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沒明白怎麼回事兒。
但她已經聽到了它的腳步聲。
它道:“我帶個內置麥過去,你能聽見外頭的聲音的。我們倆也能在腦內對話。看風景還是放棄吧, 讓你見了現在的場景……你怕是會瘋。”
南河:“會瘋?這纔多少年, 科技難道已經到了我都沒辦法理解的地步?”
它沒有回答, 南河聽到了很多細微的聲音, 比如他的腳步聲,比如一些機械運作的低低鳴響。或許他走了很遠一段路,也坐了升降梯,甚至她還聽到了一些螺旋槳的聲音。
直到他似乎踏上了一些臺階,南河以爲自己聽錯了……
因爲她似乎聽到了風吹過枝丫樹葉的窸窣作響,還有遠處的鳥叫蛙鳴。它似乎也放鬆了下來,放慢腳步, 深吸一口氣。
走了好一段, 它頓住腳步, 有陌生卻甜美的女聲道:“您好。您是……”
她稍作遲疑便道:“歷史模擬組,工號0180013。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助您的麼?”
它笑了笑道:“我來找副部長。你與她說一聲。老朋友來敘舊,我還帶了酒。”
女聲道:“已經是下班時間,副部長設定了免打擾, 或許她已經睡了, 我不能——”
它打斷她的話道:“她不會這麼早睡的。她這樣的工作狂。你去問一聲吧,要是真不見我就走了。”
女聲遲疑一下,似乎轉過頭去低低說了一聲什麼,過了一會兒,女聲道:“請。”
只聽得嘎吱一聲輕響,它似乎推開了門, 走了進去。
它似乎進入了一個空曠又有迴音的地方,甚至還有微風拂過耳邊的聲音,遠處傳來一陣又輕又慢的腳步聲,來人似乎走在了地毯上,南河聽到了一個……讓她自己有些陌生的聲音,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吐字清晰。
那聲音有些微微的錯愕,卻也有些感慨:“阿戶?你……怎麼會來了?”
領導……或者說阿戶沒有接話,他似乎在環顧四周,道:“這兒真不錯。我剛剛進門的時候,看到那棵樹,長得很高大了,是法國梧桐麼?人造的?”
那個稍顯年老的女聲笑道:“當然是人造的。很昂貴啊。但能夠落葉。”
阿戶踱步:“你竟然收集了這麼多書,我以爲你升到如今的位置,不會看那麼多史書了,嘖,這滿牆的書……我看着就頭疼。”
女人聽着他繞彎子,有些無奈:“阿戶……”
阿戶正了正語氣,半晌道:“南河。我是來道歉的。雖然已經兩三年沒見了,但上次見面的時候,我說的話很不好聽。”
通過他的內置麥聽着這一切的南河微微抖了一下。
對面的人是她……自己麼?
是活着的,真實的她自己?
是,聽自己的聲音總是陌生的,那個口氣,確實……也像是她自己。
女人過了好久纔開口:“你能還願意來見我,就還好。……我也並沒有與你生氣。”
阿戶笑出了南河熟悉的那股半真半假好似嘲諷的意味:“你一向是不跟別人生氣,也不記仇的好脾氣。多年不見,你也很忙,你早就離開了歷史模擬組,我能見到你的時候更少了。這次趕巧了,我也帶了點酒來。”
女人:“你知道我不太能喝。”
阿戶也輕笑:“是,你喝多了性格都會變。度數很低,我自己釀的酒,不會讓你醉的。你嚐嚐。”
女人過了一會兒,嘆氣:“好吧,我去拿兩個杯子來。”
過了好一會兒,倒酒聲傳來,阿戶似乎也落座,往後仰了仰:“剛剛門口的人念我的工號,我纔想起來,原來我18年就加入這個項目了。0180013,……咱倆是同年的吧,你是幾號來着?”
那女人聲音有種知性的溫柔:“0180009。比你早一點。但報到的時候都是一起來的。”
阿戶喝了一口酒,笑:“是,那時候我纔剛畢業,愣頭青傻小子一個。但我記得你是你碩士導師推薦來的?”
