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侯,還得是您啊!”
等白雲邊和郎玉坤回到城主府中,郎玉坤就忙不迭地吹捧起來。
以他的本事,很輕鬆地就看出這幫北樑人是做好了被刁難的準備的,進而便自然想到自己這方若是按照慣例苛待對方,說不定便正中對方下懷,不僅不能讓對方的士氣低落,反倒會讓對方因爲猜中了己方行徑而氣勢更甚。
那後果,做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好比是一個姑娘爲了防止惡人生事,故意作出家人打扮,以爲可以嚇跑那些登徒子,誰知道卻反而讓歹徒更興奮一般。
簡直就是主打一個聰明反被聰明誤。
好在還有夏景昀及時阻止了他的愚蠢,用這樣一個出乎對方預料的佈置,真正打擊到了對方的氣勢。
這背後的心思暗鬥,的確讓他對夏景昀生出許多與權力無關的佩服。
但白雲邊就不這麼看,因爲這樣顯得他很沒有功勞。
可問題在於,眼下他的確沒有功勞。
這就更讓他更有幾分焦躁,“高陽,接下來怎麼弄?今晚晚宴上,我好生髮揮一下?”
夏景昀將手放在火爐上空薰了薰熱氣,搓了搓,“按照今日所見,耶律石應是提前跟手下人說了我們可能的處置以抵消被羞辱的影響,進而提振士氣,但今日來了之後,我若是耶律石,見到這樣的場景,定會改變思路。”
二人的目光登時好奇起來。
夏景昀又將手伸到火爐上烤了烤,終於感覺到了一絲暖意之後,緩緩道:“在認識到了我們不那麼好對付的情況下,他應該會從我們的年齡上下手,驕之,縱之,吹捧奉承之,然後讓我們大意,從而達成他想要的目的。”
郎玉坤不敢直接反駁,而是斟酌着語氣道:“但是他們一個王爺,一個皇子,臉面上會不會過不去?”
夏景昀笑着搖了搖頭,“若是薛文律或者這位景王殿下做主,或許的確拉不下臉來。但對耶律石這樣的人物而言,早就看透了,些許臉面什麼的,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疇之內,只要不是喪權辱國之舉,他所看重的只有實打實的利益。”
說完他看着白雲邊,“所以,你今晚上要是跟他們打嘴仗,他們多半就只會回你是是是,白大人說得對,白大人再多說兩句,我們愛聽。”
白雲邊嘴角一抽,這還有什麼勁。
郎玉坤又問道:“那依侯爺之見,今夜我們到底該如何行事呢?”
夏景昀瞥了白雲邊一眼,笑着道:“白天給他們看了些他們不想看到的,晚上就給他們看點他們想看的吧。”
他看着面露不解的白雲邊,“他們既然對我們有刻板印象,我們就順着加深他們這種刻板印象,而後看着他們出招便是。”
夏景昀口中的新詞雖然未曾聽過,但意思很好明白,郎玉坤撫掌而笑,“建寧侯之智,果然.”
“不遜於我。”
白雲邊緩緩點頭插嘴道。
郎玉坤笑容一滯,夏景昀點頭笑道:“能得樂仙兄認可,真是三生有幸!”
——
北樑衆人下榻的宅院,一應設施俱全,甚至還有幾個僕從,幫忙做些燒水劈柴的活兒。
而白雲邊他們走之前也說了,若是覺得這些人礙眼,也可以讓他們離開。
這般豁達之態,讓北樑人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等到他們在房中安歇下來,瞧見那些頗爲考究的陳設、齊全的物資,更覺得不可思議。
平心而論,若是烈陽關在他們手裡,他們這些梗直豪邁的北樑勇士,也不一定做得到這個程度。
如果眼下是他們佔據主動,他們或許會覺得這是南朝人的委曲求全,這也符合他們對南朝人一貫軟弱的認知。
但現在是南朝人佔了上風啊,人家吃錯了藥纔會故意來討好他們。
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南朝人覺得吃定他們了,完全沒必要用什麼盤外招來對付他們。
想到這兒,衆人不禁對前景悲觀了起來。
而宅院的正屋之中,點着了幾個火盆,炭火的熱氣將屋子烘托得陣陣暖意,耶律石披着狐裘,從爐子上拎起水壺,慢慢悠悠地煮茶分茶,那架勢之飄逸,壓根就不像是個在北樑的風雪中磨礪出來的草原糙漢,而是活生生一個在南朝的溫暖繁華中浸淫已久的老人。
但坐在他對面的景王壓根無心欣賞這份優雅,帶着幾分焦急道:“老王爺,這南朝人不按我們的設想行事啊!如今計將安出啊?”
耶律石呵呵一笑,慢慢地將一盞茶湯推到他面前,“無需慌亂,南朝人此舉雖然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但卻反而讓老夫對他們看得更透徹了些。”
“此話怎講啊?”
