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長寧不慌不忙地肅然一躬，語氣卻是從容淡定：“大人，在下剛纔做的四道菜分別是京醬肉絲、宮保雞丁、紅燒羊排和蘿蔔燒牛肉，然而我卻將做好的菜全倒在了一起，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陳志被他的話勾起了好奇心，緩緩點頭問道：“哪是爲何啊？”
餘長寧輕輕一笑，正色回答道：“剛纔小民雖做好了菜式，然則思前想後，總覺得心中不是滋味，反覆揣摩朝廷舉行廚藝比賽的用意是什麼，難道單單是爲了弘揚美食，比拼廚藝？”
一旁的榮貴不滿地插言道：“想說什麼不妨爽快一點，別耽擱我們的時間。”
餘長寧喟然一聲長嘆，環顧一週正色開口道：“我大唐開國二十年來，經過陛下和羣臣的勵精圖治，銳意進取，現已國富民強，繁榮安定，人人豐衣足食，安居樂業，一片大好的盛世氣象。”
“然而富貴卻能淫，盛世的背後卻是奢侈浮華之風大開，不少達官貴族，富翁鄉紳鐘鳴鼎食，酒池肉林，不知浪費了多少的糧食？就那剛纔賓朋樓榮貴的四道菜餚來說，只怕光是食材的花費便不下百兩銀子，諸位，這是什麼概念？一百兩銀子足夠咱們大唐尋常百姓三口之家衣食無憂三十年！”
“諸位評委，古語言：勤儉興邦，奢侈亡國。現在雖已是太平盛世，然而我們卻不能忘記前人沒有吃，沒有穿的日子，想想戰亂時易子相食，餓殍遍野的人間慘劇，難道諸位不覺得可怖嗎？”
“飽不忘飢方能恆之以國，勤儉節約方能家業永興，我覺得陛下舉行這次比賽的真正用意，便是讓我們飽不忘飢，勤儉節約！”
鏗鏘有力的話音落點，座無虛席的廣場卻是安靜得唯聞風聲，大家皆被這一通如江河澎湃奔涌的話音震撼住了，人們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卻沒有聲音，全場靜得空山幽谷一般。
餘長寧喟然一聲長嘆，邊踱着步子邊高聲唸誦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做菜之人若不能體驗農人的艱辛，糧食的珍貴，即便是獲得了天下第一廚，哪又有什麼意思呢？”
“好詩句。”閣樓內的李世民高聲一句讚歎，拍案而起走至窗邊，負手隔着輕紗注視着場內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目光中盡是欣賞之色。
長樂公子細細品味着這首詩句，心中雖恨這個刁民，然而此刻卻是忍不住微微敬佩。
聽到餘長寧將自己做的菜比喻爲反面教材，榮貴的臉上不由青一陣，白一陣，尖聲嚷嚷道：“即便如此，那你做的這盤亂七八糟的菜式和飽不忘飢，勤儉節約又有何等關係？”
餘長寧聞言不禁哈哈大笑，遙指自己的那盤菜餚朗聲道：“此菜名爲大雜燴，取料簡單，製作便捷，只要將各種吃剩的菜式全部混在一起，稍事烹飪加熱便可，爲的便是將原本只能倒掉的剩菜再次吃掉，杜絕浪費。”
殿中監心頭一亮，捻鬚笑道：“這大雜燴果然是奇思妙想，沒想小兄弟竟有此等襟懷，做菜之餘還不忘體驗民情，難得難得，當一個廚師真是屈才了，你應該當天下人的廚師。”
“你大爺的！當天下人的廚師還不是廚師一名，有什麼區別！”
餘長寧在心頭暗道了一句，顯然忘記了“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句名言，陳志此話便是說他應該去做官的意思。
陳志又看了大雜燴半響，緩緩點頭道：“那好，就算你這菜符合要求，請各位評委品嚐一下賓滿樓的這道大雜燴。”
