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鎮……國道大大的標識,箭頭所向,一處幾乎和市區接壤,卻在市界之外的地區,這是很多人常說的三不管地區,也是魚龍混雜,治安混亂地帶。
很簡單,鎮北幹壞事,跑鎮外就跨市了,再跑半個小時,就跨省了。
進鎮沿街就是兩行批發商販,時鮮的水果,蔬菜,已經剩下了發蔫的底貨,新宰的牛羊已經賣了半爿,座位上的豁嘴早點起了瞌睡,大兵儘量把車開得慢了些,再慢了些,思忖着這個陌生到一無所知的地方,該怎麼開始。
八爺,牛鬆,八級工,這個隱藏很深的人,直到被擊斃大兵才認清,此前他一直是送貨人,連要身份證都是親自託大兵去買的,大兵一點也沒有料到,這個讓中原警方頭疼的“八級工”,就一直有說有笑,還數次允諾要帶大兵見識見識真正的“八級工”。
“嗨……兔子,醒醒,快到了。”大兵吼了聲。
後面流着口水的豁嘴驚省了,嗯了聲,揉着眼睛,大兵問着:“見老牛了沒有?他可還欠我一樣弩呢啊,賣十送一,還沒給我呢。”
“有幾天沒見着了啊。”豁嘴道。
“老牛哪兒人啊?”大兵問。
“就這片那個莊上啊,給八爺跑跑腿,都八爺身邊的人。”兔子道。
“你傻不拉嘰,認識八爺不?我咋覺得你吹牛呢?”大兵故意刺激道。
“小看人呢,我認識八爺都十年了,以前我那賣瓜窩棚,就是八爺呆的,咱就是擱橋頭售貨滴。”兔子真開始吹牛了,吹着當年和八爺如何如何鐵,吹着被警察狗子逮了多少回,然後每次都視死如歸、死不開口,然後到今天成功地坐到了八爺曾經發家的位置。
所有江湖的傳說,都是後來的地痞流氓奮鬥的理想和動力所在,不過聽兔子講,八爺車買的是幾十萬的、樓蓋的是三層的,他立時分辨不可能是“八級工”這個嫌疑人了,高調到那種程度,怕是得死好幾回了。
“別吹了,知道你夠意思,要不這好事能給你?”大兵打斷了豁嘴的吹牛,直問着:“八爺是不是跟老牛啥親戚?”
“你問這幹啥?”豁嘴警惕道。
“我猜唄,老牛混得這麼油,還不是八爺照應着,八爺要照應,八成是親戚,他本事不如你啊,也沒你能吃苦。”大兵道。
“那是,要不是親戚,能把大多數生意都給他。”豁嘴道。
這就是了,大兵隱隱地思忖着這個嫌疑人的關係樹,牛鬆,這個八級工的隱身方式,是找了個替身扛着他的名頭,方便他在暗地裡操作,而他的背後,尚一個或者幾個同夥,很可能就是從搶儲蓄所成長起來的那一拔。
對啊,太近了,誰可能想得到呢,到中州市區不過幾十公里,當年警務條件落後,肯定又當成是流竄作案,全省全國追捕、協查,誰可能想到他們就土生土長,甚至就藏在本市裡?
還有這次在津門,大兵是試探性地做了這麼個瘋狂的料想,他自己都不相信能這麼做,誰可知道,那個狂躁狀態下判斷出來的,真和兇手的想法契合了。
“瘋子…這是羣瘋子…”
大兵心裡暗道着,地下製造武器,偶爾結伴出來搶一票、殺一票,他媽的,這麼刺激的生活夫復何求啊。連大兵想想,都覺得熱血沸騰。
咚……撞了,大兵下意識的剎車,還是沒躲過去,斜斜地蹭在一輛柴油三輪上,拉了一車菜筐的車伕,草帽一甩,跳下車來惡狠狠地捶着門,兇相畢露地吼着什麼。
還有比他更橫的,後門開了,豁嘴跳下車來了,擠攘着揪着人,呸一口唾臉上,然後劈里叭拉,扭打起來了,一羣做小買賣的圍觀,看豁嘴這麼橫,就認識也沒有敢幫忙的了,片刻豁嘴把這個菜農摁地上捶着罵着:“瞎了你滴狗眼,知道爺是誰不?不賠五千塊,老子乾死你。”
“大哥,大叔……我錯了,我賠錢……”被打得吃不住勁的菜農,告饒了,被逼着掏口袋,一堆零鈔,氣得豁嘴又是幾巴掌罵着:“這尼馬五十都不夠?”