耶律石笑着輕嘬了一口,發出一聲滿足的咂摸,“南朝建寧侯,風姿綽約,才華高絕,如今更是登臨高位,親自主持這等大事,足以爲南北兩朝年輕人之楷模。”
景王懵了,這怎麼還誇起來了呢!
不過畢竟是皇家子弟,這點耐心還是有的,眼巴巴地看着耶律石,終於聽到了後續。
“這樣的人,的確很厲害,但這條路老夫也曾那般走過,知道他此刻最大的弱點。”
他看着景王,微笑道:“那就是心高氣傲,覺得萬事自己皆可辦成,覺得天下英雄盡當俯首,更覺得別人對他們的奉承都是理所當然。”
景王倒也不是豬腦子,聽到這兒差不多回過味兒來了,“定西王的意思是我們用驕兵之計?”
“景王殿下果然聰慧過人。”耶律石微微頷首,“我們琢磨這些,目的何在?不就是爲了在談判的過程中,多得幾分優勢。令其心驕,心驕則慮短,慮短則必有機會爲我所乘。”
景王遲疑了一下,重重點頭,“就依定西王的,些許臉面,何須計較!”
耶律石欣慰一笑,“殿下不愧是太祖的子孫,乃我大梁之幸。”
景王怕是難得聽見來自這等人物的誇讚,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定西王且歇息,小王不多打擾,晚宴之前,再來喚您。”
耶律石含笑點頭,“殿下慢走。”
看着景王離開的背影,耶律石臉上的笑容依舊,但心頭卻悄然一嘆。
此番他大張旗鼓的談判,不過是陛下的一記虛招,真正的功夫還是要落在雨燕州。
只不過,慕容家豹已死,虎已亡,這條龍到底能不能濟事呢!
他望向東方,眉宇之間,帶着幾分憂慮。
——
“慕容將軍!來!小王再敬你一杯!”
“好!殿下,咱們再飲一杯!”
雨燕州州城的一處高檔青樓之中,慕容龍和東方平推杯換盞,氣氛熱烈。
經過幾日的相處,兩人眼下已是稱兄道弟的關係,並且還在這青樓之上,解鎖了一項男人之間關係的標誌性進展。
“慕容將軍,小王說句實話,你我之間實在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你怎生不早些來此,小王也不至於憂慮那麼多時日啊!”東方平一臉真誠地感慨着,慕容龍聞言也是點頭,“殿下,實不相瞞,我也覺得與你相見恨晚。”
他說完頓了頓,忽然揮手,讓屋子裡載歌載舞的美嬌娘們都走了出去,然後讓親衛關好房門,這纔對東方平低聲道:“殿下,我知你憂慮,你我既如此投契,有些話,我也不藏掖了。”
他輕輕點着桌子,“原本陛下支持你拿下雨燕州,而後南下,席捲南朝的,只可惜受阻於常山郡。原本這也罷了,雨燕州廣袤,足以割據稱雄,但是,沒想到姜玉虎如此神勇,不僅擊敗了我朝南軍主力,還出其不意地攻佔了烈陽關和鳳凰城。這一下,南北攻守之態勢就變了。”
“老實說,南朝是想拿這兩個關,換回雨燕州的。而我們朝中也有許多的聲音在支持這個方案。畢竟飲馬原之戰,我朝損失數萬精銳,同時烈陽關和鳳凰城若被南朝掌握,他們便隨時可以北伐,對我朝局勢大爲不利。若能換回來,回到戰前的樣子,大家也是都能夠接受的。”
東方平的神色登時緊張起來,目不轉睛地看着慕容龍。
慕容龍忽然展顏一笑,“不過陛下並不這麼覺得。”
“陛下何等雄才,豈是那種鼠目寸光之輩。兩關雖險,但終究只是兩座城池罷了,耗費些人力物力,再修起來便是。但雨燕州廣袤而繁華,豈是那區區兩關可比,又怎可能就這麼拱手讓人。”
“雨燕州在手,兩關自可徐徐圖之,若此番真的如那些無知莽夫所言,讓南朝重新收回雨燕州,未來還能有如此良機嗎?”
東方平神色一振,連忙附和,“是極,是極,若是南朝有了防備,未來恐怕再無如此大好局面了。陛下真是雄才大略,高瞻遠矚啊!”
“但是,殿下啊!”
慕容龍看着他,手指輕叩着桌面,“你也知曉朝堂之事,雖然陛下貴爲天子,但有些事情,也不可一意孤行,需要堵住悠悠衆口啊!你得讓朝中權貴們看到,雨燕州在你的手上,能夠爲大梁帶來足夠的好處,足夠到抵消烈陽關和鳳凰城的好處,陛下也纔好有充足的底氣來支持你不是?”
東方平連連點頭,“此言有理!將軍放心,小王必遵舊諾,必遵上國陛下之吩咐,做好自己該做的一切!”
