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手機,在插着國旗的辦公桌上亮了,嗡嗡地響,倚窗的中年男正站在窗口,附視着大院裡鮮亮的警車,他站立所在是市公安局登頂的位置,這個位置,遠不像外表那麼光鮮。
聽到了手機的聲音,他回身坐到了座位上,拿着手機一瞧,是一個名字:南征,漢族,29歲,不過在名字後有個奇怪的標註,這是戶籍檔案裡的標識。軍民共建時候統一添加的,軍烈、警烈、追認的烈士類纔有的標識,這個標識嚇了他一跳,回拔了電話,出聲道着:“我是塗漢國,資料沒問題吧?我怎麼沒聽說過法院有這麼個人?”
“塗局,情況屬實,他父親是南驍勇,人武部幾十年來唯一的一位烈士。”電話裡下屬道。
“啊?”
他慌亂間,直接摁了電話,愣了。
社會上有三種人惹不起,紅二代惹不着、官二代惹不起,而這種烈士二代,是惹不得的,因爲他們的上一代已經站到了無可憾動的道德制高點上,任何想針對他們的行爲都是站不住腳的。
想了很久,他遲疑地拔了另一部手機,沉吟片刻,在電話裡輕聲問道:“很嚴重嗎?”
“幾個地痞流氓闖進飯店,把省廳一位副廳長扇了幾通耳光,從法律上講也不算嚴重,也就相當於把全省警察的臉給打了。”
塗漢國痛苦地閉上眼睛了,他想想道着:“我剛剛接到一則短信,矛頭卻是指向董魁強的,這中間沒有什麼關聯啊,董魁強在嵐海,剛出獄。”
“我說了,有人打警察的臉了,凡有關聯的,都會成爲出氣筒。”電話另一頭,笑着告訴他。
“這個舉報人有點莫名其妙啊,既不是辦案的民警,也不是和礦有關的人員,根本就是個行外人啊。怎麼可能和省廳有關係,也不是一個系統啊。”塗漢國納悶地問。司法系統和公安系統嚴格地講,不是一路啊。
“那說明衆怒難犯啊,這個事情積弊已久,遲早要有一場風暴的。”對方道。
“多頭管理,法權不明晰,誰也想摻合一手,能不亂嗎……我該怎麼辦啊?”塗漢國問。
領導的手機就給發了這麼一條鏈接,沒有明示,而且也不會明示,更而且,下官肯定也不敢去問什麼意思,把塗局長給難住了。
“你們那一行有個規律,給羣衆辦案效率不高,給領導辦事效率不低,既然湊一塊了,那說明有線索指向他了,等上面確定,你覺得還輪着你動手嗎?”對方幽幽地道,停了半晌,這頭的塗漢國道着:“謝謝,我明白了。”
電話嘎然中止,塗漢國此事思忖已定,桌上的辦公電話直接拿起來,拔號,一接通,就聽他中氣十足命令着:“二中隊嗎?把董魁強先控制起來……用什麼理由?這種人放他理由還真不好找,抓他還用找嗎?自己想。”
吧唧,電話扣了,塗漢國雙手圈着,思緒紊亂,一會兒是上級、一會兒是隱約還有過印像的南驍勇、一會兒又是那些不足爲外人道的事,真的很複雜,就像他的社會關係一樣,複雜到自己都理不出頭緒……
………………
………………
四輛警車接令後直駛嵐海市海畔花園,一路呼嘯,警笛長鳴。
那兒是一個很牛逼的去處,最牛逼的一幢建築是業主自己改造的,把歐式的尖頂改成了勾心鬥角的檐形,還在房子四周立了幾個圓柱子,又覺得不過癮,院子裡又壘了兩個狗窩,拴了兩隻藏獒,硬生生地把牛逼拽成牛二逼了。
業主是嵐海知名人物:董魁強。
此時午後時分,出獄的接風洗塵宴剛罷,家裡還喝着呢,這家裡頗有看頭,一桌麻將、一桌牌九,還有兩個杯盤狼籍的酒桌,喝盡興的開賭了,沒盡興的還在喝,董魁強似乎要把獄中所有損失全補回來似的,正興高彩烈坐莊呢。
“我艹,天槓。”他怒拍一雙好牌,笑到不可自制了。
恭維聲還沒起來,咚聲門被踢開了,拴在院裡的藏獒低聲嘶吼着,趿趿踏踏進來了不少人,有人眼尖看到,大呼着:“快轍。雷子來了一羣。”
“不會吧,老子這兩天門都沒出,沒犯事啊。”董魁強鬱悶道。
“魁哥,興許是以前的事吧,快走。”幾個手下呼着,揣錢的、往樓上跑的、往窗外跳的,一鬨而散,瞬間和警察接上火了,一觸優劣立現,被銬上的,被摁住的,還有剛跳下牆,就被兜頭扣住逮警車裡的,這烏合之衆,實在讓董魁強無語。
“犯什麼事了?”董魁強對着一整隊進來的刑警,納悶地問,帶頭老熟人了,二隊的隊長嶽坤,名氣不比魁五的大,可絕對比魁五要難纏,看得魁五眼皮直跳。
