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的會診室裡,一排熒光屏擰亮了,大副的ct圖排了一排,吳海明醫生匆匆帶着醫院副院到場,這裡匯聚兩省腦科的數位知名專家,對於等閒請都難到的人物,醫院可是唯恐慢待。
老吳可沒落好,辦公室現在開始關心這個病人的情況了,院方兩位領導最終知道病人居然是被那種方式誑走的,已經悖然大怒幾回了,就這樣的病人,怎麼可以置之不顧呢?你有沒點醫德。再說了,他這情況非常罕見,那怕是醫院墊付費用,爲我們積累治療經驗也是值得的啊,爲什麼要擅自作主?
千言萬語彙總成一句話:就這事啊,如果家屬追究,你得負全責!
最後一句是定論,把老吳氣得一夜未眠,此時他作爲當時的主刀大夫出現在現場,心裡還是忐忑的,萬一那個專家挑個毛病,這身白大褂怕是得被扯了。
“根據我們會診的結果,基本和洛寧市一院的治療方案一致……病人是在後腦枕部遭到重擊,形成血塊壓迫腦神經,導致記憶受損,治療的時間還是很合適的,手術放出血塊……現在傷口幾乎已經看不到了,處理的還是相當好的,當然,也有病人體魄比較健壯的原因在內,我們昨天綜合看了一下,他的身體相當健康,幾乎可以毗美一個運動員的各項身體指標。”一位深度近視的醫生開頭了,把綜合的一講。
吳海明長舒一口氣,心放下了一半。
“醫生,可他現在根本不認識我們啊。”一位男子道,是上官嫣紅同來的那一位。
嫣紅黯黯道着:“慢慢來,彆着急。”
又一位專家指着腦部的圖解釋着:“……這兒是大腦的海馬區,這兒是杏仁核,這處於傷,正處在海馬區和杏仁核之間,前顳葉背內側部,海馬體和側腦室下角頂端稍前處。據我們會診,網狀神經受到壓迫,隔離了海馬區和杏仁核部的傳輸……所以,導致清醒後失憶。洛寧市一院採取保守治療的方式是正確,如果貿然進行手術,稍有不慎,有可能導致病人永久性失憶。”
嫣紅的臉色變得悽婉,難堪了。
相反,吳海明心全放下了,專家這個定論,等於是爲他開脫了。
“那我們顧總,還有可能恢復嗎?”男子問。
“存儲在人體的思維和記憶,可以說是無形無質的,醫學的範疇不可能精準地解決這一難題……失憶分很多種的,心因性、創傷性的、應激性的,都可能導致短期或者長期、甚至永久性失憶。以這位患者的情況以及身體條件來看,他的恢復可能性是相當大的……李老,您說呢?”
“我同意……第一,他的身體素質非常好,這個ct圖和一個月的相比,陰影面積已經明顯縮小了,身體越好,那意味着自我修復的能力越強;第二,他失憶的時間不是很長,就像昨天上官經理說的,能記得以前說的話,其實只能把他帶回熟悉的環境,應該會逐漸恢復原有的記憶……第三,他目前的認知能力、語言及辨識能力,沒有絲毫受損,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就可能丟失一部分舊的記憶又有什麼關係?在熟悉的環境裡,會很快恢復的。”
這位醫生反其道而行,如此一講,兩位家屬神情明顯地放鬆了。
“媽的……專家還是厲害。”
吳海明使勁嚥着唾沫,今天才發現自己和專家的差別了,明明是可能永久失憶,像這麼一說,倒像沒事一樣,回到熟悉的環境裡再形成記憶?這不屁話麼。
他心裡隱隱地還有點愧疚,原來不太敢說實話,現在這個場合更不敢了,一個失憶的人不僅僅是舊的記憶喪失,與之同步的是成形的性格、習慣、行爲都將發生異變,而如果無法恢復記憶的話,那就意味着以前的“大兵”消失了,現在這個大兵,是一個性格、行爲、習慣完全不同的“大兵。”
就像大兵本人,恐怕一時半會也放不下這段農民工的記憶。
吳海明沒有發言的機會,不過就有,他肯定也會保持和專家一樣的意見,會診一個多小時結束後,上官嫣紅依次握手言謝,這個女人的風度有讓人肅而起敬的感覺,雖然悲傷、雖然黯然,可一點兒都不顯得失態,反而讓這些專家,有一種恨不得馬上把患者治癒的心態。
吳海明是悄悄溜的,沒想到嫣紅身邊的那位男子卻追上來,直追到甬道里喊着吳醫生,吳海明忐忑站定,那位男子遞着名片,他看時,叫萬江華,鑫衆大產業的運營總監,老吳惶恐地收好問着:“萬總監,有事?”
