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殤

自玉霞關回到彭城,鳳婧衣整個人都是恍恍惚惚的,腦子裡不時傳來夏候徹自城牆上墜落在鐵釺陣裡的轟然之聲,一聲接着一聲快要將她的腦子炸裂開來。

彭城守將看到鳳景一騎先回,連忙開城相迎,鳳景快馬帶着她回了彭城軍營,下了伸手將馬上的人扶下來。

鳳婧衣腳一沾地便無力地腿軟了,站都站不穩。

鳳景一把扶住她,看着她驚駭未定的眼神,不由紅着眼眶安撫道,“皇姐,我們回家了,他再也欺負不到你了。”

鳳婧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鳳景,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口中卻瞬間涌出陣陣腥甜,眼前的影像陣陣模糊,最後墜入無邊的黑暗旄。

“軍醫,快召軍醫過來。”鳳景一邊扶住她,一咬牙用盡力氣將人抱進了大帳。

他將人小心放到榻上,看着她嘴角溢出來的血跡,瞬間紅了眼眶,“對不起,皇姐,現在才讓你回來。”

鳳景執袖擦去了她嘴角的血跡,看着她額頭的傷,再一看到她手上包着的滲着血跡的白布,難以抑制地哭出聲來嵯。

人說長姐如母,於他而言這話是真的。

母妃早逝,他是跟着她長大的,是在她的保護下長大的。

可是這麼多年,爲了保護他,他的阿姐受了多少苦啊。

他小心翼翼握着她受傷的手,跪在榻邊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堅定的道,“皇姐,小景長大了,以後小景都會保護皇姐的。”

“皇上,軍醫到了!”侍衛在帳外稟報道。

鳳景連忙擦乾淨臉上的淚痕,起身站在牀邊道,“快進來。”

“皇上……”

“免禮,先給皇姐看看傷勢如何?”鳳景不耐煩打斷軍醫的請安,催促道。

兩名軍醫連忙到了榻前爲鳳婧衣請脈,查看了傷勢之後,一人上前回話道,“皇上,長公主並無大礙,都只是些皮肉傷,可能是頭上的新傷有些重,最近又未能休息調養好,所以才暈了過去,好生調養一段時日應該就會有好轉的。”

鳳景微微鬆了口氣,道,“快下去抓藥,煎藥過來。”

“是。”兩名軍醫連忙應聲,跪了安退下。

鳳景望了望榻上的人,快步出了大帳,道,“來人。”

兩名侍衛聞聲過來,拱手道,“皇上有何吩咐。”

“你們立刻回金陵,傳朕旨意接沁芳姑娘來彭城。”鳳景道。

沁芳一直服侍在皇姐身邊,心思又廚藝過人,有她來照顧皇姐是再好不過的。

兩名侍衛連忙領命,前去金陵傳旨。

鳳景回了帳中,親自侍奉在牀前,等着她醒來。

一個人坐着坐着便不由想起了往事,以往他生病的時候,皇姐也是這樣一直守在他的牀邊照顧他,那個時候他卻總是喜歡這種被寵着照料的幸福,從來不懂得她的辛苦和擔心。

也只有在此刻,他才真正深有體會那份心情。

蕭昱和公子宸直到日暮黃昏,方纔自玉霞關帶着兵馬回到彭城,一進了城便向公子宸和青湮兩人道,“其它事先交給你們,我去看看她。”

“去吧。”公子宸淡笑道。

蕭昱微一頷首,連忙打馬趕往軍營,一顆心忍不住的喜悅和激動。

雖然是親眼看到鳳景帶着她回來了,可是沒有親眼看到,總感覺像是做夢一樣。

一進了軍營,下馬將馬鞭扔給侍衛,快步如飛進了大帳,“阿婧!”

可是,一心想見的人,此刻卻靜靜地躺在牀上,面色有些煞白。

“這是……”

“皇姐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沒有休息好,剛剛讓軍醫過來看過了。”鳳景低聲說道。

蕭昱這才鬆了一口氣在牀邊坐下來,看了看她額頭的傷,好似是昨天才受的新傷。

“我剛剛已經上過藥了,軍醫說傷勢無礙,要好好休息調養,你不用擔心。”鳳景連忙出聲說道。

“那就好。”蕭昱道。

鳳景笑了笑,這纔想起來正事,問道,“夏候徹呢?”