“銬起來,帶走。”嶽坤冷冷一句。
兩位刑警拎着銬子,在手上戲謔的把玩着,然後鐺地一聲,扔到了牌桌上,示意道着:“自己銬上,老熟人了,程序你比我們清楚。”
“嗨我不清楚啊,我剛出來才幾天,板凳還沒坐熱呢,怎麼就又有事了?”董魁強果真是熟悉得很,一點緊張的表情也沒有。
“聚衆賭博,擾亂社會治安以及公共秩序,自己銬上,別麻煩。”嶽坤道。
“好好,我自己來。”董魁強示意刑警別上來,他拿着銬子,嚓嚓給自己腕子上一鎖,那動作行雲流水,和警察相比頂多半斤八兩,不輸一二,他站起來納悶問着:“嶽隊,給句明白話啊,就這幾千塊錢輸贏還沒有街上麻將館打得大,憑這個抓我?”
“一時半會還找不着罪名,就先憑這個吧,帶走。”嶽坤一擺頭,兩位刑警不容分說,一人一肩,把董魁強挾上警車。
說實話這個人真沒必要抓,最起碼在刑警眼裡如此,別看名頭響,其實是空咣鐺,每次犯事他不是呆在原地不動,就是自己個往派出所,刑警隊跑,可老實了。但也不是就真的老實,等你一不小心,他又犯事了,還得繼續來和警察打交道。
唯獨這次犯得不明不白,被抓的姿勢完全不同了,不但特麼被抄窩了,還讓他枯喪着臉來了個戴着手銬的近照,在鏡頭前該做什麼表情董魁強相當有眼色,那臊眉耷眼咧着長脣線的樣子已經經過無數次訓練,一聽就是向人民低頭認罪的標準姿勢。
很快,嵐海黑老大出獄四日,又因聚衆賭博、擾亂社會治安的罪名被抓的消息傳上了嵐海警務網,惹來一片戲謔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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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十六時的時候,尹白鴿得到了確切的消息,這個結果讓她很意外,沒想到基層雷厲風行能到這種地步,片刻的愕然之後,又對董魁強失去興趣了,她詳細地看了董魁強的履歷,技工職高畢業,一修機動船舶的出身,犯案累累,一多半是打架滋事,在一年半刑期之前,有七八次治安處罰的記錄,一看就是被人當槍當炮使的貨色。
恰恰這種人,不會是核心人員,太招搖了,甚至連那個沒抓到的馬沛龍都不如,她又一次坐下,打開警務信息,能查到的信息少的可憐,如果是一個守法的公民,在警務網頂多查到住宅、電話,以及不多的其他信息。馬沛龍明顯就屬於這一種,清白到連尹白鴿也很難相信,這種和金屬行業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居然會指使人打擊稀土走私舉報。
三個無業人員……馬沛龍……董魁強……還有,尹白鴿翻開了大兵給的舉報信息,又比對着董魁強服刑的案例,陳妍失蹤,嵐海市環鏡監測保護局公務人員慄勇軍被非法拘禁,而慄勇軍被綁架的事,又是陳妍曝出來的,這其中發生過什麼事,以尹白鴿的職業敏感,不可能不往陰暗處想。
發生的離奇,解決得離譜,董魁強是主動投案自首,而且主動賠償受害人,主謀高宏兵在逃,曝光此事的女記者陳妍失蹤,於是就成了虎頭蛇尾的案子,只能以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給了董魁強這個“從犯”一個極輕的判決。
“關鍵的節點,都被摘掉了啊。”
尹白鴿喃喃說着,從幾地的警務網抽離着信息,她試着還原這樣一個框架,女記者陳妍,習慣追蹤報道黑幕信息,這是她的愛好以及取財之道,一個重磅信息售價不菲,她也是因爲此事丟了鐵飯碗成爲自由撰稿人的……可以這樣想,她應該和環保局的慄勇軍有某種接觸,而且發現了嵐海市的某個灰色地帶……但同時,對方也發現她和慄勇軍……反擊開始,對方綁架、非法拘禁慄勇軍,恰巧這一幕巧合地被陳妍捕捉到了,她長年從事這種工作,肯定機敏……於是,事情岔路了,一方對付慄勇軍,卻不知道自己曝光了,被警察端了窩點……而陳妍?
