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舊時山共水,依然,暮雨朝雲去不還。
……
岑春煊回來了,架勢依舊顯赫,卻沒有引起一絲波瀾。不但沒有鋪天蓋地、略顯誇張的歡迎儀式,就連來個接站的熟人都沒有。下了車還是那番氣象,卻足以讓人回想起許多往事。世間無常,人情冷暖,原本要用足夠的時間去讓人體會,但對岑春煊而言,只不過一年的光景就可以品味到其中的一切,足以讓他感慨萬千。
“岑大人,走吧……”帶隊的衛兵隊長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僻靜角落裡的一頂轎子。雖然他是“押解重犯”進京的第一責任人,但鬼都明白這個面前的“欽犯”實際上將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一路上不要說押送,就是連大聲說話的場景也沒有,只是禮遇有加地對待着。至於對待重犯慣用的手銬腳鐐,衛兵們雖然帶去充樣子了,可裝在箱子裡一次都沒打開過,更別提給岑春煊用上——這本來就是個笑話。
“有勞諸位了。”岑春煊坐進了轎子,晃悠悠地朝着皇宮而去,這條路他倒是熟的,轎子前後,整整齊齊簇擁着20個“押解”犯人的衛兵。
鐵良早就等在了大內門口,一見轎子從遠處過來,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稟大人,‘重犯’帶到!”
“好,‘押’下來!”鐵良存心和岑春煊開玩笑,口裡說着押下來,身子卻是走到轎子邊穩穩地把剛下轎的岑春煊給攙扶住了。
守衛宮門的侍衛們愣住了,有重犯往皇宮裡送的麼?有這樣大模大樣坐着轎子,讓陸軍部尚書親手攙扶的重犯麼?
“寶臣,你就喜歡和我開玩笑。”岑春煊見是熟人也露出了笑容,襟擺一撩,大踏步地走了進去——紫禁城,我又回來了。
在安置慈禧靈樞的乾清宮裡,岑春煊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團上,先磕頭再上香,反覆三次,纔算完成了祭奠儀式。靈堂裡頭冷冷清清的,只有李蓮英領着幾個小太監守着,李蓮英傴僂着身軀,眼睛都凹陷在眼窩裡。
“太后哇……岑春煊來看您來了,臣來遲了……”
“岑大人來了……”李蓮英一口聲音帶着哭腔,“老佛爺,岑大人來看您來着……”
岑春煊沒有理會,只顧着自己磕頭。
“岑大人辛苦了,請節哀順變……”李蓮英原本還想搭訕幾句,沒想到岑春煊當即就抹下臉來,直起身子,從鼻孔裡發出“哼”地一聲,袖子一甩就走了——李蓮英,你算個什麼東西?要不是你去年收了奕劻的錢在老佛爺面前鼓譟,老子會落得這麼慘?
鐵良跟着岑春煊的後面也走了,在跨出門檻前,他心情複雜地回望一眼……老佛爺終究是走了。
“罪臣岑春煊叩見皇上,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岑春煊被鐵良引到了林廣宇所在的養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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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春煊,你可知罪?”
“臣不知何罪。”岑春煊口口聲聲“罪臣”,問他是否知罪的時候卻反說不知何罪,真是讓林廣宇又好氣又好笑。
“你敢強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條做何解?”
岑春煊愣了,沒想到皇帝居然這麼和他開口。原本以爲皇帝見了自己會激動地站起身來,好言安撫幾句,然後拍拍自己的肩膀說:“老岑你辛苦了,去年的事情是委屈你了,不過朕當時並不知情……”接着就該是“……現在還有個位置,你屈就一下如何?”的套路。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一句,他額頭汗都冒了出來。想着皇帝肯定不能殺自己,倘若要殺,隨便下個詔書就可以讓押送來的衛兵們解決了,何必?……於是便想強硬到底,蹦出一句“君待臣有禮,臣事上以忠!”
“好一個‘君待臣有禮,臣事上以忠’,岑春煊,你是指責朕失禮呢還是說皇太后失禮?”
