,也被無情的架走了。那些被拐賣,被關押,被鎖在家裡的婦女,木然的居多,甚至有的已經不會哭了,只是留戀地看着圍觀的人羣裡。
還有孽戀留下的子嗣啊。
偶然間,又一位婦女衝開了警察的保護,奔向這個惡跡滿滿地村裡,在她奔去的方向,正蹣跚一個學步娃娃,伸着手等着母親的擁抱,可惜未等她奔到,又一雙大手抱起了孩子,是位老人,他抱着哭喊着的孩子回了家,然後重重地鎖上了門。
那位被拐的,已經成母親的女人,擂着門、哭喊着、不願意跟着解救的隊伍走。
罪惡釀成的悲劇不只是給予他人,還包括……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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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津門方解救隊伍,有三人和被解救的陳妍一起住進了資坪醫院,大兵是裝的,大隊警察一來,上救護車他自動就醒了,不過這一場戲裝得很艱難,身上多處擦處,肋骨斷了兩根,腦袋幾處大包,進醫生尹白鴿和高銘才發現,這三個人雖然沒帶武器,可穿得比平進厚了一倍,就準備扛打把人救出來呢,誰可料,他們仍然低估了那些村裡人的兇惡程度,住進醫院裡都是後怕得緊,免不了心有餘悸。
傷最嚴重的反而是範承和了,他是從山坡上抱着頭滾下來逃,又被狗攆上咬了幾嘴,身上的軟組織挫傷數處,頭上臉上腰上腿上,都做處理了,尹白鴿和高銘瞧這個沒心沒肺的還笑得出來,真是沒治了。
“安心住着,狂犬疫苗醫生還囑咐要觀察48小時。”尹白鴿安慰了句。
高銘起身道了句:“就得了狂犬病也不能瘋成這樣,你們仨就敢行動,你咋不上天呢?”
“哼……救了這麼多人,我揍覺得我比上天還牛,高隊你還別嫉妒,穿警服這麼多年,就今天這件事,值得我吹一輩子牛,痛快!”範承和撫掌大樂,醜臉笑開花了,一笑牽得疼得呻吟了一聲。
“那你痛着吧,看你這麼痛,我倒是也挺快樂。”高銘挖苦了句,和尹白鴿一起離開了,後面的範承和又是拍着牀沿罵娘了,大兵這個掃帚星,媽的跟上他不是挨槍子,就是挨狗咬,受點傷都不好意思說出去,這叫什麼事啊。
高銘和尹白鴿是笑着掩上門的,兩人無語相視間,又是燦爛一笑,有這樣的隊友,是值得慶幸的,高銘道着:“家裡什麼安排?”
“休息兩天,陳妍的情況也不太好,營養不良,腿上舊傷需要觀察一下,我向廳裡申請了點經費,給她負擔一部分醫療費用吧。”尹白鴿道,力盡於此。
“那抓緊時間休息吧,一天一夜沒閤眼了。”高銘道着。
兩人方走時,卻見得張如鵬悄悄摸摸,往病房裡去,像是有什麼重要事,居然把兩人也忽視了,兩人好奇地跟了上去,在一間病房門口瞥眼,然後看到了溫馨的一幕,這粗線條的張教官,居然還有很細心的一面,拿着一個保溫飯盒,勸着陳妍吃,而陳妍,正對着手機潸然淚下,可卻奇怪地,在大口大口的吃東西。
“她在看什麼?”高銘輕聲問。
“希望。”尹白鴿鼻子酸酸地道:“活下去的希望,和觸動我們的是同一件事。”
高銘恍然大悟道:“哦,那個小女孩,豆豆。”
“對,如果能看到這一家團圓,我們身上的榮辱,都不重要了。”
尹白鴿輕輕地掩上了門,兩人輕輕地離開了。
是夜,資坪當地新聞播出一則警訊,多警種聯合出動,集中解救寨前鄉一帶被拐婦女,累計達四十二人,並拘捕買賣婦女的嫌疑人54人,怵目心驚的現場沒有被播出,不過就即便播出,估計也會淹沒在滿屏的娛樂節目和花邊新聞裡。
有誰在意,那些冷冰冰的數字後,代表着多少家庭在經歷着撕心裂肺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