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神明走過很長的路。
鐘樓上的遺物越掛越多,金色的神藥越傳越廣。肉眼可見的,他的臉色越發蒼白。
他需要送別穿越者、實地打造夢巡遊戲、分擔神靈的政務、放血……直到有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被推上了審判臺。
——那是一個下雪天。
聖城籠罩在純白色的雲霧,銀霜透染、白星落地。一個全身染着藍綠色彩的青年被推上了審判臺,他的白髮飄揚着,彷彿融於雪中。
人們立於臺下,皚皚白霜貼於他們通紅的鼻頭。以一種慣有的、常見的、義憤填膺的狂熱,用目光審判着臺上的白髮青年。
神明本來打算休息,但聽到被審判者的姓名,祂很快從舊神宮走了出來,遠遠地望着臺上的身影。
“……在穿越過程中恢復記憶,不聽從神靈指引,和疊影產生了交際。由於無法判斷其行爲的主被動,罪行得以從死刑降級至流放。現將其驅逐出聖城。”審判天使一貫平靜的聲音響起。她從來不會因審判對象的身份而心懷惻隱,公正得如同一杆天平。
白髮青年的目光一開始很沉着,好像料到了這個審判結果。直到他的視線飄忽着,偶然和蘇明安對視上,這一刻他的眼神顫抖了片刻,涌現出茫然的情緒。
蘇明安也沒有想過呂樹會被推上審判臺。呂樹只是正常完成任務,途中卻被疊影干擾,使用了類似星空舞會的召集手段,導致呂樹身上出現了疊影留下的污染。但純白無瑕的聖城爲了保證千年的安全與純淨,容不得這點污染。
在渺茫大雪中,呂樹一動不動。直到聖劍的劍柄抵在他身後,讓他緩慢走下審判臺,向着聖城邊緣走去。
流放意味着驅逐出這艘指揮艦,把他放逐至一個隨機的時代遊蕩,形同一個幽魂。
咔嚓,咔嚓。鞋底與白雪交錯摩擦着,留下一枚枚乾淨的鞋印。在走到蘇明安身邊時,呂樹駐足片刻,不知道在等待什麼。
而蘇明安也一動不動。
直到五秒的靜謐後,呂樹再度啓步,向着雪白的天際線走去,彷彿一位沉默的旅人。
……沒有挽留。
他走過了那道天際線,被流放到了一個古代。
雪下得很大,他孤身一人站在京城的街道上,穿着一身現代裝。往來的百姓以爲是異種降世,都恐慌地看着他。
厚重的霜雪灑下,幾乎把他整個人覆蓋成了白色。他伸手張了張,掌心堆了一層積雪。一時不知道該去哪。
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的……稍微有了一點點安穩,就會消失。
呂樹望着空無一人的街道,他想起了年少時積雪的橋洞,有時候雪下得很大,毯子只要放下去、躺一會,就會感到很冷。體溫會把飄進來的雪融化,滲透出來的雪水讓人凍得瑟瑟發抖。
但再冷酷的冬天也會遇到一些溫暖,他遇到了一些給他送棉衣的小孩子,遇到了想要把他帶回家的老奶奶,還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警官……
在那之後呢?
人類總是善於淡化傷痕。在那之後……他好像不記得太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短暫的溫暖很快就消失了。他很快還是兩手空空,孑然一身回到了寒冷的橋洞。命運總喜歡和他開玩笑,世間的萬般不幸好像都降臨在了他一個人的頭上,給了一點火光又抽走,反反覆覆。
最後的記憶,是他捲起鋪蓋,跌跌撞撞長途跋涉了很久,唯一的想法是“死在一個美麗的地方”。
站在一處城外的山坡上,捂着疼痛欲裂的肚子,吐着血,望着幾乎漫山遍野的蝴蝶朝他飛來。那一瞬間,生理上的疼痛好像也隨之消散。
那一刻命運的鐘聲敲響,世界遊戲救下了瀕死的他。
他站在橫港醫院的走廊盡頭,再一次地感觸到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溫暖——儘管這種溫暖針對的不是他,但也彌足耀眼。
正如此時他孤身一人站在白雪皚皚的街道,感受着似曾相識的寒冷。滲出的雪水就像橋洞下的無數個日夜,而身邊空無一人。
很快,穿着魚龍服的一隊人馬趕來,遠遠向他動用符篆,想要將他這個危險的“異種”擒拿。
“——拿下他!”