女人也啜飲一口,輕嘆道:“對。那時候我在老家教書,高中老師,還當了班主任。但是沒忘了做研究的事情,在期刊上登了文章之後,我讀碩士期間的導師找到我,說這邊有個國家級項目需要歷史科研究員。我還以爲是考古類或者訓詁類的,哪裡想到……還在這兒一干就是半輩子沒離開過機關。”
阿戶:“2018年啊……近30年轉眼都過去了。誰又能想得到,30年發生這麼多鉅變。”
女人似乎明知道他一直在說無關緊要的內容,卻好像很珍惜這樣坐在一起聊的時間,而沒有打斷他的話。
阿戶或許是有意說給連麥的這個南河聽。卻也像自己也陷入了回憶,他道:“那時候,你簡直就是……我們這些畢業愣頭青眼裡的萬人迷。別誤會,我是說你確實又能幹又會帶人,那麼多難關,就沒有你皺眉的時候。進來沒兩年,就成了歷史組的骨幹。那時候我們哪裡知道那麼多,以爲歷史模擬組纔是項目核心。也因爲那之後項目組積極擴招,來了很多方方面面的人才,上一代一直遲遲推進不了的項目,幾乎是突飛猛進——我們一下子成了世界一流。甚至可以說是在締造奇蹟。”
對面的女聲似乎也聲音柔軟:“是,我記得那時候歷史模擬組下頭,演算編程部,史料構建部,數據分析部——還有意識模擬組,加起來三千人都不止了。”
阿戶:“那時候真是篳路藍縷……從一開始像做遊戲場景,天天都是繁瑣的工作量,到後來只要錄入信息,自動推演,甚至可以在只控制關鍵數據情況下,自動進化、衍化,千萬甚至上億的人口就像是女媧甩出的泥點,不需要逐行逐條的設定,他們自然而然的活過來,奔波在那虛擬的大陸上……我們是造物主啊。”
女人似乎笑起來:“感覺那幾年,我們都好像信過模擬論。就因爲我們能模擬出一個世界,所以也總覺得我們自己存在的世界也是被模擬出來的。那些虛擬世界的人們,那麼……真實,那麼的……活生生。就跟我們一樣。”
阿戶:“你哪一年捐的意識?”
女人頓了頓,半晌道:“我記不清了。不止我,那時候很多人都捐了。不過因爲捐贈的意識的記憶裡,不能保留對項目組的記憶,所以只留到了我剛當老師時候的記憶。那時候大概二十六七歲?還很年輕呢,還以爲自己會當一輩子高中老師呢。複製意識上傳的過程在當時還很繁瑣,我當時花了一個多月。”
阿戶:“確實,早年項目組的意識數據庫裡,有很多研究員的意識。不過有些人的優秀,是不論什麼時候都會優秀。那幾十的意識裡廝殺出來的最厲害的幾位‘玩家’,也都是後來在咱們項目組下一個個升職當官的人啊。你是最早一個捐意識的?”
女人沒回答,半晌聲音傳來:““你介意我吸一會兒煙麼?電子煙。”
阿戶一愣:“你什麼時候開始的。以你的性格,不會沾這些的。”
女人嘆氣:“這幾年,我不怎麼在外人面前吸。”
阿戶似乎點頭,那頭響起了她吸氣的聲音,她似乎整個人也放鬆下來,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也啞了:“最早的不是我,是咱們上一代的研究員。孔腹你聽說過麼,說真名你未必知道,你們監測員天天都跟虛擬世界和數據打交道。就是‘忽必烈’。我記得他世紀初,在技術還不穩定的時候就捐了。”
阿戶:“哦,我想起來了。他退休了吧。”
女人:“他上個月走了。他是個角色,咱們這個項目能有如今的經費和地位,甚至是可以在國家總體財政支出裡劃百分比的級別,都跟他有關係。退休之後控制得很嚴,跟他孩子也不可以聯繫。後來在廁所裡摔倒死了。”
阿戶沉默。
女人:“我有時候想想,我也老了。啊對了,社會上以臨牀試驗爲名義的普通人的捐贈怎麼樣?”
阿戶:“選的都是新時代的普通年輕人。但是數據不是很樂觀。可能也與爲了賺錢來參加臨牀試驗的人……大部分受教育水平並不高有關係。但失敗也是可貴的數據。正式組那邊……拿到的意識,都是來自很不一般的人物吧。”
女人的指甲似乎敲了敲電子煙的金屬煙管,吐氣道:“確實。畢竟正式組模擬的世界更敏感,參與遊戲的‘玩家’任務更緊急,更關鍵……對他們的經歷、能力和品性要求更高,對於他們的管控也更嚴。”
阿戶嘆息:“正式組拿到了上頭的真正的通行證?”