“哎喲喲喲……我沒錢了……救命啊……”菜農嚎着打滾。
豁嘴悻悻起身,錢給扔了,多踹了兩腳,拍門上車,牛逼哄哄道着:“走吧,這孫子不揍不長記性,逮着外地人就往死裡訛。”
大兵頭伸在窗外,憐憫的看着,可憐之人也必有可惡之處,不過今天還真不是人家又訛,他掏着一摞錢,十幾張,往窗外一扔道着:“醫藥費,以後長點眼。”
車冒着黑煙走了,煙過之後,一羣人哄搶而上,你的我的,不是你的是我的,別他媽跟我搶,一羣人把菜農壓在身上,拼了命地去搶撒在地上的錢,那菜農的醫藥費,怕是拿不回來了。
“給他幹啥,瞎浪費錢。”豁嘴有點心疼那扔出去的錢,他提醒道着:“看吧,還輪不着他要呢。”
“差不多就行了,不能把人逼絕路啊……兔子,往哪走?”大兵問着。
“岔路往左,那兒,牛肉丸店。”兔子指着路。
那兒連着一塊地,根本不是路,大兵斥道:“請你辦事呢,你來吃肉丸?你可不怕吃死你。”
“這你就犯傻啦,大下午的你能找着人?這點兒誰幹活呢?”豁嘴道。
也是,窗外毒辣辣的太陽曬着,大下午的還真不是幹活的時候。車泊到了店門口,豁嘴居然認識店主,鍋裡撈塊慢火煮的肉、兩大碗熱騰騰的牛雜,正適合販夫腳力的大塊朵頤,兩人吃得唏唏律律,片刻間額頭汗流滾滾,那叫一個爽。
等着吧,李逵已死,剩下這個李鬼是何方神聖,就要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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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津門市機場,一輛警車呼嘯着從地勤門駛進去,在機場公安的引領下,直駛停機坪,車停人下,幾位行裝匆匆的人迅速登上航班,空姐迎來了最後一批客人,隨即收起舷梯,準備起飛。
這是省廳協調的緊急出行,趕上了一架中途要在中州過站的航班,上機幾人坐到了艙後,心情卻是隨着上天,整個人都懸起來了。
“航行需要兩個小時,從機場到市區,得四十分鐘,我已經聯繫隊裡了,到時候他們派車接機。”謝遠航輕聲道,這趟走得太急,他都沒料到了,津門方面這麼看重大兵這位已經脫隊的人,高銘點點頭,和相隨來的範承和、尹白鴿道着:“那抓緊時間,睡一會兒。”
後座的兩人應着,卻是毫無睡意,範承和悄聲附耳和尹白鴿說着:“尹處,這趟太懸啊?”
“懸嗎?”尹白鴿白了他一眼。
“擱您覺得不懸啊?連兇手臉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人家站面前也不認識啊,謝隊不是講了,他是和牛鬆搭上線了,可他並沒有分辨出牛鬆就是個制器師啊……再說這種隱秘窩點,他能鑽進去?”範承和不確定地道。
尹白鴿笑着點明瞭道:“是你心虛吧?”
範承和臉一糗,不自然地道着:“就算是吧……可這個時候,咱們這位中堅全部離開指揮隊伍,我真覺得不靠譜啊。”
所有的線索,終究要在案發地出現,不管是找到一點物證,還是找到一張臉,那這個案子將是突破性的進展,反之要飛到中州那個起始地,相當於從頭開始了,兩邊孰輕孰重,一看便知。
“範大,知道你差在哪兒嗎?”尹白鴿問。
“哪兒?”範承和愣了。
“你心裡裝的是,什麼時候坐到支隊長的位置上,所以你就很難坐上去。而大兵呢,根本沒把這個位置當回事,所以他的位置會站得更高。”尹白鴿笑道。
不過像嘲諷,範承和不悅道着:“我這也是出生入死掙的,你覺得我應該感到臉紅嗎?”