“——異種非常危險,各位當心!”
符篆的光效撲面而來,呂樹緩緩抽出了刀鋒。
直到,
一位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擋在了他面前。
“隨我回去。”
蘇明安的身邊流淌着時間的光暈,伸出手,要接他回去。
……這是蘇明安第一次動私心。
身爲神明,他本該無所顧忌,就算像神靈把世界當成自己的一言堂也沒有問題。但他深知,獨裁雖然有效,卻會造成大範圍的視野盲區。所以他一直都把自由交給主理人們,讓他們秉持律法與公義,不肆意毀壞秩序。
但這一次……
在呂樹走至世界邊緣後,所有人都以爲呂樹被流放了,蘇明安表面上也沒有挽留,卻很快抵達了呂樹被放逐的時代,不聲不響地把呂樹撈了回來。
回到聖城後,站在房間裡,呂樹張了張嘴,他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心情,但無疑心底是溫暖的。他猶豫了一會,還是問:
“爲什麼?”
……你沒有必要因爲我打破規則,你已經目睹了那麼多公正的審判,你遵從了正義與平等的公理。我就算流落於時代之中,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蘇明安說:“因爲我不會混淆主次。”
呂樹:“……主次?”
蘇明安說:“我之所以拯救這些世界,固然我希望它們能得到保全,但我不會爲了完美的局面就讓伱們這些朋友受苦。確實,只要我不管你,神明的公義就不會有損,但我覺得……沒有必要。你們的優先級……很高。”
他說了“沒有必要”這個詞。
面對他認真而誠摯的視線,沒有人不會手足無措。
與此同時,觀衆們也捕捉到了蘇明安的語境——因爲他再無顧忌地直言了自己拯救世界的心願,毫無遮掩。
他不再需要僞裝了。
細微的討論開始出現在論壇上。
“不需要你們再去做穿越任務了,疊影很危險,祂肯定會對你們下手。接下來,你們就在舊神宮好好休息四天,一切就結束了。”蘇明安說:“你注意自己的污染,慢慢恢復。”
“……真的嗎?”
“真的。我知道後面應該怎麼做,神靈都告訴我了。你們好好休息。我聽觀衆說,等3月30日,主神世界打算搞什麼‘世界遊戲半年慶’,肯定很熱鬧,到時候一起吧。”蘇明安說。
呂樹這才恍然意識到,等到第十世界結束,就是3月28日了,距離去年9月30日世界遊戲開始……確實半年了。
原來……才半年。
卻好像已經過了幾輩子。但不知爲什麼,儘管是寬慰之語,呂樹卻好像聽出了蘇明安話語裡的惆悵,像是不捨。他想要確認:
“……沒什麼事吧?”
爲什麼明明說着展望未來的話,你卻會流露出不捨?
發生了什麼事嗎?你難道走不出這個世界嗎?
在我們這些同伴觸及不到的地方……你和主辦方聊了什麼嗎?
“一切都結束了”,指的到底是舊日之世四天後會結束,還是……更廣泛意義上的……?
而蘇明安只是用慣有的態度迴應,說沒事。
等呂樹走後,蘇明安靜靜地凝視着窗外。
原來直面電車難題,竟然會這麼疼。
……
“——你都放了多少血了,爲什麼要繼續?”
“——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有什麼必要繼續再下去嗎?”