“叫我小萬好了……到您辦公室談。”萬江華邀着,心裡有點緊張地吳海明進了辦公室,先開口道着:“萬總監,有件事還是我親口告訴你吧……其實當時,是實在找不到家屬,院方負擔不起這麼昂貴的醫療費,所以我就……”
話被打斷了,是萬江華伸手打斷的,他笑了,笑着道着:“這件事我知道了,把顧總誑到民工工地。”
吳海明老臉羞紅,長長一嘆,唉。醫生有醫生的難處,卻是不足爲外人道也,經歷這麼多,老吳也橫下一條心了,他說道:“有什麼我擔着,患得患失地,會讓我覺得站在大兵面前都羞愧不如。”
“我說的是另一件事。”萬江華掏着懷裡,把一個精美的禮盒放到了吳海明的眼前,一看是隻昂貴的手錶,吳海明緊張到抖索地站起來了。
“這個,我絕不能收,我有愧啊。”吳海明道。
“這是我們顧總交待的最後一件事,他要送你一個大大的紅包。”萬江華笑了,笑着隱晦道了句:“而且,我都想送您一個紅包了。”
“這個……我,沒臉收啊。”吳海明拿着,難堪地遞回去。
“本來我也覺得很生氣,但顧總說,站在您的位置能做到那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所以,他還是要感謝您,就當朋友的饋贈。”萬江華推回來了。
聽到這句吳海明上心了,隨口問道:“你們顧總,以前也是這個樣子嗎?我是指……很善良,很豁達。”
這句,果真把萬江華提醒了,他狐疑地看着吳海明問:“你好像知道點什麼?”
“先回答我。”吳海明道。
“以前不是這個樣子……怎麼說呢,你反過來想就對了,像你這種事別說感謝你,不請律師告你就已經是寬宏大量了。”萬江華下意識地放低了聲音,臉上疑惑越濃,他若有所思道着:“看來,這個饋贈是送對了……吳醫生,您還知道點什麼?”
“哎,失憶其實沒有一種嚴謹、有效、可供科學施治的方式,人類對自己大腦的開發不足百分之五,醫學能做的,比這個標準更低,這不是幾個血管的事……所以……”吳醫生這一刻有良心了,鄭重地告訴他:“恢復記憶的可能性並不大,在熟悉的環境裡形成新的記憶,和恢復以前的記憶,是兩個概念。”
“有什麼差別?”萬江華問。
“差別在於,你們可能要接回去一個,截然不同的顧總,失憶後他像一張空白的紙張,行爲、習慣、認知、辨識,可能一部分來自於潛意識,也可能一部分來自於外部,這中間和以前成形的行爲習慣有出入,那更麻煩……我是指,假如,恢復的一部分記憶和現在的行爲習慣有衝突的話……輕點,會導致精神類疾患,重點,可能出現人格分裂,”吳海明道,他看到萬江華的眼神凜然了,肅穆了。
吳醫生等了很久,等着這位消化着震驚,雙重人格成因的複雜性,在醫學上尚沒有完美的解決途徑。或許是良心發現,吳醫生儘量直白地告訴可能出現的不良後果。好久他才慢慢拿起禮物,歉意地對萬江華說道:“感謝您的理解,不過很抱歉,對於某些疾患,醫藥和醫學是無能爲力的。”
萬江華沒有接東西,嚴肅的表情慢慢笑了,那是一種詭異的笑,他笑着把吳海明的手推回去,莫名其妙地說道:“不用抱歉,沒有比這種更好的結果了……禮物有點輕了,你比那些遮遮掩掩的專家可強多了。”
他說罷,陰陰一笑,轉身而走,這詭異的場景,驚得吳海明都忘了謙讓了,半晌拿着萬江華的名片發愣,過了好一會兒,他看着“運營總監”的職位似乎有所明悟了,喃喃地自言自語道着:
“嫉妒、陰險、狡詐、貪婪……都是不治之症啊。失憶其實才真幸福。”
他默默地收起了這個價值不菲的禮品,不知道是在說別人,還是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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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貌美如花啊。”高文昌感慨道,他看到了上官嫣紅婉約的風姿,相形之下,平時官威十足的分局長就顯得醜態無比了。
“哇……明珠暗投啊。”高文昌又感慨道,他看到了有點侷促的大兵,被嫣紅挽着上車。
“哇……”高文昌又喊起來了。
咦,沒憋出來,鄧燕忿然問着:“你哇完好不好?說半截什麼意思。”
“你都看見了,那位上官經理,出手那叫一個闊綽,給市一院贊助了一臺什麼設備,好幾十萬;那跟班,給民工王八喜一扔就是好幾萬……還有他們給市局分局,變相地贊助了幾十萬。”高文昌誇張地道。
駕着車跟着車隊走的鄧燕問着:“什麼意思?”
