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戶沒說話。
空間裡只有女人吐煙的聲音。
她半晌道:“沒用,正式組監測員的名單要我審批, 我不會讓你去的。只要是與我們多年與共的監測員, 我都不會讓他們進正式組。你要是與我來說這一點, 沒用的。我還記得你兩三年前對我的評價, 我確實是你口中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阿戶:“可是我當年來找你,請求讓你……放過你自己。請求讓那個一直很痛苦的你進入休眠。你簽署了條約,那麼長一段時間,幾個早年研究員捐贈的意識,都沒有再被啓用。我只是沒想到才兩三年,你又……”
那女人說話的時候總是思考很久,不只是陷入久遠的回憶, 亦或是在考慮如何回答他。她道:”我也沒想到。但這確實也是最後一次了。歷史模擬組將被擱置, 但各個部門下近三千人, 正式組的組建幾乎是完全由國家層面重新選人,這些人將幾乎不會再被調入正式組……我們都不知道,未來會如何。我還記得,當年你來握辦公室裡大喊大叫, 幾乎摔東西, 哭的跟幾十年前剛畢業那會兒似的,對我喊,說‘你知道她的痛苦和喜悅麼?’ ‘你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阿戶:“其實我現在也想喊。”
女人笑起來:“你剛剛哭過了吧。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真的是……或許說歷史模擬組的很多人都是,在這個機關裡,大家齊心協力幾十年做一件事,每個人都跟三十年前一樣, 像個少年。你那時候真的嚇到我了,因爲我們之前並沒有很熟,甚至三十年間我們見面的機會沒有那麼多,但你卻瞭解我就像瞭解……你自己一樣。”
阿戶:“……我當然瞭解你……”
女人:“你瞭解我的話,那你覺得,是不是……不論在哪個朝代的虛擬世界裡待過的我,會不會都像現實中的我一樣,做一些別人理解不了,甚至讓別人憤怒的選擇。”
阿戶:“……會的。你是一個經常讓身邊的人爲你痛苦,爲你提心吊膽,甚至恨你到咬牙切齒的人。”
女人笑了:“原來,我這麼可惡啊。”
阿戶:“可也不一樣。你在現實中一直保持單身,投入工作。可你在那些虛擬的世界裡,不止一次遇到了另一半。”
女人笑:“這你也提及過。我單身這麼久也不是沒理由,畢竟我也拒絕身邊的任何跟感情有關的關係,你說我工作狂也罷,說我榆木疙瘩也罷。”
阿戶也笑,他們似乎總是一不小心,就將對話變成了好友之間的閒談:“可你在這一次,跟一個你大概絕對想象不到的人在一起。我還以爲那是你最不喜歡的類型。”
對面的女人竟然有些好奇了:“哦?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之前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情,那我還是能想象的。”
阿戶又恢復了他玩世不恭的口氣:“你睡了你的學生。而且還是從小教到大的。”
女人猛地被煙嗆住了,一陣咳嗽:“什麼?!”
阿戶:“比你小得多呢,現在在剛二十。還是那種黏人又愛撒嬌——用個過時老詞怎麼說……小奶狗?”
女人嗆得更厲害了,虛弱道:“才二十……?”
阿戶:“嘖嘖嘖。我也是刮目相看啊。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那個樣子,平日總見的是工作中冷靜睿智的很……”
女人語氣也有點無奈慌張了:“……別說了,我沒法想象。我怎麼可能是、是這種人,師德都去哪兒了!”
南河在這頭聽得也忍不住扶額:……師德雖然也很重要。但也、確實抵不過狗子的可愛啊。
阿戶笑起來。
女人嘆氣:“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的。你知道麼,我甚至很羨慕她。雖然你上次來與我大罵,認爲我是將她推入地域的人。但我也想擁有那些浪漫的歷險,那些詩意的世界,與我現在的生活相比,哪裡是地獄還說不定呢。更何況,我如今好像也被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務驅使,我也好像從未了解過事情的真相。”
阿戶收住笑容,半晌道:“相信我,她不止一次與愛的人分離。而她自己也即將意識到自己就是個數據,愛的人也是數據,這難道不殘忍麼?”
女人:“這殘忍麼?我不覺得。意識到自己的本質,不會帶來痛苦,只會帶來平靜。更何況我們現在,和他們,和數據又有什麼區別。”
阿戶:“你說……如果是那個你,知道這件事,也不會難受麼?”
女人:“不難受是不可能的。但我只是覺得,這並不重要。是數據,是人類,是真實,是虛擬,都不重要。活着的這種感覺,只有自己能給自己,除了內心真正在意的東西,其他沒有什麼是重要的。”
阿戶:“……除了內心……”
女人:”包括你的內心。”
阿戶:“……我來,其實是想跟你說兩件事。一是,我在這局遊戲裡作弊了,我怕他們會爲難‘康熙’,我也是怕自己被強行退出這局遊戲。而且那場作弊也不算什麼作弊——算是我的一點小私心,但也只給她帶去了更多的困難。”
女人將金屬煙管放下:“你是想讓我幫你壓下這件事?”
阿戶:“主要問題是歷史模擬組出現了至今還沒解釋清楚的BUG,我怕他們懷疑我與BUG有關,這樣事情就會鬧大。我只是想讓這一切順順利利結束。但顯然部門裡,似乎也有人對這局遊戲有些手腳……”
女人手指輕輕叩了叩桌子,遲疑道:“你有懷疑的人麼?”
