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領她繞開涼州營內幾位副官,走進勉強算是陰涼的營帳內,他未鬆開手,側頭回去看崔季明的神色,卻沒想到她一臉無可奈何的沉思。
殷胥手指緊了緊,鬆開,漫不經心道:“怎麼了?”
崔季明一下回過神來:“沒,沒事兒啊。話說你打算怎麼帶着我出入這裡啊,我也就這個距離能看清你是誰,萬一因爲看不清楚在外頭幹了傻事,豈不是一下子就暴露了。”
殷胥沒想到她在擔心這個,放下心來,他正要更件正式些的外衣去涼州大營的主帳,他將外衣脫下遞給阿穿,對崔季明開口道:“不必擔心這個,我都想好了。如果有危險,你就算沒帶鏡片,也能提前感受到吧。”
崔季明點頭。
“那你便裝扮成我請來的西域高手,不愛說話,武功高強,做貼身侍衛便是。走路的時候,你能看見我的方向就可以跟着我走,營帳內也沒有臺階,你不必太擔心。到時候帶着斗笠帽子,你且不用開口,若誰對你有懷疑,你拔刀便是。”殷胥似乎心情很好:“我都叫人給你準備好行頭了。”
殷胥開口道:“阿穿,一併拿來。”
阿穿在營帳一道隔簾後頭應了一聲。她一邊在帶來的幾櫃東西中翻找,一邊一臉嚴肅的看向旁邊幫忙搭手的柳娘。
“柳娘,我問你個事兒。你見過倆男人之間牽手的麼?”
柳娘面無表情回過頭來,那張方方正正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波動,她很自然地答道:“有啊,男人跟男人好的事兒你還是第一次聽說麼?且不說長安各家有多少養男人的,就連羣臣之間這種軼事也不少啊。怎麼,你看着軍營內有男人牽手?那我趕緊賣他們兩瓶檀香精油去。”
阿穿瞳孔都縮成一點,結結巴巴,滿臉崩潰眼見着都能跌坐在地哭出來。
柳娘:“別這臉色,到底見着誰跟誰了啊?”
阿穿捂住嘴,發出一聲見了人間慘劇般的細小哀鳴,痛苦道:“我剛剛看見端王殿下跟三郎牽着手!我家三郎啊……”
柳娘:“小點聲!殿下應該是怕三郎看不見路,才拽了一會兒,你都想什麼呢!”
阿穿捂臉:“他們倆都見怪不怪無所謂的!”
柳娘內心纔是一陣抓狂,她這個一不小心就裝入太多秘密的大夫,簡直堪比聚會上知道無數人相互劈腿一夜情的證據卻只能微笑的老同學,噎的一口氣兒上不來,卻還要安慰阿穿:“你說你這個丫頭,怎麼就瞎想這些沒譜的事情。三郎不是說還有個宅院叫溫柔鄉麼,必定不會去喜歡男子的,你可以放心。你說你怎麼就這麼關注,是不是喜歡上了端王殿下?”
柳娘純粹是調笑,阿穿擡起頭來,卻一副“你是不是瞎啊”的震驚表情:“……就殿下那樣,我能看上他什麼啊。旁邊有個偉岸英俊,風流倜儻,家財萬貫,五姓出身的三郎,是個女人會扔了崔三這西瓜選殿下這尾巴草麼?”
柳娘憋了半天:“那……祝你幸福。”
阿穿咧嘴:“必須幸福,等我嫁給三郎那天,一定請你來吃酒啊。我跟你講也不遠了,三郎上次可都讓我上他馬車了——”
阿穿還想細數,卻聽見了耐冬催促的聲音隔簾傳來:“阿穿,怎麼還沒拿來?”
阿穿連忙拿着找好的衣服捧過去,崔季明雖然只需要脫兩件外衣,但仍習慣性的掀開簾去了後頭換衣裳。阿穿滿臉笑,顛着碎布就要湊過去伺候崔三更衣,還沒邁出兩步,就先讓柳娘拽走了:“我還有一堆東西需要搬下來呢,你快過來幫我分分類。”
殷胥沒有等太久,崔季明就掀簾走了出來。
她伸手就扶了扶類似於幕籬的黑紗胡帽,用她自以爲冷酷的目光與利落的姿勢,眯眼道:“敢招惹我中原一點紅,你是覺得腦袋在脖子上呆膩了麼。”
殷胥:“……”
片刻,當殷胥走入涼州大營最大的主帳時,身後除了幾位宮中的隨侍以外,也跟着一位身材細瘦的劍客。
那胡帽是有皮革縫成的,兩側黑紗到頸,微微向下一扶幾乎看不見面容,又帶了帶着破破爛爛的防風麻巾擋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眼,麻巾鬆鬆垮垮搭在肩上。西域來往護衛常用的寬大白色麻衣與皮革護臂腰帶,顯得風塵僕僕,腰間懶懶散散的彆着兩把禿鞘的彎刀。
主帳立着的都是年輕的衛兵,看到一位深宮皇子帶着位西域打扮的護衛,難免多看了兩眼。只不過一個眼神瞟過去,那西域護衛彷彿感受道目光,猛地轉過頭去,透過黑紗的雙眼似威脅的眯了眯。
衛兵陡然背後一涼,連忙轉過臉去正視前方。
崔季明眯了眼半天都沒看清那好似熟悉的衛兵究竟是以前哪位好夥伴,就差點被絆了一跤,殷胥擡手一把抓住她手肘,低聲道:“別到處看。小心點!”