“被方湛他們救回城裡去了,不過應該傷得不輕。”蕭昱微皺着眉頭,說道。

當時在半空之中,還運起內力將她推了出來,這也讓他無法再以內力控制自己,從而墜落在鐵釺陣中,想來若非那一身鎧甲護體,只怕已經當場斃命了。

可是,如果可以,他更寧願那時候救下她的是人自己,而不是那個人。

“鐵釺陣是他佈下想對付我們的,現在到是對付了他自己,要真死在那裡才更好。”鳳景說着,眼中頓起沉冷的殺意。

“小景,不管怎樣,阿婧是他救下的。”蕭昱出怕道。

雖然,他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可當時沒有夏候徹出手,現在在他們面前的可能也只是她一具冰冷的屍首。

如果夏候徹真的就因此死了,只怕會成爲阿婧心裡永遠都越不過去的坎。

鳳景沉默地抿了抿脣,沒有再說話。

蕭昱望向他,鄭重說道,“你讓人把先前備下的糧草送到玉霞關外面去吧,他日戰場上他若落在我手裡,我也必放他一回,也算還他今日相救之情。”

他知道鳳婧衣是什麼性格,如果他們什麼都不做,她心裡纔會更加過意不去,索性這份恩情,他們替她還了。

“我即刻讓人去。”鳳景沒有反駁什麼,雖然心中不願意,但他也明白蕭昱讓他這樣做的用意。

他行至帳門處,回頭又道,“蕭大哥,我還要去見幾位將軍商議事情,皇姐這裡就交給你照看吧。”

“好。”蕭昱微笑點了點頭道。

鳳景默然笑了笑,掀帳出去了。

他知道,那個人比他更想此刻守在皇姐身邊,如今北漢也是戰火連連,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又要回去了,所以這個時候還是讓他陪在皇姐身邊吧。

蕭昱起身點燃了帳內的燈火,方纔又回到了牀邊坐下來,牀上的人似乎做什麼惡夢,眉頭緊緊皺着,額頭不住地沁出冷汗。

他連忙取了巾帕給她擦了擦,喃喃說道,“阿婧,你怎麼能那麼狠心,竟然那樣不管不顧地從城上跳下來。”

那一刻,他真的三魂七魄都被嚇出竅了。

他不敢去想象,如果夏候徹沒有在他之前救下她,他不顧一切衝過去,面對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那將會是什麼樣的絕望。

那個畫面,他僅僅一想便是一身冷汗。

所以,即便他再恨夏候徹,卻不得不謝謝他在那樣的時候出手救下了她。

鳳婧衣做了一個夢,夢裡一遍一遍回放着夏候徹掉在鐵釺地裡被銳利的鐵釺刺穿身體的畫面,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裡,血流了一地,任她怎麼叫他,也不肯起來。

從前,她不愛他,卻騙他說她愛他。

後來,她愛上他,卻只能騙他說她不愛他。

她動了心,卻只能是埋葬在她內心深處的秘密,因爲身爲南唐長公主的她不應該愛上他,不能愛他。

所以,她愛他,也只能在那個無人可知的夢裡。

或許是因爲近日都不曾閤眼,她這一睡便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在次日的午後從惡夢中驚得坐起身來。

“你終於醒了。”蕭昱微笑嘆道。

鳳婧衣怔怔地望着坐在自己眼前的人,又望了望帷內的陳設,似乎還是有些難以相信自己已經回到了南唐。

“做惡夢了?”蕭昱說着,拿着帕子擦了擦她額頭的冷汗,溫聲說道,“沒事了,這裡是彭城,你已經回來了。”

鳳婧衣漸漸平復了呼吸,想到自己離開玉霞關發生的一幕,張了張嘴想要問夏候徹的事,卻又有些問不出口。

說來真是可笑,在大夏的時候他掛念着眼前的這個人,可是真正回到了南唐,這個人就坐在了她的面前,她心中擔心掛念的卻又是那個人。

“我們撤兵的時候,夏候徹已經被人救回玉霞關裡面去了。”蕭昱沒有瞞她,坦然言道。

不過,關於夏候徹生死不知的話,卻並沒有向她言明。

鳳婧衣沒有說話,只是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有鎧甲護身,又身手鮮有敵手,應該……應該不會有事吧。

可是,在城牆之上明明那麼痛恨她,明明說好要對她無情無義,爲什麼……爲什麼還要跳下去救她?