阿戶:“現在還沒有。我也說不準。你也知道,我一向是他們眼裡的怪胎,我跟所有人關係都不太好。”
女人:“確實,如果這會兒懲罰你,甚至……那隻會讓人不再懷疑BUG的原因所在。而且我也聽說,這個BUG似乎讓玩家的數據出現了一定的不穩定和連接,這不是小事……”
阿戶:“我想讓你也出面查一下。當然,也是爲了我自保。你知道我不想離開的。”
女人沉思道:“好,我知道了,我去派人要一下你作弊相關的報告。這件事可大可小。”
阿戶:“你是想到了什麼?”
女人:“不、沒有。好我答應你。”
忽然,一陣輕柔的聲音響起,女人道:“阿戶,我這邊還有事要忙,謝謝你的酒。我……我也感謝你的道歉,感謝你在這兒坐着與我聊。就算是一小會兒……正式組那邊成爲了重心,我也要在這裡多待一陣子。酒我先存着,你下次想喝再來找我。”
阿戶似乎起身,又開始了不討喜的口氣:“來了來了,南河式的鄭重其事。”
女人笑了笑。
阿戶走出去幾步,忽然回頭:“這次遊戲結束後,各個意識是回到數據庫還是……他們的命運,決定了麼?”
女人的聲音有些遠,她道:“還沒有決定……阿戶,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歷史虛擬組那三千人……我……你先回去罷。”
阿戶合上了門,走出去。鳥叫聲再度傳來,他似乎覺得這風吹樹葉的聲音很美好,或許是剛剛那場對話也抹去了兩三年前爭吵帶來的傷疤,總之他在那裡駐足很久,忽然道:“在你那裡,是不是到處都是草木荒野,屋檐下都有鳥兒飛來。”
南河:“嗯。我還以爲你一直在盯着我,對那個時代很瞭解了。”
阿戶:“我看到的都是數據,數據就像文字一樣,描述出了細節,而不是看到畫面。放心,我又不是變態,等你上壘,我肯定不偷窺數據。”
南河:“……謝謝。”
阿戶開始往回走去,鳥與樹的聲音漸漸遠了,她耳邊被微弱的電流聲,機械的輕微震動聲佔據。
二人沉默走了好一段,阿戶道:“我回去,就會把你這段記憶刪掉。請你不要怪我。我其實……我租了個庫房,你的很多被刪掉的記憶,我都有留存着。部門內管制非常嚴格,我們吃住都在這裡,幾乎被嚴密監控着,把你的一部分記憶數據帶出去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南河沒接話。
阿戶:“……你在想什麼?”
南河:“你說對這些所謂的真相,對這個真實的世界有什麼想法?我什麼想法也沒有。我在想家。我想回家……我只是,很沒出息的突然想回到他身邊,想回到那些人身邊。“
阿戶半晌道:“我……會想辦法送你回去。”
南河:“她說得對。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是什麼,我們是什麼。我只是突然這一刻,很想被他纏着鬧着,很想看見她……”
阿戶頓了頓,他正要開口的時候,忽然不遠處響起一個聲音:“什麼人?你怎麼在這裡——0180013!你不是被停職緊閉,你怎麼溜出來的!”
阿戶猛地一驚,但卻也道:“……高工怎麼在這樣的深夜也在這裡……”
男人道:“我懷疑有人趁着深夜對模擬系統導入了什麼導致漏洞的插件,所以親自過來巡視。呵,在這裡遇見你了。0180013,你要怎麼解釋。”
阿戶:“徐諮……你這是要讓我——”
就在南河也心驚肉跳的時候,忽然傳來滋啦一聲響,好像信號被人掐斷,一切聲音突然消失了。
阿戶掐斷了內置麥?可……可她沒有被消除記憶啊!
這……
難道是那一邊,歷史模擬組內部也出了問題,可如果阿戶被抓了,他就更解釋不清楚了!連她是不是也要被波及,更要在這裡回不去了。
南河坐在那毫無裝飾的純白房間裡許久,她仰躺在醒來的牀上,甚至覺得時間難熬,但卻一直沒再聽到阿戶的聲音。
那股無法辨別時間的折磨又來了,只是這次,南河仰躺在那裡許久,迷迷糊糊之間,也感受到了幾分睏意,竟睡了過去。
她睡眠很淺,在她感受到溫熱的軟巾擦拭在她脖頸上時,她一下子驚醒過來。
但就像鬼壓牀一樣,她醒了,甚至依稀能看清眼前,能感受到身邊有人在,卻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她透過低垂的睫毛,似乎隱隱看到了眼前,那是一面立着的銅鏡,鏡中有個女人側躺在柔軟的被褥上,穿着一件單薄的中衣,長髮披身。
燈燭昏暗,光影迷濛。
鏡中忽然出現了一隻手,輕輕的將她的發朝後攏去,熟練的用一根髮簪盤起,露出她的後頸。溫熱的軟巾,擦在了她後頸上,她舒服的想要喟嘆一聲,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連呼吸的頻率都悠長緩慢。那軟巾擦拭了她頸後,那雙手的主人也將她中單的衣帶解開,將她的衣襟往下褪了幾分。
南河:……!
她露出圓潤的肩頭,鏡中的她就像個任人擺佈的精美玩偶。
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手的主人低下頭來,神情看不清,卻在她肩頭親吻一下。而後又用牙輕輕一咬。
南河只感覺後脊樑微微發麻。
鏡中那個親吻着她肩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辛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