話音落點，紅衣吏員們疾步上前夾了菜餚放到玉碗內，轉身恭敬地遞給了評委。
第一位吳奉御細細吃了片刻，卻是輕輕一嘆，目光幽幽地盯着餘長寧竟是不說話。
餘長寧知道她必定認出了自己，索性也不遮遮掩掩，拱手正色道:“請吳奉御爲大雜燴打分。”
吳奉御默然有傾，冷冷開口道：“雖然我不喜歡你的爲人，而這道菜也不合我的胃口，但我不得不承認剛纔你說得很對，勤儉才能持家，勤儉才能興業，光憑你烹製這道大雜燴的想法，我便應該爲你加一分。”
餘長寧聞言一怔，沒料到吳奉御竟沒有公報私仇，不由深深一躬，真誠地說了一聲謝謝。
第二位白髮老者嘆息一聲放下了碗筷，捋着白悠悠的長鬚老臉滿是緬懷：“這少年郎說得不錯，當年隋末戰亂時，老夫便有三個孩子死於饑荒，現在想起來仍是忍不住老淚縱橫，即便每天面對着珍饈美味，但一想起餓死的孩子，卻是怎麼也吃不下去，飽不忘飢，信哉斯言！老夫加一分。”
轉眼便得到了兩分，餘長寧大是振奮，炯炯的目光望向了第三位評委。
那評委是一個面容黧黑的中年人，他思忖片刻，正色道：“話雖說得不錯，但咱們今天是舉行的廚藝大賽，當然只能以廚藝論事，我不給分。”
此言一出，餘長寧心頭不由一沉，卻還是很有風度地給他深深鞠了一躬。
第四位評委是一個衣衫富態的老嫗，她淡淡地笑了笑，手中龍頭柺杖猛然一跺地面，高聲道：“老身也給這少年郎加上一分。”
“第五位評委？”
“加分。”
“第六位評委？”
“加一分。”
片刻之間，臺上的六位評委都已給出了分數，竟是達到了五分之多，簡直超過了餘長寧原本的預料。
如今，就只有閣樓內的那兩位評委了。
李世民放下玉碗用白絲巾擦了擦嘴角，淡淡笑道：“麗質，你覺得這大雜燴怎麼樣？”
長樂公主氣鼓鼓地開口道：“菜品俗氣，味道俗氣，人更俗氣，難吃得要死，我不加分。”
李世民聞言絲毫沒有覺得的意外，頷首笑道：“不錯，這菜的味道確實比不上剛纔那位大廚，然而我卻準備將這一分給他。”
“父皇……？”
李世民見長樂公主似乎有些不滿，不由哈哈笑道：“朕治國理政十餘年來，只有三個人讓朕覺得耳目一新，一是衛國公李靖，用兵天馬行空不按常理；二是萊國公杜如晦，治國理政如庖丁解牛；第三便是眼前這個名爲餘長寧的少年。”
長樂公主聽父皇竟將餘長寧與兩位功勳卓著的國公相提並論，一時間不由大感意外，驚聲道：“不就一個區區廚子，怎能得父皇如此獎掖？兒臣不明！”
太宗幽幽一嘆，肅然沉聲道：“名臣易尋，風骨難求，餘長寧的話不僅使朕豁然醒悟，更使我大唐盛世豁然醒悟，什麼是天下第一廚？他已很明確地告訴世人，真真的天下第一廚便是讓所有的百姓能夠吃上飽飯，不會易子相食！不會餓殍遍野！糧爲政之首，民以食爲天，所以天下第一廚不能是別人，只能是朕！”
長樂公主呆呆地望着神情已有些許激動的父皇，顯然被這一通言論所感染，所震撼，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見閣樓內兩位評委久久未通報得分，餘長寧手心緊張得冒出了細汗，看臺上的觀衆亦是屏息靜氣，齊刷刷的目光盯着閣樓大門卻不移開。
一通細微的腳步聲遠遠響起，餘長寧心頭不自禁地猛然一通劇跳，心頭暗道一聲來了，便看見一個紅衣吏員從樓內跑了出來。
眼見答案即將揭曉，場內的空氣彷彿一瞬間凝固了，安靜唯聞輕輕地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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