崔季明點了點頭,跟着他走入帳內。
連帶耐冬在內的一幫人,差點讓帳內的味兒給頂出來,幾十上百大老爺們帶滿汗臭腳臭的捂在帳內好幾個時辰,的確是如此酸爽。崔季明就跟沒事兒人般屏息走進去,殷胥也面無表情強挺着跪坐在賀拔慶元僅留下的西側客位。
賀拔慶元一路而來雖滿身疲憊,眼睛卻明亮。而下頭坐着的諸位將軍、校尉更是面上難掩激動。顯然在殷胥他們到來之前,賀拔慶元已經與他們敘過舊,這些涼州大營的老兵見到賀拔慶元平安歸來,自然那份激憤也被喜悅沖走大半。
賀拔慶元道:“如今戰事緊急,老夫爲司馬大元帥,命甘、肅二州集結中軍與右軍,留左軍待命各自營內,各軍打散卻不混編,兵分三路,向伺犴反擊!”
他踏入帳內最中央的地毯上,上頭卻不是崔季明之前看了六七年的老牛皮地圖,她幾乎看不清楚,卻聽到了賀拔慶元道:“這是根據一位遊|行西域的高僧繪製的地圖而製出的新地圖。端王殿下,你看這地圖可感受到有何不同?”
殷胥正被眼前的“地圖”震驚,卻不料賀拔慶元突然發問。他早已做好了旁觀的準備,代北軍已然和殷姓有了裂痕,他來了涼州大營也不過是遭人白眼指點,卻不料賀拔慶元好似是想要表現出和殷姓的某種“合作”“友好”的表象。
明明這樣可能會讓他在軍中失去一部分人心,但爲了大局考慮,仍然選擇暫時將那部分不公吞下去,暫且將裂縫糊住,想先將眼前的仗打贏。
殷胥心中陡然對旁人給賀拔慶元的尊重有了實感。
殷邛彷彿總在給自己辯解:“我身處高位,這些猜忌與傷害,是我爲了大業的難免。”
然而賀拔慶元卻用行動在訴說:縱然身處高位,有些人也不會喪失了原則。
而崔季明就是被這樣的人教育着長大,年紀輕輕也可拋掉情感去做正確的事情,縱然知道頂着天的滋味絕不好受,卻仍然站了起來。
他心下有些感動,道:“嘗聞光武帝‘聚米爲山谷,指畫形勢’,未曾想到真的能見到如此雄偉的山川復刻在眼前。‘虜在吾目中矣’說的便是如此罷!”
眼前正是一塊巨大平整的深青色山石雕刻出來的“地圖”,東西自西州至朔方,南北自蘭州至烏蘭巴托。山脈高低錯落不同,其中崖口、山脊、全被極其精細的雕刻而出,大澤、蒲昌海均下凹後以漆料填充。再加上西域地面環境不同,對行軍影響也極深,其中沙漠地域塗黃、植被爲綠、石地爲紅,大風地區又以藍漆標註風向,幾乎事無鉅細的展露在這中央的巨大石臺上。
賀拔慶元笑道:“正是如此,虜皆於目中!據前方探子來報,頡利可汗病死,伺犴派兩萬精兵返回突厥牙帳,目前應該已經到達。伺犴如今按兵在居延海南,他爲了飲馬,自然將營帳排成狹長,在張掖河一側。張掖河夾在突厥境內山脈與祁連山之間,位置雖不算太好,但他顯然是也在提防自己的背後。”
歸德大將軍康迦衛道:“若頡利可汗已死,那小皇子賀邏鶻,必定想殺伺犴。只是他能驅使的人馬只有各部。”
衆位副將年紀都四十以上,他們與突厥打了半輩子仗,也算是瞭解極深,討論道:“聽聞賀邏鶻信任阿史那燕羅,之前從播仙攻下隴右道的南部的,正是阿史那燕羅。他年紀雖輕,但其父名聲威震,對於各地相當有威懾力。”
康迦衛是九姓胡人,康乃是自康國入長安後歸的漢姓,代北軍中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將士都是沙陀、月氏、高車、突厥遺民,正是這樣一批漢人瞧不上的“雜胡”,才真正瞭解隴右道至突厥不斷變化的各族各部落狀況。
康迦衛道:“阿史那燕羅畢竟是俟斤,他的領地在突厥東部,距離我們這裡很遠。在頡利可汗死後局勢不定的情況下,他縱然打算爲了賀邏鶻去攻打伺犴,也絕對會將自家的兵都留在封地。他怕是要帶距離伺犴最近的拔塞幹部與西域衆部落來追擊伺犴。”
賀拔慶元點頭:“正是如此。雖實力不佳,也未必兵馬齊全,可卻勝在人數。端王以爲如何?”
