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現世離教父,蘇明安對離國師沒有深厚的感情。但他們……對於蘇紹卿與蘇文笙的態度,對於救世主的態度……都是相近的。
……最真摯的關心與愛。
看到離明月,蘇明安就像看到了甘願犧牲的森與曜文他們。
“沒關係,我需要你救世,這是必要步驟,對吧。”離國師說。
傳聞,國師大人沒有人性,沒有感情,他能窺測他人命運,甚至能準確說出別人的死亡時間,所有秘密都在他面前無所遁形。看到他,人們都會感到畏懼。
他的眼神始終是平淡的,不摻雜一絲額外的情感。
蘇明安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他何以承接那麼多人的期許。
“抱歉。”他再一次道歉。
“是我應當道歉,將責任強加於你。我可以結束,你卻不能。”離國師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他墜入地面皎潔的月光。
……
離明月誕生於偏遠村落,沒有父母,只有一位照顧他的阿婆。
阿婆年老體弱,只靠縫衣維生,他便決定努力考取功名,讓阿婆治病。
十三歲那年,他憑藉一手自學的粗淺占卜之術,騙富商找他算命,一路攢錢禹禹獨行至京都,隨後埋頭苦讀星象命運之學,展現出驚人天賦。十六歲考取功名,憑藉測定星象、測算命運之能,所有人爲他讓路,他一路高升,官至宰相。
期間幾次遭到奸人迫害,宦海沉浮,多次遭到貶謫乃至下獄,後又官復原位,身上留下了越來越多的刑傷。然而他似不記仇,僅僅不聞不問,只關注天空中的星象。
二十七歲那年,高堂之上,他說出當今聖上壽命已不及三年,聖上震怒,他被流放邊疆。阿婆也死於發落之中。那一夜,他攥着阿婆枯槁的手,一夜白頭。
人們本以爲天才夭折,不是死於流放途中,就是死於邊疆。他這一生已經頗爲坎坷,到此結束也算終結。卻不想三年之後,聖上駕崩,就連死亡的分秒都與離明月當年所說的完全一致。
太子即位,將離明月恭恭敬敬請回,許以國師之位。離明月久居國師閣中,閱讀星象書籍,日夜繼續學習觀星。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了笑容。
至此之後過去數十年,皇室已換三代,離國師卻永葆青春,與年少時一般無二。百姓將他看作半個仙人,就連皇帝都不敢接近他。只要他開口,便能說出他人的死亡時間,不會有半點誤差。
他的雙眼注視了一代又一代的變遷,望見了滄海桑田、山川易主、幾經波折,望見了皇室無盡的鬥爭與陰私、望見了一代代百姓的生長與死亡。後來,漸漸誰也不知道他從何而來,只知道國師閣內有位不老不死的半仙。
只有他自己心裡記得,他年少時曾苦讀功名,曾被奸人迫害,曾在獄中受刑,曾被流放邊疆……他曾有一位叫陳孃的阿婆,她的手很巧,會爲他縫紉白衣,只是她死於聖上的發落,因他口述命運之罪……此後他便學會了緘默。他與常人本應沒有不同,僅僅因他擅長星象,爲自己改換命運,斬斷了壽命之線,從此便得長生。
代代江山,代代過。代代人事,代代傳。
百年之後,誰也不記得年少的阿離,誰也不記得那位叫陳孃的阿婆。
只有一位高居國師閣占星樓的離國師,三千白髮如雪。他一眼望去,便能看穿一個人的秘密,他一開口,便能測定一個人的死亡。
誰敢接近這樣的半仙,誰敢在這樣的人面前久留?
誰都不敢。
誰的心裡沒有陰私,誰願意被人一眼看透。就連每代皇帝每次找他,都只敢隔着布簾交談,不敢直視他的雙眼。百年以來,無人敢與他閒談,就連湊近都不敢。
白晝自斟自飲,夜晚獨自觀星。桃花樹下,白髮半仙擡頭仰望,夜空繁星點點,交接成錯亂的因果線,江山易改,數十代已過,哪一顆星星,又會是陳孃的眼睛?
