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負凌雲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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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桐曾在《辛丑條約》簽訂後擔任過清政府赴日謝罪專使,日人見其一副紈絝樣,酒色財氣樣樣均沾,便投其所好,拉攏他充當日本在清政府中的內線,在收取了對方恩惠後,他也時不時在朝中爲日本人說好話,鼓吹中日親善。慈禧對此有所覺察,曾刻意對他進行防範,甚至專門說:“中德接洽之事,莫讓那桐知道。”
但說歸說,袁世凱、奕匡都與那桐一黨,不但時常在閒談中說起中德交往,在外務部裡也不會對他進行防範,再加上那桐曲意打聽,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日本人耳朵裡,甚至有時候德方發來有關電報,外務部還沒來得及呈送給慈禧過目,日方已經知曉大意。就這樣,日方對中德之間每次接觸都瞭如指掌,唐紹儀還未走出國門,他即將訪美的消息在日本朝野早已人人皆知。
日本對於中德美三角同盟的設想非常憂慮,處心積慮進行阻撓和破壞。在洞悉唐紹儀訪美之行的真實用意後,決定挫敗清政府這一攻勢。在清政府還在推諉扯皮的時候,後來居上的日本內閣已在9月25日決定開展對美磋商——不但一再表示改善對美關係的意願,並且許諾今後日本移民將流向朝鮮和中國東北而不再是美國,日本將不再因移民問題給美國製造麻煩,但要求美國承認其在朝鮮和中國東北的“行動自由”。
由於當時中國尚未有直航美國的輪船,唐紹儀只能到日本東京換坐日方郵船訪美。中途到達日本時,日本政府使出一貫的小聰明,一方面用極其隆重的禮節對他表示歡迎,同時安排政界、商界、文藝界、學術界的名流川流不息地前去訪問,唐紹儀經常被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排場搞得頭昏腦漲,不便成行。
另一方面,爲防止他看出破綻,日方還通過黑龍會等團體煽動在日本的中國革命黨人展開抗議活動,這些熱血青年在日本警察的鼓勵甚至縱容之下在唐紹儀的下榻之處外進行示威、抗議和騷擾——可悲的是,他們在表達愛國熱情的時候同樣也成爲了日本別有用心的工具。每每等到火候差不多時,日方警察便出面驅散人羣,然後以“羣情洶洶”、“恐有暗殺活動”等言辭對唐紹儀進行羈留,極力勸解他在日本政府的保護下再多逗留一段時間。
就在同一時間,日本駐美大使高平小五郎已與美國國務卿羅脫展開了數輪會談,等唐紹儀終於擺脫日方糾纏,狼狽不堪地而登上郵船時,日美兩國已經基本達成了一致意見,準備送呈本國政府審議後簽字了。
浪飛碎花、海鷗高翔,天海相接,面對如此美景,站在甲板處眺望的唐紹儀卻絲毫高興不起來。20天前,他接到了慈禧駕崩的消息。更讓人無可奈何的是,即便在旅美期間他仍需遵禮成服。服制中有一項嚴格的規定便是百日內不得剃髮,連帶亦不能剃鬚。20天過後,他髯發滿面,鬍子拉碴,哪有一絲外交官的模樣,分明如同一個蓬頭垢面的叫花子。
更讓他難過的是,一封又一封的重大電報接踵而來:袁世凱罹難、徐世昌內調、鹿傳霖致休、岑春煊復起,朝中勢力兔起鶻落,儼然有目不暇接之勢,原本聖眷昌隆的訪美事宜一夜間變成了角落裡的擺設而無人問津。
等抵達美國西海岸,準備換乘橫貫美國大陸東西的火車時,前來迎接的美國當地官員都驚駭於他的形象,雖然在口頭上表示理解,但私底下誰都認爲中國外交官以這種面貌出現太過驚世駭俗,無人看好他此行的結果。唐紹儀攬鏡自顧,也覺得是一副從未有過的倒黴相!