尹白鴿心頭一涼,直觀的判斷是出事了,這個女記者的節點纔是關鍵,而往往關鍵的節點,會被抹掉的。
“那……慄勇軍肯定是第一知情人了。”
尹白鴿反向回溯,又把眼光投向那個受害人,她細細地查看了案發及處理經過,腕傷、敲斷手指,以及“認錯人”那個實在站不住的交待,種種疑惑讓她眉頭越皺越緊。
“這是妥協了?”
她一靠椅子如是想着,毆打、敲斷手指、被非法拘禁三天,如果想逼問什麼,那對方肯定已經辦到了,就這個強度,尹白鴿估計能挺過來的人不多。
“那陳妍,會是什麼結果?”
她心裡有點驚悚,翻到那位失蹤女記者的照片,一位長相平平,惡感和好感都不多的臉型,可能僅僅是因爲同是女人的緣故,她心裡竟然泛起了莫名的憐憫,因爲她知道,最有可能發生的是什麼事。
一種濃濃的無力感襲來,讓她覺得有點頹廢,站在警察的位置,那怕你再敬業也無法擋得住這層出不窮的罪案發生,而且很多,是你無能爲力的事,只能等着某一天,某個地方,或者某個事巧合,把這些秘辛曝出來,到那個時候,並不是悲劇的結束,而是帶給家人悲劇的開始。
“大兵……大兵……他肯定查到了什麼?”
在頹廢中泛起的這個念頭讓她一躍而起,坐正了,思忖片刻,馬上反應過來了,如果想做什麼,肯定是從這裡開始的,可他是法警,根本不可能接觸到刑偵案件的信息啊?
她馬上沿着這個想法,倒回來查了,內網案件查詢是有電子標識的,讓她心灰意懶的是,這件舊案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根本無人問津,僅有一個ip地址查詢過,而且是幾天前,她剔出了ip,向省廳的信息中心發出了查詢,片刻後結果出來:代號零零壹保密地址。
尹白鴿一下氣結了,那個地方她太熟悉了,是特種警察訓練基地。
“這個混蛋,請他回來不回來,自己偷着進來。”
尹白鴿已經按了基地的號碼,卻沒有拔出去,不知道爲什麼,剛剛還頹廢着的表情,浮起了一種古怪的笑意,而且她默默收起了手機,不準備去查實了,不但不查實,而且關閉了查詢的頁面,整理好凌亂的辦公桌,心情從煩燥一下子變得平靜無比。
她一點也不着急了,因爲她知道,消息會自己回來的。現在該她考慮的是,該怎麼樣才能把秘密偵查納入到了程序的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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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大兵和張如鵬正從一輛公交車上下來,擠了兩個半小時火車,換乘了兩次公交,兩人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嵐海,下車的張如鵬像作賊一樣,徒勞地四下觀望,看看有沒有尾巴。
可惜不容易發現,他這長相換上便裝有點嚇人,比普通人要高一頭,膀大腰粗,橫肉臉上胡碴一片,走那兒都是關注焦點,瞅見他的人都下意識地捏緊自己的口袋或者錢包呢。
“嗨…嗨……我說大兵。”
“怎麼了?大鵬。”
“嘖…你特麼怎麼這稱呼我?算了算了,你愛叫叫吧……我說什麼呢,我這不合適幹外勤。”
“有什麼不合適的?”
“體貌特徵太明顯,要是適合幹我早就出任務去了,就是因爲這長相太不過關,太特麼扎眼了,所以才長留在基地。”
“呵呵……也是啊,醜得太有氣質了,男女通殺啊。”
“信不信我揍你孫子。”
“好好……聽我說,有我這老司機在,還用你忙活?再說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啊,就醜也有醜的用處。”
大兵安慰着,好容易把教官誑出來了,而且這誠實的人撒個謊還真容易讓人相信,隨便說那個那個親戚死了回來辦事,假條立馬通過了。
可不知道是心虛,還是真擔心,張如鵬又拽着大兵不確定地問着:“基地管理的嚴,一出基地,什麼都得上繳,連證件也不讓你留,就怕你到地方上耀武揚威呢,怎麼查啊?”