“你睡了一天一夜了,我讓人送吃的過來。”蕭昱說着,起身掀帳吩咐了送膳食過來。

而後,倒了水給她送到了牀邊。

“鳳景呢?”她望了望帳內,問道。

“他一早過來看過你,你還沒有醒,他這會兒跟幾位將軍在商議要事,一時半會兒估計沒空過來。”蕭昱說着,扶着她下了牀。

不一會兒功夫,便有人將膳食送了過來,公子宸等人也聞訊趕了過來探望,一夥人都圍在桌面看着她一個人吃飯。

“你們傷勢如何了?”鳳婧衣打量了一眼公子宸和沐煙兩人問道。

沐煙嘆了嘆氣,說道,“雖然現在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恢復內力,但小命還在已經很不容易了,其它的事就要看淳于越有幾分本事了。”

鳳婧衣含笑點了點頭,道,“那就好。”

因着進帳之前,公子宸就已經囑咐過不要提起大夏皇帝的事,故而有說有笑,卻再沒有人提起那個人的名字。

她剛用完膳,北漢便有信使來見,說是有要事稟報,蕭昱只得將她交給青湮等人照顧,出去接見信使處理事情。

“好了,你們也都傷得不輕,都回去好好休息吧,我這裡有青湮陪着就行了。”鳳婧衣道。

公子宸等人也沒有強留,一一起身告辭離開了大帳。

“外面太陽好,我扶你出去走走。”青湮說道。

鳳婧衣無奈失笑,起身道,“我還沒傷重到那個地步。”

說罷,趕快走在前面掀帳先出去了。

青湮跟着出來,與她並肩在營地裡走着,直到人跡稀少之處,鳳婧衣方纔問道,“夏候徹他……怎麼樣了?”

這些話,她不能向蕭昱問,更不能向鳳景問,能詢問的人也只有青湮了。

“當時具體的我也沒有辦法看清楚,不過去看了他掉落的地方,應該傷勢不輕。”青湮說着,望了望她道,“今天一早我又去了一趟玉霞關,關內的大夫和附近的軍醫昨晚連夜都被召去了,想必情況並不樂觀,至於現在是生是死,我也不知。”

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又在半個之中使用內力救了人,掉在那樣的鐵釺陣中,任憑他有再大的本事,即便不死也是重傷在身。

她知道這樣的話不應該告訴這個人,可是她知道她是想要知道的。

再者,在這個人面前,她從來不會說謊。

不過,當時夏候徹會去救她,確實是他們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鳳婧衣痛苦地斂目,呼吸陣陣顫抖,卻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不知不覺地走着,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是走到了彭城軍營的牢房附近,於是鬼使神差地朝着當年自己被關過的那間牢房走去,她當年放火燒過的痕跡都還在。

她扶着牢門,怔怔地望着空蕩蕩的牢房裡面,久遠的記憶如潮水般地涌來,恍惚又看到了那個一身黑羽氅坐在那裡面的人。

一切,清晰如昨日,卻又恍然如隔世。

那個時候,他們誰又能料到,初次相遇的他們會糾纏三年,走到今天的地步。

“你也不用愧疚,鳳景已經讓人送了糧草到玉霞關,暫時也會不趁人之危進攻,算是還他出手救你的恩情。”青湮站在她背後說道。

當然,她看得出,她並不是愧疚,而是深深地痛心,因爲心底那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鳳婧衣聞言回過神來,轉身望向青湮道,“你能不能悄悄去一趟玉霞關,看能否從前去問診的大夫口中知道病情,然後從淳于越那裡拿些傷藥過去。”

她不想他死,起碼……不想他是爲她而死。

“好。”青湮沒有多問什麼,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鳳婧衣笑了笑,道,“謝謝。”

之後,雖然是進攻玉霞關的對付大夏的大好時機,南唐軍隊卻始終沒有出兵。

直到半個月後,潛伏在玉霞關外的探子,快馬回來稟報道,“皇上,玉霞關的大夏兵馬撤兵了。”

“撤兵?”鳳景和帳內將領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鳳婧衣原本坐在一邊旁聽,聽到消息心不由一顫,連忙追問道,“會不會是看錯了?”

“我們特地還進關去看了,大夏的兵馬昨天一夜之間一人不留地都從玉霞關撤離了。”探子坦然稟報道。

“大夏會那麼好心,把白玉關拱手讓給咱們,會不會設了什麼埋伏?”一名將領出聲道。

爲了玉霞關,大夏與南唐交戰數次,如今他們還沒有出兵,大夏怎麼就自己撤兵把玉霞關白白讓給了他們。

鳳景沉默地想了想,望向她問道,“皇姐,你怎麼看?”

“帶兵入關去吧。”鳳婧衣平靜地說道。

沒有什麼埋伏,沒有什麼陰謀,只是那個人履行了他們之間的那個賭約。

如果她回到南唐,大夏便從玉霞關撤兵,他說到做到了。

即便,她是以那樣的方式回到了南唐,並不是真正地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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