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手機在響着。被窩裡伸出一隻手,迷迷糊糊地摸着手機。
是鄧燕,週六休息,難得地又享受一回大學時代中午起牀的習慣,一看手機是個陌生的號碼,她直接扔下,沒接。抱着枕頭繼續睡了。
公務員最好的狀態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休息時間找你肯定沒好事。而現在的陌生來電,一多半是詐騙電話,警察也照騙不誤。
隔了一會兒,她剛有睏意,電話又響了,他掐了……又響了,第三次響起時,她接通了不耐煩地道:“誰呀?”
聽筒裡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是大兵。”
啊?鄧燕驚得睡意全消,一骨碌坐起:“等等,你說你是誰?”
“我是大兵,你們一定在找我。”對方道。
“你在哪兒?”鄧燕驚聲問,這傢伙襲擊了精神病醫院的醫生,派出所的立案還掛着呢,怎麼也夠得着治安處罰了。
“我在你們分局宿舍外面。”大兵道。
鄧燕一骨碌下牀,掀着簾角,往下一瞅,果真見得花牆外,站在門口的大兵。她一下子緊張了,這傢伙怎麼莫名其妙找到她住的地方了?
“鄧警官,您要不方便我改天再來,我現在在一品相府小區幹活,你們可以隨時來抓我……我只是想問問,我的身份找到了麼?”大兵道。
言語誠懇,一想想這個無家可歸的,鄧燕一下子心軟了,而且馬上想起,這幢樓住的都是警察,自己還心虛什麼?她說道着:“你等一下,我馬上下來。”
匆匆穿了件便裝,洗了把臉,隨手帶上門奔下樓,出樓門那一刻,讓她怔了下,一身廉價迷彩的大兵標挺而立,面帶微笑的朝她朝手,像劇中的男神一樣,那笑容的殺傷力幾乎讓她忘記這個人的身份。
噢,對了,他身份不明。
保持着矜持和嚴肅,鄧燕走到了他面前,再仔細看時,有點明白了,暗暗歎服一個人的生存能力,這人穿的膠鞋露趾了,衣服雖然不算髒,可幾處已經磨得快見洞了,那個小區正在裝修,不用想肯定是混到民工隊伍裡。
大兵害羞似的,露趾的鞋往另一隻腳後縮了縮,這個細節讓鄧燕笑了,她提醒道着:“跟着誰幹活呢?現在農民工可經常被騙,一分錢也拿不到。”
“不不,那幾個民工兄弟不錯……我沒事,我就問問……”大兵期待地道。
“對不起,沒有消息。”鄧燕道,一下子看到大兵黯然了,她好奇問着:“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噢,名片我給過吳醫生……可你丟在報社了。”
“我說了你肯定不相信。”
“那你揀我相信的說啊。”
“雖然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來,但對現在的過目不忘,高文昌、吳海明的電話,我都記得。以前的都忘了,現在看到什麼東西,反而成過目不忘了。”大兵道。
“這樣也行?”鄧燕有點詫異了,大腦不能神奇到這程度吧,光記現在的,想不起以前的?
“你不信我也這樣……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唉對了,我能求您一件事嗎?”大兵問。
那表情如此地懇切,鄧燕哦了聲,下意識地掏錢,不料大兵更惶恐了,趕緊道着:“我不是來借錢,我是想那個……”
“對啊,你借錢也沒用啊,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那你想幹什麼?我可提醒你啊,你現在可屬於在逃人員了。”鄧燕道。
“我知道……我欠救我的警察一聲謝謝,欠醫院一大筆醫藥費,還欠那幾個被我打的醫生一聲道歉……所以我想,能不能讓我看看救我時候的情形,看能不能……”
“回憶起來……”
“對!”
“這個……”
鄧燕難爲了,沒想到這人來的目的居然是想看出警的原始檔案。
“我發現了很多事,現在我腦子裡越來越亂。”大兵道。
“那好事啊,想起什麼來了?”鄧燕問。
“我想起來,我好像被監禁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被關着,還被人打了……我家好像住在一個別墅裡,有一塊很大的草坪,好像確實有個女人,和……和你一樣漂亮。”大兵小心翼翼地道。
鄧燕噗哧一笑,反詰着:“您這失憶變妄想了?難道是一出億萬富翁被綁架的故事?哈哈……那不可能,如果是那樣,早轟動了,從你出現在洛河裡,到今天已經一個月了,綁票早該結束了。”
大兵怔了下,默默地掏着報紙,遞給鄧燕,鄧燕拿手裡,是張英文版的中國日報,她狐疑看看,是張不知道那兒揀來的舊報紙,詫異間,大兵神奇地開口了:
china'stopbankingregulatorhasvowedtocrackdownonillegalfundraisingactivitiesbyunscrupulousonlinebrokersandwarnedinvestorstobewaryoftheirschemes.