“這個……”岑春煊期期艾艾說不上來,說皇帝對他失禮,那是沒有的事,戊戌年間正是皇帝親自下旨將他破格提爲正二品的廣東布政使,有拔擢之恩,如何稱得上失禮?說慈禧對他失禮,這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岑春煊就是太后一手提拔上來的,無太后即無岑春煊,說太后失禮,豈非恩將仇報?
“你說不上來罷……”林廣宇咆哮起來,“前年,雲南片馬騷亂,讓你出京替朝廷分憂,你不至,反藏匿上海,稱病停留,待價而沽;去年四月,又讓你赴兩廣就任,你亦在上海稱病……朕倒想問問,這朝廷的官是你想做便做,想不做便不做的麼?”
“臣不敢……”
“你的身體,是你想病就病,想不病就不病的麼?”
“臣惶恐……”這番問法若是較起真來,皇帝完全可以定他一個欺君之罪。
“地方不靖,朝廷多事,文恬武嬉,多少人貪污受賄!你不是號稱‘屠官’麼,宣稱要彈劾天下貪官污吏麼?怎麼一放你出京你就生病而不敢彈劾了呢?原來,你‘屠官’是看人的,對你有利的你就屠,對你不利的就不屠;容易辦到的你就屠,要碰釘子的就不屠;無靠山、無背景的你就屠,有靠山有背景的就不屠……”
岑春煊把頭碰得“怦怦”響:“皇上可以痛責臣,可以殺臣,但不能以不實之詞來污衊臣……”
“好哇,那你拿什麼東西來證明自己?”
“臣一片忠心,蒼天可鑑,臣願速死以明心跡。”
“不必了!”林廣宇換了一副臉色,“朕這有個差事,你把它辦好了朕就信你說的話。”
說罷,王商展開黃綾聖旨宣讀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多事之秋,人才難得,查岑春煊去歲因病開缺,現既已康復,仍復任軍機大臣,……欽此!岑春煊接旨!”
岑春煊愣了,一直站在旁邊的鐵良也愣了,皇帝分明是要重新啓用的,只是剛纔那番話實在是太嚇人了點。
“怎麼,你又要抗旨不遵?”
被這番話一激,岑春煊馬上反應過來,連連磕頭:“臣叩謝天恩,老臣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你又來了,詭稱老臣,是不是想着過幾天做着不如意便給朕來一個‘臣老邁,乞骸故里’的摺子啊?”林廣宇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道,“沒那麼便宜的事!張香濤那般說個老字朕都不肯放他走,你這把骨頭,朕非得榨到沒有油可榨爲止。”
岑春煊也笑了:“那臣就天天等着讓皇上榨臣的油!不過臣先得把那些個大小貪官污吏的油都榨一遍,他們可比臣肥多了,榨得出油來……”
“今年便罷了,明年你至少得給朕榨出1000萬兩銀子來,否則朕和你沒完。”
“臣即便肝腦塗地也不辜負皇上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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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小德張過的得意非凡,老佛爺死了,原本一直騎在他頭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李蓮英失勢了;崔玉貴死了,這個一直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二總管也終於被皇上給敲掉了。想到這裡他不僅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早在好幾年前就抱緊了皇后這條粗腿。事情明擺着,皇帝能從瀛臺出來,皇后就是後宮之主,自己怎麼着都安然無恙;皇帝要是不出來,那皇后的地位名分也擺着,無人可以動他一根毫毛。
於是在瀛臺那會兒,小德張雖不曾像王商這樣迴護、幫助皇帝,但也沒有像崔玉貴、李蓮英這般欺壓皇帝,現在這效果算是體現出來了——皇帝派了世續算舊賬,可自己非但沒事,反而還被任命爲崔玉貴那個位置,全面負責打理皇后所在的慈寧宮。
隆裕這兩天病了,小德張忙前忙後,好不容易伺候她躺下,剛想在偏殿休息會,小蘇拉就來稟告:“李總管來了……”
“李總管?”小德張回味着這句話,冷不防李蓮英已經從走了過來,他只好揮揮手示意小蘇拉退下,正想着如何說話,大大出乎意料的是,李蓮英隔着老遠就“撲通”一聲跪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