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姬皇后手裡一杯大紅袍潑出,又好巧不巧,滾燙的茶水啊,自皇后臉上,順流而下。
“啊——”
那高貴端莊的東宮娘娘,嗓子都喊破了吧,看呆了一衆宮人侍女,半響才驚呼:“皇后娘娘!”
“娘娘——”
姬皇后長袖一甩,紅着一張臉,也不知道是燙的還是氣的,簡直歇斯底里:“將這小畜生給本宮捉下去砍了。”
那小畜生吐了吐蛇信子,扭着白皙的尾巴,盤在了燕湘荀腳邊,燕湘荀只冷哼一聲,隨手扔了塊糕點,卻見小白大人蛇信子捲起糕點便吞了。
侍女躊躇不定,這位大人惹不得,這位王爺更惹不得,皇后見狀急了眼:“都聾了嗎?把這個畜生弄死,立刻!”
燕湘荀眸子一擡,寒了,正要開口。
“皇后何必跟一隻小畜生計較。”聞柒和顏悅色有商有量的,“會讓人分不清誰是畜生的,實在有辱皇后國母之儀。”
“聞柒!”皇后臉由白變黑了,眼紅脖子粗,氣急敗壞,“你——”
聞柒不溫不火地打斷:“皇后姐姐,衣裙都髒了,你該換下這一身紅裝了。”
眸子微沉,暗紅暈開,濃烈而魅惑。
一句話後,皇后因惱羞而揪扯的指尖緩緩鬆開,眸子忽而寧靜,頷首:“是。”
這一字,有些木訥,有些失神,滿屋賓客,愕然不已,唯聞柒,笑着:“還不攙娘娘下去。”
皇后方一離座,聞柒橫出一腳,勾住姬皇后那張軟座,重重一扯,挨着自己的,笑眯了眸子:“爺,咱挨着坐,這蘇府的酒不錯。”
呵,敢情皇貴妃鬧這麼一遭,就是惦念着皇后的那張椅子,那位子好,方便……美人入懷,秦宓嗪笑:“聞柒,爺喜歡你這雙眸子。”
惑人,攝魂,她一雙眸,蠱人心智。
聞柒淺笑,將自己杯子的酒盡數喂到秦宓嘴中。
有人嘆,世風日下。
巳時已過三刻,南宮門十米外,戰馬數匹,數百黑衣客持劍以待,嚴護中間二人。
“表哥,別再回燕都了。”宮人裝扮,清雅嗓音,是蘇莊妃。
“不共戴天之仇,豈能不報?”燕修滿臉陰鷙,衣衫襤褸,滿身傷痕,這牢獄之苦磨平了一身皇家氣度,唯有滿目陰冷的仇恨近乎扭曲了面容。
他不甘心,怎麼甘心就這樣一走了之從此亡命天涯,滿腔仇恨折磨得他瘋狂,暴戾,嗜血,幾乎難控。莊妃抓住他青筋爆出的手背,狠狠搖頭,滿臉的淚痕:“若沒有聞柒點頭,我又怎能助你走出大內監牢,不是她放虎歸山,是聞柒有恃無恐,你鬥不過她的。”明槍暗箭,他們次次都一敗塗地,她不求了,不爭了,對手是聞柒,除了妥協、臣服還能如何,“別鬥了,我現在只要你活着,你走吧,離開燕都,離開權欲的泥沼好不好?”她近乎央求。
活着?三十年皇權在握,燕修怎能捨,他狠狠一把抓着莊妃的肩,目光咄咄逼人:“南蓉,只要你助本王,合蘇家之力,即便沒了孩子,那個位子本王也可以坐,待本王君臨天下,你便可以母儀天下。”
君臨天下……
莊妃笑了,滿眼的淚再也止不住,她終於知道她選的這個男人野心有多大。
“南蓉,你聽到本王的話了嗎?蘇家,只要蘇家肯幫本王,本王一定可以東山再起。”
燕修嘶喊、逼視,眸光如火,蘇莊妃始終不言,只是無力地冷笑着。
“蘇家又怎會助你?”