鄧燕像吃了顆雞蛋卡在喉嚨裡,嘴張着,眼睛瞪着,她英語四級的水平,認識這種帶專業性詞彙的東西尚有難度,而面前這個失憶者卻倒背如流。
“意思銀監局打擊網上非法私募,而且警告投資者小心……我還能看懂這個,法語的。”大兵掏着一個商標,放到了鄧燕手裡,是隻化妝品的商標,就聽大兵道着:“一品相府的高端住戶不少,我無意中發現,我識讀這東西沒有難度。”
“還有你就知道了,肯定酷愛體育和煅練,我不但恢復很快,而且身體素質很好,但我的手並沒有粗糙的地方,指甲是修過的……哦,這兩天干活變粗了……還有,我和那些民工兄弟在一起發現,聽到粗話會讓我很不舒服……這些綜合起來,您覺得我應該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大兵把碎片化的信息組合到了一起,然後變成了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懂兩種外語、身體素質優良、修養良好……肯定不是吊絲羣體出來的。
對,絕對不是,鄧燕這才省得,大兵說話彬彬有禮,一點也不像她身邊的那些男警,不經意就出口成髒了。
“好吧,跟我來……反正也不是什麼秘密,你能想起來更好。”鄧燕說着,帶着他回分局,不過剛走幾步又躊躕。
大兵別提多知情達意了,很認真地告訴她:“鄧警官,我剛被趕出醫院發現實情時很緊張,可能做事過激了……我會爲自己的行爲負責的,其實您不用這麼緊張,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居多的,那些救我的警察,雖然口氣蠻橫了點,可他們是好人;那些醫生雖然怕擔責任,可他們也並不是壞人……對了,我還欠您一個道歉,第一次在醫院見到您說的那些話……”
“呵呵……你還記得啊,那爲什麼對救你的人很反感啊,我聽說你還說那些刑警活得很悲催呢。”鄧燕笑着問。
“我暫時說不清,可能是那些警察說話像審問,讓我很緊張吧……但我肯定不是壞人,您說是吧?如果是壞人,或者曾經是壞人,你們肯定很容易能查到我是誰了。”大兵亦步亦趨跟着鄧燕。
“登記在案的壞人,可僅僅是一小部分。”鄧燕笑着瞥了他一眼,這個人現在給她的直覺非常好,她意外地開了個玩笑道:“不過你這麼帥的壞人,我還真沒見過。”
“謝謝。”大兵欣喜道。
“這也用謝?”鄧燕笑了。
“當然要謝,否定之否定的表達,說明您並沒有把我當成壞人。”大兵禮貌地道。
“希望你不是,否則就對不起把你救回來的警察了。”鄧燕道。
兩人像一對認識很久的老友,且走且談,出了街面,攔了輛車,直奔分局去了……
…………………………
…………………………
“行不行?”任九貴賊頭賊腦,問着八喜。
這可是市一院啊,來來往往的病患,維持秩序的保安,想辦點事沒那麼容易。
“啥行不行?”八喜一下沒反應過來。
“我說這地方啊,你能像在小區堵着工人要錢?那醫生就是把人掇走,你說沒憑沒據要錢,人把你當回事嗎?”任九貴心虛了,剩下那四百塊錢他本來沒打算還能要回來的,說起來多了個壯實勞力,還賺了。
“大兵說了,他心虛,讓他辦,他肯定辦……哎對了,那傢伙要病歷幹什麼?”八喜想不通了,大兵好容易求他們辦個事,卻也不好推託,兩人於是又舊地重來了。
“趁着心虛先要錢,要尼馬什麼病歷……快點。”任九貴一拽,兩人直朝吳醫生的辦公室去了。
醫院的景像永遠都是一樣,擠一樓道等着諮詢的病患家屬,吳醫生的辦公室離ct室不遠,兩人嘀咕半天,趁着位醫生出來的機會,一伸手攔住了自鎖的門,閃身,進去了。
“啊?你們怎麼進來了?”吳海明一看這對二百五陰魂不散來了,怒了。
“嘿,豬鼻子插蔥裝象是吧,不認識我們了?”八喜氣着了,這態度實在惡劣。
“那你們幹什麼?別以爲我不知道,警察都去查你們那兒了,你們不但沒留着人,還讓他鬧事了,現在人丟了,就追究,也是你們的責任。”吳醫生驀地站起來了,義正言辭地道,那個責任已經嚇得他好久睡不好覺了,開口就下意識地往外推。