女人:“是。沒有歷史模擬組這麼久的成果,沒有那麼多數據推演的修正。我們無法締造這麼大的世界。畢竟如今八十億人口,貨幣物資全世界流通,再加上互聯網與意識傳輸的影響,沒有之前的工作,就不可能模擬出如今。”
阿戶:”我只是覺得沒必要讓我們歷史模擬組把工作做到這種地步。模擬公元前的全球,歷史數據之稀少,讓我們多少人熬得快猝死了才做出來。”
女人笑起來:“你以爲這次模擬公元前的歐亞文明,是單純爲了提供數據?這是拿來說服上頭的樣本。我們要告訴那些掌權者的是,必須掌握歷史關鍵信息與真相才能模擬世界。你以爲正式組的難關是因爲數據龐大?是因爲演算困難?不……是因爲我們模擬的是現在。而當今世界的那些權利鬥爭的真實一面,每一條構建虛擬世界的重要情報與真實情況,也在真實世界裡關係太多利益。我們要說服他們,給予我們這些真相。”
阿戶:“那他們……給了?”
女人含着菸嘴,道:“給了,情報組織在這裡發揮了重要作用。我們正式組是打算從一戰開始前開始模擬。這樣就給這個世界養成的時間,在不停添加數據與細節的過程中,也讓虛擬世界開始衍化,發現如果有哪些和真正的歷史不一樣的地方,就能及時修正。如果一百五十多年都能修正的準確,按照直線原則,後頭的自然也會是和未來完全重合的。”
女人頓了頓:“我們就不但創造了世界,締造了生命,還擁有了未來。”
阿戶半晌未說話:“重要的是……未來。”
女人:“對。大家總說,重要的不是歷史,是未來。但沒有歷史,就沒有未來。歷史推演組,是這一切的基石。”
阿戶:“那……正式組,是也少不了‘玩家’和‘監測員’吧。但我們的任務不再是改變歷史,而是預測未來。未來可以在那個世界裡一次次預演,一次次嘗試,然後我們只要選出最合適的一條路線,一些改變,然後在真實世界裡去做。這與預見未來,又有什麼區別。而這一次我們可以預見的是全人類的未來。”
女人卻沒有認同他的話,而是用力吸了一口煙:“你來,是不是想加入正式組,成爲正式組的監測員。按理來說,確實是,國家雖然有多次審覈選拔的玩家意識,但監測員需要磨合與引導的經驗,你是歷史推演組最厲害的監測員,你和……那個我,締造了很多次勝利,連我都有聽說。”
阿戶:“我來,並不是爲了這件事。”
女人一直表現出了耐性和好脾氣,此刻卻打斷他,說道:“阿戶,不要扯進正式組來。千萬不要。"
阿戶:“什麼?南河……你這是什麼意思。之前我本來都已經要進正式組的,但是不知道誰偷偷告訴我,說你……說‘康熙’的意識在歷史推演組又啓用了,我纔回去的。”
女人吸菸又吐煙:“是我。我讓人偷偷把消息告訴你的。正式組,不是你去的地方。更何況,你也這個年紀了……”
阿戶猛地站了起來:“南河!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發現你成了副部長,或者說更早之前,從你開始接觸正式組的時候,你就變了!你開始獨斷專行,開始想把以前我們一期入職的老朋友都踢出去,還打壓他們——你現在也要來打壓我了麼!”
女人好一會沒說話,忽然道:“阿戶,你記得什麼時候開始。歷史推演組中,玩家的任務從取一樣物品,奪下某座城池,變成了稱王,而後又變成了在戰亂之中一統天下了?上上次模擬的是五代十國,上次模擬的是三國紛爭。這次模擬的時代,中國文明正統還未決定,分裂也持續了八百年,正是開天闢地決定未來的時候。我只是……忍不住想到了一些事。”
阿戶:“……你別,你每次說你有個想法的時候,我都感覺害怕。”
女人聲音很輕柔:“我只是在想,會不會有些人覺得我們如今也是到了開天闢地大一統的時代。畢竟這樣一個可謂模擬全人類一般的龐大系統,卻掌握在國家的手裡。現在世界已經變成了那樣,紛爭比以往更重。我們都覺得,模擬當今世界的系統能預見未來,能造福人類。但或許它在造福人類之前,更重要的是……統一。是讓戰爭結束。”
女人:“我不認爲這樣的想法是錯的。但我不知道會不會別的國家也誕生了這樣的系統,還是說我們會因爲可以預演未來,而一步成神,甚至……統治……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這樣說不合適。但你懂我的想法。或許未來,很快,在正式組的虛擬世界建成之時,我們也迎來現代的戰國時代。我們會不會也在現代模擬出一場,不得不角逐出一統天下勝利者的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