這是明事,現在媒體都快把這件事炒瘋了,現實版的落難王子故事,不知道有多少青春美少女挽惜沒遇上這位年少多金的失憶王子呢。
高文昌也在其列了,他懊悔地道着:“咱們是近水樓臺錯過月了啊,差不多是最早接觸的,你說那時候,咱們真要把他安頓個地方,那怕接濟點,哎呀,你說現在回報得多少倍……讓我痛苦一會兒,我悔得腸子都快悔青了。”
“就給,你敢要啊。”鄧燕笑着問。
“那有什麼不敢要,不受賄不涉黑,誰能把我怎麼着?”高文昌道。
“切,敢要也沒你的份。”鄧燕挖苦了句,看他一來精神,趕緊打預防針:“別提我啊,提我我跟你急。”
說起來,鄧燕是最該悔青腸子的,不過意外地高文昌卻發現鄧燕很淡定,他好奇問着:“不提,我今天才發現,你的純潔和高尚超過我的想像啊。”
“才發現啊,這用王八喜的話說叫,鞭炮兩頭點,想(響)到一塊了。”鄧燕笑着道,自動隱去了那背後更深的東西,有便衣追着大兵,那大兵身邊這個女人,恐怕也不是簡單人物。
儘管她心裡真有點喜歡,可她更清楚而且理智,這樣的人和普通人不在一個世界。
兩輛警車,是去送這一行車隊的,他們就再有錢也是民營企業,分局這個規格已經不低了,於是高幹事和鄧燕,又多了項馬前卒的任務,把車隊送到高速路口。
出城時,車折了個向,駛向相府路,電話裡聯繫,上官嫣紅要到一品相府看看,這個折向讓鄧燕心裡微微發熱,不管好人壞人,人味還是有的,沒忘了那些收留他,給他一口飯吃的民工們。
一進小區門就亂套了,遠遠地看見任九貴張牙舞爪喊喊鳴炮,爾後劈里叭拉開始放鞭炮了,等泊下車,哦喲,足足二十多人的民工隊伍圍在豪華車前指指點點,那呲牙咧嘴的樣子,那歪瓜裂棗的表情,讓萬江華都不敢下車了。
憋了兩天的大兵可迫不及待下去了,一下去和任九貴抱了個滿懷,然後盧剛伸手就是一巴掌:“滾蛋,他傷着呢。”
“哦,對對……讓開,別擠大兵……”九貴拉着衆人,給騰地方,盧剛一掃往日的頹廢,現在可是春風得意了,他抱着大兵沒受傷的肩膀道:“好兄弟,謝謝你來看我們……就知道你不是凡人。”
“當然不是凡人。”大兵嚴肅道,盧剛瞅着大兵表情奇怪,他愣了下,然後大兵一笑道:“咱們是開水鍋裡洗澡,熟人啊。”
“哈哈……對對。”盧剛樂歪嘴了,還是平時說話的口吻,大兵卻是四下搜尋着:“咦?王主任呢?”
“在裡頭呢,聽說你要走,還哭了一鼻子淚呢……八喜,王八喜。”盧剛嚷着。
“來啦,來啦……”八喜抱着個蛇皮袋子,端着個飯盆,從住處奔出來了,到了大兵跟前,袋子子一抱,飯盆往上一擱,大兵哭笑不得道着:“我說八喜,你上次送我進拘留所,也是這裝備啊,我這次可是回家。”
“回家路上也得吃睡啊……不要嫌不好,不要以爲你有錢,就可以脖子上搭梯子。”八喜道。
大兵一愣:“新詞,啥意思?”