11月30日,正是他到達華盛頓的當天,一則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般給了他當頭一棒——日美兩國以換文形式達成了《羅脫—高平協定》,主要內容是:兩國維護太平洋地區的現狀,互相遵從對方在該地區的屬地,維護該地區工商業機會均等的原則,鼓勵各自商業的自由與和平的發展;兩國以一切和平手段維護中國獨立與完整,維護各國在華工商業機會均等的原則。協定的文字頗爲堂皇、隱晦,但含義卻十分清楚:日本擔保對菲律賓和美國在太平洋上的其他屬地沒有領土野心,美國則應允日本在中國東北以“和平手段”放手擴張勢力。
協定雖然對門戶開放原則再次重申,但美方表態已遠較1900年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時的立場倒退。原本極力主張的“保持中國領土和行政完整”的原則與日本在關東州租借地以及南滿鐵路附屬地的行政權相牴觸,美國爲了確保其對菲律賓的統治,就拿這一條原則同日本做了交易。爲維護菲律賓的殖民利益,美國已經在1905年通過《塔夫特—桂太郎協定》在朝鮮問題上對日本作了讓步,《羅脫—高平協定》則最後完成了這種補充背書。
幼年留美、通曉洋務的唐紹儀如何看不出這些冠冕堂皇文字之下所隱藏着的陰謀?偏讓他感覺難堪的是,日本政府爲進一步打擊中國的外交努力,早已派人打探他的行程,一等他抵達華盛頓就公佈換文。下火車後的唐紹儀在面對新聞界時被迫回答的最突出、最集中的問題也就是這個換文——“貴國政府如何看待這一協定?”次時他才忽然醒悟:日本百般挽留舉動後面的包藏禍心——通過拖延時間來換取日美諒解的達成,但錯既已造成,他也只能感慨迴天乏力。
公共場合他即便有滿腹怨恨也只能以“無可奉告”的外交辭令答覆之,本來就對中國外交官形象頗有微辭的輿論界見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新聞,乾脆就對他的形象來了一個大特寫——作爲驗證中國愚昧、落後的實例。
美國輿論界的影響力不容小覷,這些宣傳和報道讓一般的美國民衆甚至位居高層的政要對中國外交官表示反感。好在唐紹儀畢竟是留美學生出身,在美國政界還有一幫子校友、同學、學長之類的關係可以假借,通過他們的努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取到了與美國總統塔夫脫的會面。不過對方一見面就好好訓了他一頓:“三國同盟這件事我不是不知道,而且也不是不能繼續談,但已失去最佳時機。與日本的協定是美國的一項重要政策,雖然整體上不影響美國‘門戶開放’理念的實踐,但畢竟對中美交往造成了妨害,究其責任卻是在貴國身上。我有一句極其重要的話要奉告貴使——貴國如要辦理外交,今後應該注意機密,否則沒有一個文明國家敢於付出信任。”
政治終究是極爲複雜的,塔夫特總統雖然同意日美諒解,雖然對中國外交的不成熟表示不滿,但他同時又贊同時任美國國務院遠東司司長司戴德的看法,認爲“這一協定讓我們光榮地失去了在中國滿洲的利益”、“是對門戶開放政策的踐踏”,爲挽回美國在華影響力,決心在別的方面對中國進行補償,在最初的尷尬和冷場之後,中美關係又顯得火熱起來。
而唐紹儀本人也覺得萬里迢迢而來,如果空手而歸未免難以爲情,很想臨時找個主題達成協議,多少也算是一種成就。隨員中有人建議,中美邦交既然有進一步修好的傾向,則不妨在提高兩國使節地位這一方面做文章——將公使升格爲大使。唐紹儀也深以爲然,通過幾天來對美國政要的私下試探,所得到的反響很好,他便密電外務部進行請示。
樑敦彥出任外務部尚書後嚴格遵照皇帝的吩咐,所有外交密電尤其是事關重大外交方針的密電一律先行彙報,經皇帝同意後方能告知奕匡和那桐,林廣宇手中的這份電報便是唐紹儀自大洋彼岸發來的原電。
怎麼處理呢?皇帝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