嗓音冰冷,森然甘冽。
燕修驟然回頭,瞳孔微凝:“姬秋白。”
黑衣護衛之外,姬秋白靜立,他身後,隨了近一千禁衛軍。
忽然,一聲鏗鏘,劍出鞘,一名黑衣護衛便倒在了地上,血沿着姬秋白手中的劍緩緩淌下。
一劍斃命,來者,洶洶殺氣。
如此出其不意,燕修神色慌亂:“你、你要幹什麼?”
姬秋白言簡意賅:“我要你的命。”劍尖指天,聲音擲地有聲,一聲令下,“殺。”
蘇莊妃白了臉,幾乎站不穩,片刻,血染南宮門。
午時將近,蘇國公里裡外外人山人海,百姓、官宦飲酒品食,吉時未到,正堂中,管絃奏起,歌舞盡興。
普天同慶的日子,聞柒獨樂,飲酒,吃食,佔佔身側美人的便宜,她不亦樂乎。旁人眼紅,慍惱,兜不住臉,看得也是目瞪口呆。能不呆麼?看看秦六爺,又是餵食又是擦嘴,手把手伺候着某人。
“莫吃太多了,會積食。”秦宓拍着聞柒的背,將自己的杯子湊到聞柒嘴邊,生怕她噎着。
聞柒大灌了一口清茶,擡頭不經意掃了一眼:“他們怎麼都不吃。”
吃?誰還吃得下,百官不是氣飽了就是嚇怕了,百姓不是看傻了就是驚呆了。
秦宓就着袖子給聞柒擦脣邊的糕點屑,頭都沒擡:“爺不管。”舀了一勺湯湊過去,“聞柒,喝點湯。”
嘎吱!某王爺手上的筷子斷成了兩半,凌國公趕緊拉着。哦,還有某王爺,素來面無表情的臉冰山臉竟也有些鬆動了。
滿堂賓客,哪一個不是見慣了大場面的權貴,唯有一人,處變不驚,大抵也只緣由他面具遮顏,瞧不清容顏罷了,倒是這酒水一杯接着一杯,喝得跟酒似的。
那廂,聞柒舔了舔嗟來之食,皺眉,抱怨:“太甜。”
“爺喜歡甜的。”
“是嗎?”
難怪長樂殿的伙食總是偏甜。
慢條斯理地,秦宓一勺一勺將甜湯喂進自己嘴裡,脣,微微染了緋色。
美人就是美人,吃東西的樣子也美呆了,聞柒就看呆了好一會兒,有點心癢,她總覺得她家美人嘴裡的湯要誘人些,她想,要不要撲上去嚐嚐呢?要不要,要不要?
好吧,她是個靠譜的皇貴妃,她是個公衆人物,擺正了神色,道:“本宮看衆卿家都沒什麼胃口嘛。”
衆卿家都停下了筷子。
聞柒小手一揚:“羞花,去將那些甜湯都端來給宓爺喝。”
宓爺笑了,歡喜地摟着聞柒的腰,也不顧百多雙眼,湊到聞柒側臉就親。
光天化日,成何體統!
衆卿家恨不得戳翻各自跟前那沒動過的甜湯,只是也就想想,一個個垂着眼,沒吭聲,當然,除了一人。
“咣!”
燕湘荀擡手就打翻了那蠱湯,一臉氣急敗壞地瞪着秦宓,若不是同席的凌國公拉着他,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聞柒只道了一個字:乖。然後繼續,將一碗一碗的甜湯堆到宓爺跟前,獻寶似的。
姦夫淫婦!燕湘荀惡狠狠地瞪,桌上,小白大人歡快地扭動,繞着桌上那蠱打翻的湯,垂涎欲滴,蛇信子舔地得歡快。
“那小白蛇是你的?”聞柒湊在秦宓耳邊,旁若無人地親暱。
“怎看出來的?”
“那小畜生垂涎那甜湯的眼神跟看你時一模一樣。”聞柒不爽,“很叫人心塞。”她一眼瞟過去,那小白蛇瑟縮了一下,舔了幾口湯就往燕湘荀衣袍裡扭。
說起那小畜生,聞柒不止一次看到它往長樂殿扭,不過每次,聞柒都將這位大人纖細苗條的身子打了個蝴蝶結給送回去。
物種差異已經阻擋不住某人翻滾的酸氣了。
這就心塞了?還有更心塞的呢?