一時間衆人的目光望向了殷胥,連後頭遮着臉的崔季明都感覺到了某種壓力。
賀拔慶元問殷胥,卻也是因爲他可聽說過這位端王殿下幫殷邛推行“天下契約”一事,坊間關於他是薛菱親生子的傳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說他是早些年在三清殿裝傻自保。而朝堂上羣臣中似乎也因薛菱的授意,開始形成了端王的黨派,再聯想萬花山一案的牽連,這位端王似乎又消息相當靈通……
若他當真是薛菱之子,在賀拔慶元眼中看來,端王纔是被殷邛隱藏埋沒的正統。
殷胥垂眼,卻只是想順着話題說,並不想發表什麼真知灼見,道:“我卻認爲,形勢看起來是伺犴背腹受敵,我們必能大勝。可賀邏鶻想要登可汗之位,必定也要四方安定,伺犴是威脅,大鄴也是威脅。他何不看伺犴與大鄴打的兩敗俱傷,再從中獲利。”
從肅州趕來的夏將軍,坐東第一個位置,則道:“可伺犴一旦從牙帳得了比悉齊的消息,怕是會直接離開疆域回牙帳。”夏將軍接了殷胥的話,將他也拉入討論之中。
康迦衛掃過賀拔慶元一眼,似乎對於端王的存在心有不滿,卻不想在賀拔慶元剛回來時候因爲此事產生齟齬,只得道:“也未必,伺犴本就是頡利可汗病重之時出征,他完全可以讓比悉齊動手,我覺得他雖不會與三州一線先交戰——”
衆人再度討論起來。殷胥卻沒開口,他驚異於賀拔慶元與三州一線消息的靈通,這顯然比長安城內快出不知多少步去。而且將領的經驗也顯得尤爲重要,他們幾人寥寥幾語,或推測或憑見識分析,絕大部分都與殷胥艱難得到的消息一致。這種紮根在一片土地般的將領,纔是真的能打勝仗的將士,而如今其中翹楚的尉遲一支已經幾乎不在了。
他心中自有打算,聽着這些將士的安排,顯然賀拔慶元選擇了要在正面戰場率先出手,將伺犴部隊擊散後,派三分之一的兵力埋伏在伺犴後方,關注着突厥境內的動作。
賀拔慶元作爲主帥,顯然考慮的更多。去年凍災後雖有稅收與種植季度的改革,但第一批稅收怕是今年未必能如預期收上來,軍備在去年減少後怕是要再減一年,若不趁突厥馬最肥時,將他們精兵最強壯的馬匹搶來,怕是冬日裡連涼州中軍的精兵都分不到一人二馬了。
而且代北軍中顯然心中有怨氣,對於邊關戰士而言,或許唯一將這種對於朝廷的怨怒朝外宣泄出去的正當方法,便是迎頭一場勝仗。若是賀拔公選擇投機取巧的辦法、或者是伺犴就在邊境卻按兵不動,或許在從去年入冬開始就經歷突襲、凍災、削減開支、將領被殺一系列惡事的涼州大營,就先內部炸開來。
殷胥對於打仗並無太多經驗,崔季明也還是個沒帶過兵的少年,側耳聽得認真,他無人可問,也決定相信賀拔公的判斷。
這場關於戰役具體行進打法的討論一直到了午後,殷胥是求知若渴般的跪坐在那裡記住他們的策略,甚至站起身來和其他幾位將軍一併站在石臺邊。
旁聽一羣經驗豐富的老將在爭論,他學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他自己的想象。本來計劃中他想到的部分戰役的策略,在這些人大膽細心的考慮面前,像是小孩兒的過家家。
殷胥前世登基後,邊關連年戰役,大型的會戰甚至曾經在北部邊關就能在三個重鎮同時展開,他接收過如雪花般紛沓至來的軍報,與三司使討論過民戶糧草運送成本與軍力的比例,親自計算過一座外軍大營的軍備支出細項。
他以爲自己很瞭解了,然而身居高堂之上,與現在擠在汗臭的主帳內和其他將軍爭論則是兩個世界。
崔季明心都癢癢,她去年春天的時候,還能坐在帳內隨意插嘴,如今卻偷雞摸狗的壓低帽檐,聽他們手劃過石臺的溝壑山丘,討論着伺犴這些年用兵的習慣,也總想問幾句說幾句。
在計劃幾處商定的差不多之後,這次商談也就此結束,諸位將軍退出去,崔季明也起身等着殷胥,卻聽到賀拔慶元道:“端王殿下,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