“不,只是出生入死的目的地太明確了,就體會不到那種本真的意義了……比如那幾個兇手,不同樣也是出生入死?你理解他們的感受嗎?”尹白鴿問。
“什麼?我我…我理解…他們的…感受?”範承和真理解不了了,連尹白鴿的話無法理解了。
“差別就在這兒,他們單純體會到的驚險、刺激,以及成就感和控制慾的滿足。綜合來說叫犯罪的快感……而我們,卻在小心翼翼的頂着各方的壓力,兩廂一比,優劣立現啊,萬一碰到一羣職業犯罪的人,我們大部分時候,都要處在劣勢。”尹白鴿道。
“你劃到職業犯罪裡了?”範承和上心了,在現在這個高壓環境裡,職業犯罪、變態殺人、性虐一類,屬於公衆報道的違禁詞,久而久之,可能大多數人會忽略它的存在,因爲確實是小概率事件了。
“別睡了,熟悉一下吧,要這還不算職業犯罪,那職業犯罪的門檻,能進去的人不多了。”尹白鴿道,一個pda交到範承和手裡,範承和看着看着,臉色開始凝重,表情開始肅穆,這份中原警方整理的案情脈絡,把他也給嚇住了。
尹白鴿終於得空休息一會兒,她真的累了,幾乎是一天一夜,興奮、緊張、惶恐、恐懼、糾結……一天之內的負面情緒,經歷了比一年還要多,她眯着眼試圖讓自己再一次理清案情,卻不知不覺地走神了,很多幕無法忘記的場景,從久遠地記憶回到了清晰的眼前。
是在校場,那一羣揮發着荷爾蒙的特種警察?大兵在輕俏地向她拋着媚眼。然後被教官訓斥着,罰作附臥撐,她記住了這個人,而且在厚厚的卷宗裡,那個唯一讓她眼前一亮的檔案裡,就是這個人,就像冥冥中自有天定一樣。
她記得那短暫的數月訓練,逼着他學法語,逼着他看文藝片,逼着他吃西餐……幾乎是逼着他一丁一點去改掉身上原來的印記,讓他完完全全變成另一個人,一個風流倜償、一個品位優雅、一個學識淵博的人……一個忘記自己的人。
可真正做到了,她又有點挽惜,無數次在監控裡看到他和上官嫣紅,在唧唧我我,在眉目傳情,她都莫名地有點酸意,就像她親手把心愛的東西送給了別人,想後悔又無法開口一樣。
人生就像一段荒誕表演劇,你期待的東西總是得不到,你失去的東西總在挽惜,而你得到的,卻永遠不是你最想要的。
砰……記憶裡一聲槍響。
在張官營,一槍斃命;在世紀小區,一槍斃命;在茫茫海上,無數槍響交織着喊聲,在衝散着他美好而帶着酸楚的回憶,警察的記憶裡總是嵌進了黑色和灰色的元素,不復純淨,那怕再美好的東西,也會關聯着怵目的顏色。
“兇手……兇手一定會去找牛鬆窩點,毀掉最後一個關聯到他的線索。”
她心裡喃喃的對自己的說着,在進入混亂的記憶裡,在被焦躁的情緒包圍下,在被槍案血腥的刺激下,她似乎從中看到了一絲明光,這個判斷是正確的,一個心思縝密到變態的兇手,是不會有恐懼感的,他一定會回來,就像呆在世紀花園的案發現場一樣,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或許,他根本不會逃亡,因爲他應該很有自信,自己仍然是安全的。
“可他……爲什麼要以身犯險?”
凡事總要有理由,而尹白鴿思來想去,卻找不到這個理由,所以,她也找不到進入大兵精神世界的入口,她想不清,會有什麼理由促使着他,去孤身犯險,把隊友都撇在後面。
“或者,他和兇手一樣,在渴望着一次冒險,一次刺激……因爲骨子裡,也有有嗜血的衝動?”
尹白鴿的手指跳了跳,槍殺嫌疑人的場景又一次浮在她記憶裡,她如是想到,因爲她,似乎也期待重現這種驚魂的感覺。
轟轟的飛行聲音中,其實誰也沒有睡着,都在被一個撲朔迷離的案情牽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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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會兒、喝了兒、找了塊蔭涼地歇了會兒,下午即將結束的時候,豁嘴終於把大兵領到了目的地,在一片林立民房裡,標準的兩層建築,窮的是青磚瓦房,富的是鐵門瓷磚鋼混樓,車停在衚衕外面,豁嘴領着大兵進了僅容一輛摩托騎行的衚衕,大兵顯得有點緊張問着:“兔子,你特麼不是想搶我身上這點錢吧?”