“我們可經常蹲派出所,你這身份,跟我們比什麼不行,非比誰不要臉?”九貴呲牙斥道。
吳醫生一句就敗了,氣得兩眼發黑,怒不可遏地指着道:“馬上滾,否則我叫保安。”
“你可想好啊,大兵今天又把人打了。”八喜眼珠一轉,突來一句。
“啊?把誰打了?”吳醫生嚇壞了。
“沒地方吃飯,去超市搶東西,把營業員打了,又跑了,警察正在抓他呢。”九貴瞎話張口就來,他們知道這種有頭有臉的人怕什麼,明明不要臉,還就怕丟臉。
八喜附合着:“等抓着一查,一說是你和我們合夥騙人的,沒責任也得查你半個月。”
這說得沒錯,吳醫生內疚和恐懼,就在這個點上,他臉色瞬間煞白,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椅子上。
奏效了,八喜慣於坑人,瞅準這機會一轉身到桌前,神神秘秘道:“把剩下四百給我,我們就當不認識你,反正他一腦殘的,說話也沒人信。”
“哦……那那……你得說話算數啊。”吳醫生急了,趕緊掏錢包。
八喜一裝錢,九貴靈機一動,一趴到桌前提醒着:“再加二百塊保密費,我們今天就回老家,這事爛肚子裡。”
哦…哦,吳醫生一緊張,又被拿走二百,急不可耐地送兩人離開。
一關門,吳醫生痛不欲生地靠門自責着:這叫什麼事啊?賠錢救了個人,我天天還受良心譴責!
一出門,那倆可沒覺得良心不安,喜滋滋的還沒跑下樓,九貴猛地一拍腦袋道:“哎呀,我傻逼啦……這該多要點,才二百塊,太便宜他了。”
“差不多了,墊了八百,要回一千來……哎,有我一百啊。”八喜留了一張,只還給九貴三百。
“你個鱉孫子,揍是毽子上的雞毛,鑽進錢眼裡了。”九貴憤憤罵道,八喜毫不理會,樂滋滋地把一百往他防盜褲衩裡塞,兩人出了門,八喜哎呀呀和九貴一樣拍腦袋了。
“又咋拉?”九貴怒道。
“光顧着要錢,忘了要病歷啦,大兵娃不錯,要這肯定有用。”八喜後悔不迭道。
“走走走……我對你說,你不是真傻吧?你不常說了,到手的肥肉換骨頭,咋講?”九貴問。
八喜滿臉不甘,很難受地道:“心不甘吶!”
確實心不甘,多好個勞力啊。
“這不就是了,能拖一天算一天,能呆一天就賺一天,等想起來拍拍屁股回家了,你哭逑吧。”九貴教唆着,還憤憤踢了八喜一腳。
這一腳終於把八喜踢明白了,他沒有返回去找吳醫生要,而是跟着九貴上車走了,只是不時地往回看了幾次,好像不是不甘,是有點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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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就在分局附近吃的燴麪,是大兵很紳士的請客了,這把鄧燕搞得老大不好意思了,現在忝列民工的大兵,手機是工友的、衣服是借的,掙點錢還沒準得多艱難呢,不過她沒攔,因爲她看到,大兵那甩着響指埋單的樣子,老帥了。
男人是需要面子的,那怕是個失憶的男人。
午後開始到現場了,是大兵堅持要去的,兩人坐上了開往郊區的公交,走走停停用了一個多小時,下車又步行十幾分鍾,纔到了陳溝灣村沙場,大兵拿着鄧燕的手機,一頁一頁看過當時的現場勘查記錄,竟然入迷了。
鄧燕沒有打擾他,站在路邊等,眼看着大兵沿着河岸走走停停,不一會兒又蹲着,不知道是不是在回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再看大兵一副思想者的表情,又恍惚給鄧燕一種錯覺,彷彿他穿着的,不是廉價的民工服,彷彿他漫步在的,也不是荒蕪的灘塗,彷彿是一位冥想中的智者,在尋找深遂思維裡迸閃的火花,否則,他的臉上爲什麼那麼多從容、那麼多自信呢?