三十歲那年遇見的糖葫蘆小販,五十歲那年遇見的邊疆士兵,七十歲那年遇見的趕集女子,九十歲那年遇見的王侯幼子,一百歲那年遇見的農家姑娘,一百二十歲,一百五十歲……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時光荏苒而過,沒有任何人能在他身邊久留。他的身上彷彿凝結了千年萬年的雪,就連他常站的古樹都已經枯死,見過了太多的生死,身上的寒氣拒人於千里之外。
誰也不會靠近這樣厚重的霜雪。
卻……
“您是國師大人嗎?聽說您無所不知,能觀命運,萬般符篆皆精通。您能否救救這隻白狐?”
一個小皇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那時他站在白玉亭中,靜靜地佇立。因爲誰看見他都會害怕,所以他只會站在一個位置,望着久久不變的宮牆,直到夜晚降臨。時間對他來說已經如同一瞬,哪怕是漫長的白晝也與片刻無異。
卻有人打破了霜雪,向他走來。
“……伱不怕我?”
隔着霜雪,他緩緩開口,許久未說話,聲音已然沙啞。
就連靜和公主都滿臉害怕,小皇子卻不卑不亢,回答他:
“我這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我自然不怕您,您若是想看我的命運和記憶,您看便是了。您能窺見他人的命運線,甚至能影響國運,這種能力如果使用得好,就是功在千秋之事,我敬佩您,怎麼會怕您?”
白玉亭裡,融雪落下,三千白雪恍若梨花。
發與雪相融,他驀然回頭,只見滿眼霜雪之中,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蘇紹卿。
小皇子的性情是他見過數代之最,太完美了,也太可惜了。他在第一眼望見小皇子的瞬間,就無法避免地看到了小皇子此後的一生——短暫且痛苦,沒有任何值得眷戀的事。
夢中人遲早會死去,渴望理想之人的紙鳶也會墜落,留下的只有黑暗,永無止息的疼痛和流血。
百年來,他早就知曉命運不可更改之理。早些年他曾不止一次試圖救人,扭轉這些人已經被他窺見的悲慘命運,但最終只是造就了更悲慘的結局。命運不可更改,他只是注視者,而非改變者。能看穿一切之人,也清楚自己是最爲無力之人。
所以,他望着小皇子,什麼都沒說。
僅僅只是伸出手,治癒了那隻受傷的白狐。
……在你的終局到來之前,爲你的白狐治癒這微不足道的創傷。已是最後能盡之事。
桃花樹外,還是桃花樹。厚重的宮牆之外,還是宮牆。命運之外,也還是命運。誰也逃不掉,誰也走不了。
小皇子怔怔站在白片飛舞之間,鼻端只剩下了一股桃花芬芳。
融雪簌落,白玉亭中,已沒有了白髮人的身影。
小皇子日漸長大,卻總是能在桃花樹下遇見國師大人。被人避之不及的、被人敬畏又恐慌的國師大人、宮人們幾乎遇不到的國師大人,總是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附近。
旁人刻意去尋找,找不到。小皇子卻隨便走走,就能遇到。
於是,他依然像最初那樣,毫不畏懼地去接近,去聊天。國師總是會問他,害不害怕,可他總是回答,不害怕。
因爲知道,所以不害怕。因爲不打算逃跑,所以不害怕。因爲做好了迎接命運的準備,知道自己最後會怎麼樣,所以不害怕。
國師總是用一種含着淺淡悲哀的眼神望着他,似乎一直在猶豫是否要救他,只要把他帶出皇城,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但是,最後,他只是聽見國師的自言自語。
“這已經是你最好的命運線……”
在離國師能窺見的那——萬千命運之中,沒有一個結局比這個更好。即使他把小皇子帶了出去,當蕭景三把持朝政、肆意清掃後,小皇子還是會自願回去。命運如同一道扣在他脖頸上的鎖,就算敲碎,也會連骨帶筋全部粉碎。
因爲他就是這麼好的人。預感臨近的那一天,小皇子最後一次來找他。
“玉衡,我想要一個承諾。”
白玉亭中,白髮人緩緩回頭。