“蹬鼻子上臉……說吧,以後見着還認不認我這個兄弟。”八喜嚴肅道。
“廢話不是,等我傷好了,我還得去你家吃呢。”大兵樂呵呵地道,八喜本來笑着,卻不料一下子又哭了,一伸手,大兵矮身和他來的淺抱,八喜抽泣了幾聲,一抹淚道着:“你可別騙我啊,工錢寄回去了,我媽高興得跟啥樣,說我遇上貴人了,一定要把你帶回去看看……等秋後一定去啊。”
“一定去,一定去。”大兵好感動地享受着這份擁抱,好半天盧剛纔八喜拉開,這個老江湖眼色還是有的,挨個給大夥寒喧幾句,便把大兵請上了車,上車的大兵回頭看看熟悉的小區,熟悉的工地,還有這些髒兮兮的工友,他道着:“哎,盧哥……您缺錢言語一聲,我這個公司好像挺有錢的。”
“快拉倒啊,這要回來的工錢我還想分你一部分呢……再朝你伸手,這不讓我蹲着茅坑啃雞腿麼……上車,電話聯繫,瞅時間,我們去看你……”盧剛笑道,那粗言鄙語聽得萬江華一陣皺眉。
“那我走了。”大兵抱着東西,回頭時,對着這羣熟悉的工友喊着:“兄弟們,等我傷好了,回來看你們啊……這兒活幹完了去找我,我請大夥。”
呼聲喊聲鼓掌聲一大片,簇擁着大兵上了車,兩行人清着路,車緩緩前行着,在喜逐顏開的農民工羣裡,大兵看到王八喜邊招手邊抹淚,那丫臉花的,讓大兵也說不清自己是啥感覺。
簡短的探視結束,倒視鏡里人羣越來越遠,直至不見,上官嫣紅看着這堆髒被褥就放在車裡的地板上,她壓抑着有點厭惡的衝動,複雜地看了大兵一眼,萬江華還被剛纔一句話憋着,他問着:“顧總……剛纔那人說的什麼意思?就那個什麼……”
“蹲着茅坑啃雞腿?”大兵問。
“對。”萬江華咬着下脣道。
“歇後語嘛,後半句是:張不開嘴。”大兵道。
上官嫣紅手指一點脣上,沒忍住,笑出來了,萬江華笑着道着:“是挺形象的啊……不過沒必要來啊,顧總,這些民工給點錢就打發了。”
“你錯了,有些東西錢買不到。”大兵道。
“是嗎?我給他們扔了幾萬,他們高興得快暈過去了……您這身份,就別和他們攪和了。”萬江華道,對於那羣最底層的民工,他壓根就沒正眼看過。
大兵被刺激到了,他像氣結一樣,不悅地看了眼,上官嫣紅趕緊給萬江華使眼色,回頭安慰道:“從軍……已經感謝過他們了,對於收留你的這些人,我們是打心眼裡感謝的。”
“打開袋子。”大兵突然道。
“什麼?”上官嫣紅看着髒兮兮的被褥,奇怪地道:“這些就扔了吧,這不是你,馬上就要回到你的生活中了。”
“打開袋子,給你一個答案。”大兵示意着萬江華,刺激他道:“打開你就知道,誰在自以爲是。”
萬江華狐疑地看看,然後打開繩子,抽出了那條被子,他捏了捏,慢慢展開時,然後驚訝地拿起了四墩鈔票,瞠然對上官嫣紅道:“這……這是我給那個民工的?”
“你知道……裡面有東西?”上官嫣紅詫異道。
“不知道……我猜得,他們把我當自己人,不是因爲我有錢。”大兵道,看看這個加長的車廂,豪華的裝飾,清明過後又是一頭霧水喃喃自語着:“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居然很有錢?”
萬江華訕訕放起了東西,這個細微的變化卻讓上官嫣紅高興了,她輕輕挽着大兵,不料大兵對此依然有着下意識的抗拒,兩人目光相接時,一個是緊張惶恐,一個是柔情蜜意,上官笑着道着:“你失憶的,倒比以前有人情味了……記得你的紅顏知己嗎?”
大兵懵然反問着:“難道……是你?”
“太好了,看來真忘了。”上官淺笑道:“你有很多紅顏知己,唯獨不包括我。”
她一笑即離,和大兵離開了距離,大兵更糊塗了,而此時,萬江華卻笑得兩肩直聳。
優渥的環境、陌生的舊識、詭異的氣氛,讓大兵那股心絃一刻也不得放鬆,他努力搜尋着可能殘存的記憶,卻一點也沒有找到。
高速路口,和洛寧市警方作別了,相比一行車隊,鄧燕和高文昌倒和大兵更親切一點,他在車窗裡久久揮手,幾次伸出頭來看,像不忍離開這個小城一樣。
“他說他會想你的。”高文昌目送着車走,又貧了句。
“可惜我準備忘了他……你也最好忘了。”鄧燕把玩着上官嫣紅留下的名片,並沒有留着,手指一彈,那名片像蝶兒飛舞一樣,落到了地上。
上面譽印着:彭州市鑫衆有限責任公司副總經理:上官嫣紅。
精美的名片在留了一道髒兮兮的車轍,在車駛離後,又被車後帶起的塵風吸起來,打了個旋,飄飄悠悠飛舞着,落到了路下的草叢裡,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