鄧燕下意識地看看自己胡亂的裝束,洗舊的牛仔,發皺的上衣,已經洗不白的運動鞋,這個裝束似乎讓她有點莫名的自慚形穢似的害羞。
對了,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她使勁定定心神,壓抑着心裡奇怪的想法,保持着她作爲女人和作爲警察的矜持。
過了很久,大兵才從已經被挖得狼籍灘塗裡上路,鄧燕徵詢的眼神看看他,他有點失望地搖搖頭。
“彆着急,慢慢想……我有個同學是醫學碩士,我諮詢過他,他說這種創傷性失憶,恢復可能會很緩慢,畢竟是人體最脆弱和最精密的部位。”鄧燕安慰着。
“謝謝。”大兵保持着他微笑,那是個招牌動作了,讓人覺得很親切,很陽光。
“別客氣,如果想起什麼來就告訴我,我換個思路再找找。”鄧燕道。
“有幾點您斟酌一下,可以參考調整一下你們的查找方向。”大兵道,沒有注意到鄧燕的表情,這口吻像個上司、而且是警察中的上司說話一樣指點着:“一是四月份洛寧市的夜間溫度應該在一到五度,也就是說,河水應該很冷,在這種水溫裡,人體溫度會迅速流失,洛河水深兩米左右,事發前又是發水季節,在這種環境裡,在水中的存活時間不會很長;二是受到襲擊後,落水,能爬到挖機的機槽裡,那說明在落水到挖機這一段,還是有意識的,應該是低溫刺激導致甦醒;三是據法醫現場粗略描述,實施胸壓吐水並不多……”
條理地說着這些,鄧燕已經聽愣了,她脫口而出:“你想起什麼來了?”
“不不,沒想起了,只是我覺得,要是按這個思路判斷……那落水點離這裡不會很遠。”大兵道。
“可洛寧市周邊六縣加上市區,根本沒有報案啊。”鄧燕道。
“沒有報,不等於沒有案,您看這一帶的地圖。”大兵拿着鄧燕的手機提醒着,直線距離九公里、跨河鐵路;十一公里,一條國道;十九公里,一條高速路,都在洛河上橫垮而過,鄧燕瞬間明白了:“你是說,從橋上扔到河裡?”
“只有這一種解釋了,要不就是直接在河邊做的,反正距離不會很遠……醫生不都說了,再遲一會兒,我就得進太平間了。我活着都找不回自己了,要是死了,那豈不是把所有秘密都一起埋葬了……不管是誰,我一定要找出來。”大兵道。
鄧燕趕緊打斷他道着:“好吧,我知道了,我會把情況反映給刑警隊,而且着重從出國人員、高知羣體裡找。”
“謝謝……我們回去吧。”大兵道。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站到了一處公交牌下,接下來是在分局達好的協議,鄧燕幫他,他去派出所,闖報社打醫生的事還懸着呢,大兵答應了,此時鄧燕倒有點反悔了,過了好久才鼓着勇氣道着:“大兵,其實……可以等等,不需要現在就去派出所投案自首的。”
“不不,每個人應該對社會負責的,要做到這一點,那首先要對自己負責。”大兵道。
鄧燕一滯,又奇也怪哉地看着大兵,沒想到這人的三觀如此正,現在這環境已經很難得了。她狐疑道着:“你這理論……是從哪兒來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應該這樣做而已,剛從醫院被誑走,處處都是陌生地方和人,我很恐懼,好像覺得所有人都在謀害我似的……對了,我得託你辦件事,這個手機是一品相府小區物業樓下一個民工的,他叫保堂,替我還給他。”大兵遞出來一個破舊的,貼了幾處膠布的手機。他臉上是些許尷尬的表情,對自己做下的事,難以啓齒了。
鄧燕接住了,訕笑了笑,大兵也笑了,笑着問:“你笑什麼?”
“我在笑,刑警隊包括我的失調上,包括派出所,都認爲你是個危險人物,呵呵……沒想到骨子裡卻是紳士。”鄧燕笑着道。
“紳士高貴的不是地位和錢,而是心……其實人人都可以成爲紳士,我認識了幾個很糙的農民工,不講衛生、滿口粗話、貪小便宜、甚至還坑蒙拐騙,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也有一顆高貴的心,不忍心看我流落街頭。”大兵笑着道,恐怕這將是最美好的回憶了。
“紳士?呵呵。”鄧燕笑了,講奉獻講報酬太多了,講紳士倒是頭回聽到。
“同樣的話我跟民工八喜說過,他的表情就和你一樣,你猜他說什麼?”大兵笑着問。
“說什麼?”鄧燕笑着問。
“他表情很誇張,說我是雞屁股上綁掃帚。”大兵笑道。
“什麼意思?”鄧燕沒聽明白。
“好偉(尾)大啊。呵呵。”大兵笑着重複道,鄧燕瞬間被逗樂了,兩人終於找到一個好話題了,有關八喜常用的口頭歇,直到公交車來,大兵都沒有講完,鄧燕早笑得花枝亂顫了。
於是這天出了個邪性的事,剛上班不到一年的女警,帶着個孔武有力的“嫌疑人”,兩人說說笑笑到洛川派出所投案自首了,情況一說明,接警的傻眼了,請示所長,所長一聽情況,也犯難了。
這種失憶的嫌疑人,可怎麼處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