黑道黑道,黑即是道,什麼黑事發生都不稀罕,豁嘴笑道着:“你膽子也不大麼?還說我吹牛。”
“我要趁幾百萬,我還真怕……就特麼幾萬,你要歸你。”大兵話軟了。
豁嘴笑了,一呲露着牙齦,似乎故意嚇唬大兵道着:“新人不過一年,都不知道這地方,但知道這地方的,一般也過不了一年。”
“啥意思?”大兵問。
“大部分都進裡頭喂蚊子了,私藏武器知道判斷多少年麼?”豁嘴考大兵。
大兵搖搖頭:“不知道。”
“法盲啊,最少三年。”豁嘴不中意地瞧着大兵。
“嚇唬我吧?這麼隱秘的窩點……我怎麼覺得不像啊?你騙鬼呢,要有進去的人,這兒早給端了。”大兵不信道。
“法盲加文盲,長沒長腦子,東西能放這兒?”豁嘴笑着斥道。
“那不放這兒,你帶我來,我還趕着回去呢。”大兵白癡地提醒道,這行當,還是人傻安全點。
“笨死你啊,這兒是聯絡站……人家看你順眼纔跟你買賣,看不上你我也沒辦法啊。”豁嘴道,大兵不悅道着:“我都給出貨多少了,還把我當新人啊?”
“對,連我都是新人,你有啥不樂意的。”
豁嘴說着,敲響了門,回頭示意大兵原地等候,他和開門的進去,嘀咕了一會兒,然後他出來了,指指讓大兵進去,每一個地下行當都有自己的規矩,而且最普遍的規矩是,他媽的,什麼都不告訴你。
被人領進去了,空院子,房子都是空的,進門三人,桌上幾個瓶子,正喝酒鬥地主呢,帶人的一揮手,那兩位領着大兵進裡屋,砰聲關上門,第一句話就把大兵嚇了一跳:“脫了。”
“啊?”大兵瞪眼了。
“別尼馬廢話,快脫。”一位額頭帶疤的,態度惡劣地道。
人過低檐,不能不低頭了,大兵解着襯衫、脫着褲子,就剩一條褲衩了,那兩位還是虎視眈眈看着,看得大兵悻悻然地,把最後一件也給脫了。
“身上傷咋回事?”一位問。
那是和魁五幹仗時留下了,霰彈傷恢復後,是一幾個猙獰的黑點。
“跟人幹仗,被幹了一土槍。”大兵操着標準的方言道。
那兩位奸笑着,瞅瞅大兵裸體道着:“差點就把jj敲了……哈哈……”
一邊笑,一邊摸着他的衣服,此時大兵明白了,是突來這麼一下,剝乾淨瞧瞧有沒問題,還好,沒什麼問題,可其中一位卻抱着大兵的衣褲走了,大兵急急問着:“嗨,我還光着呢,我是買東西的,不是來賣屁股的?”
那倆笑得更歡了,另一位旋即抱進來一身帶着污漬的工裝,直接扔大兵懷裡道着:“穿上,陪我們辦點事。”
“啊?我的事還等着辦呢。”大兵苦着臉道。
“要不是缺人,你想幹還沒機會呢,看在你跟了八爺一年多的份上,給你個上位機會……開過槍麼?”其中一位問。
“開過,打過兔子。”大兵且穿且道。
“那就好……敢藏傢伙的,膽子小不了,來,跟我們幹件事,以後拿貨,批發價……這次拿貨,不要錢……”領頭的說着,示意大兵轉身。
另一位一掀蓋布,角落裡兩長數短,一堆槍械赫然在目,驚得大兵咬了舌頭了,這比一個派出所的武器庫還強悍,他被驚呆了,而那幾位獰笑的,很是享受嚇到別人的表情。
壞了,這是要拉老子下水……大兵瞬間明白對方的用意了,不是搶劫就是賣槍,嘯聚一夥,事後分贓,正是這些低智商犯罪的標準風格,而這事和他在找的,似乎陰差陽錯了,讓他一時無法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