慕容龍笑着道:“方纔也就一時興起,多說了幾句,殿下心裡有數即可,至於接下來要如何做,我也不知,且等陛下新的指示吧!”
東方平舉起酒杯,“將軍之高義,小王銘記,也請將軍放心,小王定當殫精竭慮,以報上國和將軍之恩德!”
“言重了,言重了,喝酒便是!”
慕容龍也舉起酒杯,兩人微笑碰杯,一飲而盡。
接着美嬌娘們也都重新進來,跳舞的跳舞,唱歌的唱歌,入懷的入懷,在這凜冽的寒冬之中,烘托出一片旖旎的春光。
等到歌舞散去,人已半醉,一場歡宴便再度落幕。
和過去幾日一樣,東方平和慕容龍互相攙扶着,說笑着,走上了各自的馬車。
當車簾放下的剎那,兩個人眼中的醉意都在剎那間消失。
慕容龍面露冷笑,今夜這場戲演完,火候應該就差不多了,東方平幾乎就已是囊中之物了。
自己的鋪墊足夠,也可以陸續進行些舉措了。
陛下此番交付大任,自己千萬要抓住這個機會爲慕容家爭取到足夠的榮耀纔是!
而東方平坐在車子,則是眯了眯眼,嘴角輕蔑地翹起。
慕容龍的那點小算盤他清楚得很,他也絕對知道樑帝還有後手。
不過,他們若是願意好好跟自己合作,自己也不介意給他們讓渡些好處。
他們若是想做傻事,那就別怪自己心狠手辣了。
兩聲馬鞭輕響,馬車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回到瞭如今的州牧府,東方平對一個絕對的心腹低聲吩咐了一句,“去將紅先生叫來。”
不多時,一箇中年男人走入了東方平的書房之中。
書房之外,幾個親衛把守着,防止任何可疑之人接近。
東方平看着來人,“人手都安排好了嗎?”
被喚作紅先生的男人恭敬點頭,“都安排下去了,大多都已在各郡匪寇之中站穩腳跟,再有我等暗中支持,不出十餘日,各郡之賊匪便都可入我等掌握之中。”
東方平點了點頭,“此事要做得隱秘些,這些人都是可以組織起來的兵員,不管是對我們掌控全州大局,還是替我們做些我們不方便做的事情,都是極好的,一定要將這些人置於我們的掌控之下。”
紅先生嗯了一聲,然後道:“方纔收到的消息,范陽郡那邊最近發生了幾場火併,有個小寨子說是吸納了幾十個好手,最近壯大得很快。您看我們要不要?”
東方平搖了搖頭,“如今朝廷剿匪是下了狠心的,多的是周邊各州郡的亡命徒、過江龍來這雨燕州,只要不是大股兵馬,都無需擔憂,讓他們自己鬥,你們也不要過分插手,這些都是些無法無天的人,在將他們一網打盡之前,不要暴露出我們的真實意圖。”
紅先生欠身點頭,“是。”
——
雨燕州,范陽郡。
黑齒虎乃是范陽一帶有名的狠人,燒殺擄掠無數,在天下大亂之際,也跟着拉起了一支隊伍,如今坐擁千把精壯漢子,乃是范陽地界上排得上號的義軍大勢力。
只不過,此刻的黑齒虎,被人踩着臉倒在地上,五花大綁,狼狽至極,全無了半分昔日的囂張與風光。
蕭鳳山擡頭看着自己山寨的大當家胡大奎,“大當家的,這人不願歸順,當如何處置?”
一聽這話,黑齒虎登時不安地扭動起來,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嚎叫。
胡大奎再一次被自己“手下”的強大所震撼,看着在地上扭動的黑齒虎,“咳咳,那個,我怎麼看他好像是想歸順的樣子啊?”
黑齒虎登時嗚嗚直叫,蕭鳳山眉頭一皺,輕聲道:“這麼說是我錯了?”
胡大奎登時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沒!是我看錯了,你看這老小子,現在都還不服輸,還想掙扎呢!”
蕭鳳山展顏一笑,“還是大當家英明。”
黑齒虎瞪大了眼睛,竭力想要求饒,但臉上的腳掌再度用力,將他牢牢釘在原地。
胡大奎當即道:“既然不肯臣服,那就只能殺了!”
一刀寒光閃過,黑齒虎瞪大着不解又怨毒的眼睛,氣絕身亡。
蕭鳳山看着大當家的,“大當家威武蓋世,如今黑齒虎部衆已並,我們下一個是不是該打蒼龍王了?”
胡大奎的身子一顫,“蒼龍王乃是范陽郡最大的義軍,據說還跟官兵那邊搭上了線,咱們是不是緩緩?”
蕭鳳山笑着道:“我覺得這個范陽郡,還是該大當家的做主,其餘的人都不配。大當家的,你要上進啊!”
胡大奎欲哭無淚,“好好好!聽你的,休整兩日,就去打蒼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