“如果取代我的人真的來了,當他想要逃走,當他不想承接我的責任,你就帶他逃走,逃得遠遠的。如果他爲了破局有什麼想法,你也儘量答應他。”
小皇子的眼神清澈見底:
“他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不應該因爲附身了我,就必須完成我的責任。他是無辜的,我尊重他的想法。可以……答應我嗎?玉衡。”
桃花釀的酒香四溢。
他專注地盯着小皇子,小皇子已經長高了。
“……好。”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爲何這麼沙啞。
明明他已經看過了千千萬萬的人,也目睹了數十代江山的變遷,不知這十幾歲的少年,憑何能給他心中投下這麼大的撼動。
他們對桌而坐,喝了最後一杯酒。
小皇子似乎醉了,又是說宮外的紙鳶,又是說宮女姐姐,又是說太平盛世,他的酒量一直很差勁,直到他睡了過去。離國師緩緩起身,親自把他送到了高樓。
今天的夜色暗沉,他抱着少年的身軀,一步步走上臺階,走入那間黑洞洞的房間,就像親手把少年送進了地獄。
“……你比我還無情。”蕭景三拎着鐵鏈,這樣笑着說,他的笑容裡也有淚。
“……”離國師沉默着,什麼也沒說。
他走出高樓,一步步走下臺階,空氣中殘留的酒香一點一點暈染,染紅了他白雪般的臉頰。他仰起脖子看着天,今夜的天色無星也無月,他再也看不到陳孃的眼睛。
晚風吹起他白雪般的長髮,吹落了滿頭殘留的桃花。
他感到了一股強烈的痛楚,驟然而來,像是要撕碎他的心臟。
如果說這世界外還有別的世界。也會有這樣一個無情的離明月,爲了等待一個救世主,把自己最親近的人親手送上斷頭臺嗎?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一個少年關於盛世之夢的幻想,憑何給他這麼大的觸動。明明他清楚那不可能實現。
他不知道爲什麼他會捨不得與少年飲下最後一杯酒。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流淚。
“……”
陌生的、苦悶的、許久未見的、令人疑惑的……眼淚。令他感到深重的迷茫和不解。就在他走出房門、迎上晚風的那一瞬間流下。
“……咦。”
於是,百年來,白髮國師發出一聲低低的、疑惑的嘆息。似是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流淚。
他應該拒絕小皇子的,如果那異世之人以承諾爲要挾,要求他幫他逃跑。那小皇子的犧牲就白費了。但是……他還是感性了。
他不該感性的。
離明月不該感性。
救世之人不該感性。
……
【菱形圖案:【“玉衡,你還記得昔日對我的承諾嗎?”】】
……
……
蘇明安轉過身,腦中已經集齊了大量符篆的使用方法。他知道了關於神靈的信息,他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他沉默地站立在宮牆之下,桃花瓣擦過他的臉頰。
今夜星子浩瀚,浮光滿天。
宮牆外隱隱傳來打更人的聲音,銅鑼敲響的清脆聲響,還有那……低低飛過的蝴蝶紙鳶。
離明月不會履行他的承諾,蘇明安也不會前往蓬萊仙島,白蓮也不會滅城。於是,一切都變得寂靜了。那種……久違的、安寧的、讓人沉默的,寂靜。
“玉衡。”蘇明安喚了一聲,白髮人已經不再回應他。
……玉衡。
蘇明安的身周,一切都開始定格。
……
【第一章·玉衡之約,已達成】
【評價:“康裕26年,允諾終結於此。”】
【做出選項:2個。】
【完成度:81%】
【總計獲得夢巡靈點:150點】
【請做出你的選擇。】
【開啓下一章/結束夢巡,回到現實?】
……
“回到現實。”
蘇明安深吸一口氣,睜開眼。
依然是熟悉的出生點——蘇文笙的家。破舊的門窗、老舊的日曆、滿是縫補的書包。
他欲摘下頭盔,卻突然心中猛地一顫,視線微移——
牀邊,站着一個純白的身影。
那雙冰冷、淺淡的眼眸,幾乎與他近在咫尺。
“等你很久了,蘇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