“六爺。”
嬌滴滴的嗓音,女子小挪蓮步,面帶嬌嗔,妝容精緻,額點硃砂,菱脣櫻紅,雙眼含羞帶切地望着秦宓。
草!花蝴蝶啊。
花蝴蝶款款走來,拂帕,欠身行禮:“小女子仰慕六爺多時,今日得緣一見,小女子以薄酒敬六爺一杯。”素手,持着酒杯,眸子癡癡相望,被那咫尺的絕世容顏蠱惑了心神。
仰慕?孃的!聞柒眸子也懶得一擡,隨手扔了塊吃食,一口下去:“嘎嘣!”
那吃食是軟軟的,這是磕牙的聲音。
操丫的!牙疼了,聞柒小臉一皺:“咯着本宮的牙了。”
秦宓託着她的臉:“給爺看看。”心疼壞了。
不要臉!蘇代曼眸中一抹陰厲一閃而逝,嬌柔地輕喚了一聲:“六爺。”微微俯身,端着酒杯湊近。
秦宓眉頭蹙起,抿脣。
她家爺沒耐心了,嗯,她也手癢:“本宮還坐着,誰給了你膽子站着。”
一句話落,指尖咬了一半的糕點擲出,隨後便只聞一聲尖叫,撲通一聲蘇代曼便跪在了地上,膝蓋處的衣裙沾染上了糕點屑,污了一塊。
這等力道,便是男子,也難以拿捏。胤榮皇貴妃,果然深不可測。
蘇代曼白着臉,疼得直不起身子,正要惱羞成怒,蘇國公眼明手快一把扯住蘇代曼,躬身請罪:“娘娘息怒,小女年幼無知,衝撞了娘娘,還望娘娘恕罪。”
“年幼?”聞柒反笑,喜怒不明,“這思慕男人都思慕到本宮這來了,怕是國公爺也留不了幾日了,蘇世子妃不過九歲尚且入國公府爲婦,這代曼縣主已經行過及笄禮,也該是出閣的時候了。”
蘇國公面色一黑,並未接話。
聞柒,要出手了。
嗓音微提,不怒而威,她輕啓菱脣:“傳本宮旨,蘇府四女,嫺容淑德,儀禮之度堪當皇家之妃,特指婚常廣王爲正妃,擇日成婚。”
太子被廢,連帶常廣王被貶庶民,遊手好閒的好色之徒,無疑是斷了生路的廢人。
這一旨賜婚,是懲治,是下馬威,聞柒在告訴百官,告訴燕都閨中女子,她的人,不容覬覦。
滿座,皆亂,唯秦宓,輕聲笑了,這般容顏,更添風華。
如此二人,執手,怕是鬧得天下不寧。面具下,蕭亦莫牽起了脣,冷笑,倒是燕湘荀,出奇地沉默了。
足足半響,跪地的蘇代曼才緩過神來,俏臉一點一點憤慨不甘:“我不——”
蘇國公高聲:“老臣領旨謝恩。”截斷了蘇代曼的話,跪地,遵旨。
這老狐狸,倒是精打細算,怕是盤算着今日不留活口吧。聞柒但笑不語。
蘇代曼驕縱慣了,當下便口無遮攔了:“爹,常廣王不過是個廢人,女兒——”
“放肆!”