這是蕭影的大喊。因爲蘇明安在一次放血中昏倒了。
就連蘇明安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倒下,明狀態的生命值高達三千,生命條也沒有降低,但他居然就倒下了。
他坐在機械輪椅上,由蕭影慢慢地推着。在所有主理人中,蕭影貌似是唯一一個只把他當“人”而非“神”看待的,說話行事完全平等。有時候還會嗆他兩句。
穿越者死傷最慘烈的那段時間,蘇明安一直坐在昏暗的房間裡,埋頭規劃着穿越者名單。明明可以把名單交給神靈,畢竟神靈一秒之內就能規劃出最有效率的安排,但他非要看上一遍才能確定,直到把自己弄得極爲疲憊爲止。
蕭影一直在陰影裡看着,覺得百思不得其解。到底爲什麼……他不願意安穩度日。
直到一位中年將官走到蘇明安面前,朝他敬禮。中年將官有一對大大的、圓圓的眼睛,脖子上掛着星辰吊墜,胸前配着天文館勳章。
——這是經由蘇明安復生的汪明明。
復生後,也許是因爲蘇明安精神太恍惚了,使用時間權柄時出了差錯,年輕的汪明明驟然老了幾十歲,變成了中年時期的他。
他失去了死前的記憶,朝着蘇明安敬禮,保證下一次的任務還會完成,全然不記得自己已經爲了神明大人死過一回,依然無怨無悔。
蘇明安失神地望着他,手指撫上他的肩頭,便要將他送入時代之中。
汪明明卻從身後推出了一個少年,同樣有一對大大的、圓圓的眼睛。汪明明告訴蘇明安,這是他的侄子,也將成爲一位穿越者。
這讓蘇明安想起,在汪明明父親活着的時候,汪明明也是這樣被推薦出來,爲神明效死。
子承父業,宛如一個漫長而久遠的輪迴。
他不言不語,只是頷首,一如以前。
……
天世代3年,年節。
一位主理人組織了活動——“爲神明大人寫一封感謝信”。不用提也知道,這必然是上次提出“採訪展望千年後”活動的人。
蘇明安卻在這一天收穫了許多溫暖。
七彩色的信件,涌入他的宮廷,幾乎堆成了一個彩虹小山。
他坐在形如漫天飛花的信件中,拆開最重要的幾封。
【我永遠會祝福你,助你成爲一名合格的救世主。年節快樂。——朝顏】
【真不想管就別管了,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你是自由的。大不了我們就找個喜歡的時代,一起去當吟遊詩人……這樣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蕭影】
【祝好。——離明月】
【我知道你很好奇我的容貌,到最後,我會給你看的。——秦先生】
【我做了很多糖果,休息時可以來吃。——夏嘉文】
【謝謝您復生我的母親,我們現在很幸福。——易鍾玉】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您是世界的希望。如果有您不能做的事,儘管可以交給我。——李御璇】
【舊日之世所有的被拯救者,都會感激您。謝謝您,年輕的神明大人。——林雲亭】
【我們等你回去,注意安全。——玥玥】
【我不知道疊影還有什麼陰謀,你小心行事,有問題找我。——諾爾】
【爲什麼連我也要寫信?——神靈】
……
“什麼?神明大人對食物的喜好……祂喜歡甜口的。”
“要送禮物?送禮品的話,祂不喜歡色彩太濃烈的。”
“水果的話,祂喜歡吃藍莓和草莓。但送這些水果的人太多了,我推薦你送蛋糕。”
類似的話題,在年節格外頻繁。
當夜裡回去時,蘇明安望見了桌上的幾粒流沙麻將和一幅手工畫,應該是蘇洛洛給他的禮物。他身後的大廳裡,也已經存放了堆積如山的禮物。
畫上是站在漫山遍野太陽花裡,微笑着的他。
他推開隔壁的門,昏暗的房間裡,一根蠟燭幽幽點燃,空氣裡漂浮着奶油的香氣。
戴着貓耳耳機的少女,坐在破損的電臺前哼歌——這是她最近的準備工作。爲了打造合理的夢巡遊戲,她開始聆聽各個時代的聲音。
看到電臺的這一刻,蘇明安明白了她的選擇。
她今年十八歲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隱秘而淺淡的歌聲傳出,他坐在她旁邊,聽着她哼歌,直到她的手中亮起了代表因果的絲線光芒。
猶如一張操控傀儡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