大兵站定了,又一次寬慰道着:“如果拿着證件就能辦了事,還培養特種警察幹什麼?相信我,有時候不用證件來得更快。”
“可別犯錯誤啊。”張如鵬警告道。
“你笨成這樣,想犯錯誤那麼容易啊?給你個妞,得把妞嚇昏過去;給你錢,得把你嚇昏過去。”大兵瞪着眼問。
這倒放心了,張如鵬道着:“也對,我還是當我的無產階級心安。”
大兵笑了,別看教官兇得很,其實在某些方面,還是挺可愛的,這不,一離開基地,他像個剛進城的民工一樣,看着那兒都新鮮,指指點點問這問那,快到小區才反應過來,又拽着人了,警惕地問着:“你這路子不對吧,不找嫌疑人,找受害人?”
第一站是去找慄勇軍,大兵笑着告訴他:“問題是,不知道誰是嫌疑人啊。”
“哦,也對,可咱們沒有詢問權力啊?”張如鵬道。
果真是腦袋被格式化了,大兵拉着他教唆着:“你證件都上繳了,還把自己當警察啊?辦這事跟我學,我們出任務的時候能化身任何人,從不把自己當警察……大膽點往前走,別理保安。”
兩人揚長進門,面生,保安剛喊了句找誰,大兵頭也不回地罵了句:“喊你媽x呢?收房租。”
奇了怪了,那保安居然縮回腦袋了,沒當回事。
幾步後慢了下來,大兵笑着告訴張如鵬,這保安頂多能嚇唬了收破爛的,本地腔調一吼,乖乖的,他纔不管什麼人進來呢。
“那怎麼進單元門,防盜門呢?”張如鵬輕聲問,這高樓大廈的,門禁老嚴了,可不像基地他刷卡權限。張如鵬低聲警告着大兵,別特麼整那套溜門撬鎖的事,這大白天的,讓人瞄着可完事了。
基地的培訓有這一項,社會上絕大多數鎖匠都有公安備案,而核心的技術,警察和毛賊都掌握,區別在於不可能隨便去用而已。大兵沒想到張如鵬膽小到這種程度,擔心他用技術開鎖。他攬着老張低聲道着:“拿鑰匙開門不算本事,撬門也不算本事,我喊他門,自己開,你信不?”
“什麼意思?”張如鵬自然不信。
“你看了一路案情還沒明白?慄勇軍被非法拘禁了七十二個小時,肯定被刑訊逼問了,對不對?”
“對啊,肯定的。”
“你覺得他,能熬過去?”
“應該不行。”
“那你說,結果是什麼?”
大兵問,張如鵬想了想,一抿嘴道着:“應該是妥協了,而且被嚇破膽了。”
“對啊,你換個角色,問題不就解決了。”大兵笑道。
再想問,大兵已經前行了,到了單元樓門口,大兵站定,凝神屏氣,似乎準備發功,一轉眼,他臉上的表情在急劇變化,如果準確的形容是:腮上的肉會抖,而且是光一邊抖;眼皮使勁地往大處睜,原來和善的目光,變得兇光外露;表情在變,動作也在變,腦袋莫名其妙地痙攣,抽搐,一抽二抽,整個人的氣質大變,像深牢大獄裡長年關着的已經變態的凶神惡煞一樣,瞪了張如鵬一眼,張如鵬嚇得渾身一個激靈。
“啊?這這……”老張嚇壞了,現在相信人格分裂是種精神病了。
“別說話,我在找看守所裡那羣貨的氣質,這個挺好玩啊,他們和普通人的風格截然不同。”大兵說着,像話從牙縫裡迸出來,那眼珠子一瞪人,黑仁往一邊偏,嚇人呢。
叮咚……一按1501的門禁,再摁,聽到了女聲:誰呀?
“魁五哥讓我來找慄勇軍傳個話,當面說。”
大兵的聲音整個質變了,像腹語一樣低沉,陰森,那種語氣裡似乎都能傳達出狠辣的感覺,聽得張如鵬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倒不是害怕,只是剛剛還有說有笑的大兵一下子像換一個人,實在特麼的接受不了啊。
好像不奏效,對方沉默了,只能聽到滋滋的電流聲音,大兵對着門禁,又說了一句:
“要不方便,我改天再來。”
話是商量,可表達出來的意思,似乎是沒有商量,那種怪誕到無法理解的語氣讓張如鵬奇怪了……對了,他瞬間明白了,這特麼是在扮黑澀會的同夥威脅恫嚇呢,賭得是慄勇軍和董魁強有私下交易。可這個方向未必正確啊,而且這位畢竟是受害人啊,他剛要拉拉大兵示意,卻不料奇蹟發生了。
叭嗒一聲,門開了。
張如鵬手僵在空中,眼直了。大兵回頭陰陰一瞥,一勾手,帶着戰戰兢兢的張如鵬,暢通無阻地進來了,這個時候,張如鵬再傻也明白了,這個受害人根本不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