聞柒一聲大喝,蘇代曼下意識一顫,閉嘴了。
“辱罵皇家王爺,論罪當斬。”懶懶嗓音,聞柒好似說笑。
蘇國公高聲:“娘娘恕罪。”蘇代曼還欲張嘴,被蘇國公狠狠一眼制止了。
聞柒輕叩案桌,漫不經心:“念你蘇國公府大喜,本宮今日大赦,蘇國公,你好自爲之。”
今日過後,定一雪前恥!蘇國公伏地,叩拜:“叩謝娘娘。”隨即吩咐身邊的侍從,“還不快把小姐帶下去。”蘇代曼站不起來,由着侍從擡走,終是沒有膽子忤逆。
當然,她若有那個膽子,聞柒不介意給這大喜添點‘紅妝’,她不爽着呢,窩進秦宓懷裡,很怨尤:“爺,我好像積食了。”
秦宓摟着她,手覆在她腹上,輕輕地揉着,沒積食的某人,舒坦得眯起了眼。
這時,國公府外高聲傳道:“新人到。”
午時已到,這大喜該鬧起來了。
此時,南宮門外,血染紅了宮門,一片肅殺。
黑衣護衛相繼倒下,血腥淌了一地,殺戮,不死不休,沾血的劍越發逼近了,燕修已退無可退。
蘇莊妃大喊:“住手!”
姬秋白微微睨了一眼,手中劍,並未停歇。
蘇莊妃奮力擋在已經脫力的燕修身前,滿臉紙白卻強撐鎮定:“姬蘇兩家一心,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姬秋白動作微頓,只道:“蘇南天。”
“你胡說!”莊妃大喊。
姬秋白神色淡漠:“蘇家藏污納垢的底細他盡知,豈能留下後患。”
斬草除根,好狠的手段呢。
“挑撥離間,本宮一句都不信。”蘇家……怎麼會是蘇家,她與燕修都是蘇家的人,甚至有剪不斷的血親,她大吼,“我不信,絕不!”
她搖搖晃晃,癱軟在地,身後燕修驀然睜大了瞳孔,劍影一閃,一聲刺響——
“鏗鏘!”
頭顱落地,血濺三尺,沾染上了莊妃衣衫,瞬間腥紅爬滿。
“不——”
她嘶吼,歇斯底里,腳邊,那頭顱汩汩流血,一雙眼,還未瞑目,正對着她,她身子仿若被釘住,僵硬麻木得動不了,緩緩擡起手,劇烈地顫抖,嚅動脣齒;“表、表哥……”不知不覺,潸然淚下,滾燙地淚砸在了手背。
滿地屍體,唯有她活着,那些罪魁禍首收起劍,面無表情地轉身。她重重墜地,雙手撐地,摸到了一手的血,還是溫熱的,眸中溫度一點一點褪去,木訥地擡頭,嘶啞着聲音,一個字一個字艱澀地吐出:“告訴我,到底是誰?”她聲嘶力竭,“是誰?”
姬秋白腳步微頓,掌中落下薄薄的紙張,啓步,遠去。
莊妃無力站起,一點一點往前爬,蹭過一路的血痕,她雙手顫抖,那薄薄的一張紙,似有千斤重,她幾乎擡不起。
只一眼,紙張落地,落在了血泊裡。
莊妃癱倒在地,輕笑着:“呵、呵。”眼角,一滴一滴,溫熱的淚墜地,融進血裡,她呢喃,“姬家,蘇家,你們真狠,真狠呢。”
“哈哈哈……”莊妃大笑。
地上,那染紅的紙上只有七個字:午時,南宮門外,殺……
那是蘇國公的筆記,是她兄長蘇國公的字跡呢,只是她忘了,今日之行,還有一人知,她忘了,忘了揣度那個從來都沒有章法、狡猾成性的女子,忘了所有,只記得瘋狂大笑,只記得那年百花誕上,男子對她溫柔地笑。
他問:“你是誰?”
她淺笑嫣然:“南蓉,燕都蘇府。”
男子輕念:“家雁南飛花蓉謝,不識舊時模樣。”男子道,“是我,燕修。”
那首詩,藏着她的名字,那時,他還未封王,還是個翩翩公子。一去二十年,物是人非,再也尋不回當年那個溫柔唸詩的男子了,她愛的人已冰冷了血液。
“哈哈哈哈……”
空蕩的南宮門,久久迴盪着女子癲狂的大笑。
同一席天,蘇國公府,敲鑼打鼓,鞭炮聲聲以賀大喜,紅妝鋪了一地。
“主子,南宮門外大亂已平。”葉九伏在聞柒耳邊。
聞柒窩在秦宓懷裡,放下茶杯,眸子輕擡,那邊,禮官高呼:“禮成,送入洞房。”
這好戲,入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