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的聲音,很輕微,也不長,李曄輕手輕腳走到珠簾前,朝貼身丫鬟所在的外間望去,等到看清眼前的畫面,他微微搖頭,輕聲嘆息。
少司命捲縮坐在榻上,頭枕着膝蓋,目光落在腳前,被子已經被踢到了塌下,靜默無語,消瘦的雙肩微微發抖,如同受傷的小貓。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清輝灑落榻上,愈發顯得少司命孤苦伶仃。
這樣的場景,李曄已經看了三年。
他能體會少司命的心境,孤身落在敵營,面對自己也無法戰勝的對手,與其說少司命是在想着怎麼行刺李曄,不如說她只有跟着李曄,纔有一點安全感。雖然李曄是敵人,但並不是壞人,李曄那日在林子裡,都沒有殺她,也沒有對她動手動腳,人品還是有的。
少司命沒有明日,因爲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她更不知道未來何在,因爲蓬萊也救不了她,她雖然修爲高絕,但現在毫無用處,她畢竟未涉世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她還只是個孩子。到了青州,不跟着李曄,她又能怎麼辦,或許只有如影隨形跟着李曄,她才能知道,她還是活着的,至少她還有個目標可以跟隨,看着對方待人接物和做事,她才能確認,今天的確是活過的。
在這樣的處境中,白日裡再如何以高貴冷豔的面目示人,到了夜晚獨自面對月光,脆弱總會來的措手不及,孤獨也好惶恐也罷,冰冷的負面情緒會潮水般將她包裹,根本無從抗拒,或許,她在期待日出,但日出之後,一切又有什麼不同呢?
李曄走到榻前,把被子撿起來,抖了抖灰塵,披在少司命身上,在榻上坐下來。對方沒有擡頭,也沒有發出聲音。
李曄不知道一個從不說話的人,是不是會倍覺孤獨,如果他長久不說話,他估計自己都會瘋,那麼從不說話的少司命,或許打心底就是悲觀的。悲觀的人要在沒有希望的環境裡活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生命中沒有陽光的時候,死亡並不可怕,只是歸宿。
李曄輕聲道:“今天蓬萊的人會來。”
少司命訝然擡頭,雙目茫然的看着李曄。
李曄笑了笑:“放心,是好事。對蓬萊和我都好,對你也是一樣。在平盧這一畝三分地上,既然已經確定了主人是誰,就不會再有多少紛爭。”
李曄說的沒錯,三年一晃而過,平盧在他的治理下,已經是鐵板一塊。
很快天就亮了,兩人照例在一起吃過早飯,又到了夏日時節,陽光像往年一樣明媚,萬物都散發着蓬勃的生機。李曄首先來到政事堂,每日上午,他都會在這裡處理平盧軍政事務,少司命依舊站在他身後,仍然是那麼寧靜空靈。
首先到的是李振,他現在是長史,統領平盧政務,他的班底都是老安王府的人,十分得力,經過他的治理,平盧現在政通人和。
“收穫民望最簡單的途徑,就是整頓吏治,懲辦貪官污吏。看到爲禍一方的惡霸官員被查辦下獄、監斬,百姓總會拍手稱快。平盧這三年來,懲辦的官吏多達三百多人,現在所有的州縣要員,都是我們的勢力,沒有一個尸位素餐之輩。就連鄉紳也都不敢橫行鄉里,要日日行善,因爲他們不想在功德簿上,被記下一筆黑的。百姓對廉使的稱頌,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李振娓娓道來,至於他說的功德簿,是李曄專門針對沒有官職的地方勢力,所建立一種善行監察制度,爲善就用硃筆記下,爲惡就用黑筆記下,達到一定數量,就會清算。
李振之後,便是崔克禮,這位儒家士子,帶着同樣的儒家讀書人,主管農事工礦,崔克禮道:“廉使剛來的時候,良田一半把持在官吏和大戶手裡,其中有很多人因爲德行不端,被治罪,良田都分給了百姓、流民。這三年來,平盧墾荒的耕地面積,達到了原有耕地的一半,而且新增的良田,都有嚴密的灌溉溝渠,年年豐收。很多中原戰亂的流民,都到了我們平盧,現在人丁也增加了一半,雖然不敢說家家食肉,但衣食無憂是肯定的。”
李曄微微點頭,這些事都是他提綱挈領,自然知道其中深淺,別的不說,平盧的賦稅都翻了幾番,糧倉更是積粟如山,要不然,他拿什麼去建立新軍?
說到新軍,接下來就是劉大正彙報:“依照軍帥的吩咐,這三年來,末將陸續招募十萬壯丁,編練新軍,尋常日日苦練,一有機會就拉着他們去剿匪,在戰場上磨練鐵血之氣,現在精兵已經練成,隨時都能開赴戰場。除此之外,平盧工礦發展很快,作院製造的精甲、兵器,也全都裝備了新軍。”
“中門使做的不錯。”李曄表示肯定。
原來的平盧軍不堪用,一幫驕兵悍將而已,不只是疏於訓練和作風的問題,很多人根子都爛了,救不過來,所以他着手編練新軍。
黃巢之亂後,各地有名諸侯,可沒聽說那一個,原來是節度使的,這就是因爲原來的藩鎮軍,戰力不行——如若不然,也不會讓黃巢那幫民兵隊伍攻破了長安。
當然,李曄也沒有徹底放棄舊軍,還在讓他們訓練,日後拉到戰場上,至少可以壯壯聲勢。
李曄的計劃是,通過即將到來的戰爭,讓新軍立功,然後就可以名正言順的,逐步取代舊軍,最後把所有舊軍都編爲民夫,讓他們去種田。
因爲是修真世界的原因,這個世界人丁興旺,人口可比地球上多很多。李曄的計劃是,在黃巢之役後,要建立二十到三十萬新軍。
第四個來的是宋嬌,她道:“青衣衙門已經擴充到八百人,按照殿下的意思,分爲斥候堂,止戈堂,江湖堂,內務堂。斥候堂四百人,已經散佈出去,在天下建立據點,蒐集各處線報;止戈堂都是練氣術師,接受戰鬥任務;江湖堂都是精明能幹之人,統領平盧江湖大小勢力;內務堂負責青衣衙門內部訓練,和雜事處理。”
李曄對青衣衙門的構思,現在已經全部落實,一方面它是情報暗殺機構,一方面它是江湖領袖。
前者不必多言,單論後者,在青衣衙門的管理下,現在的平盧江湖秩序井然,基本都在爲官府效力,沒爲官府效力的,也要對百姓做好事,否則就會被取締。總而言之,江湖也成了李曄建設平盧的一部分力量。
最後進來的是上官傾城,他稟報的內牙的軍務,內牙就是李曄的近衛,已經由之前的八百人,擴充爲三千人,是絕對的精銳,僅練氣術師就有百人。
見完這些人,李曄今日要處理的事,也就處理的差不多,不過在午飯之前,他還見了演武院和學院的院長。
演武院就是軍校,李曄要新軍戰力強大,光訓練不行,還要提升將校軍事素養,畢竟沙場征戰是個技術活。學院就是大學,他要百業興旺,提升平盧的綜合實力,就不得不培養各方面的人才。
吃過午飯,李曄來到東書房,午後他就不處理政事,在修煉功法和戰技外,基本都是讀書和休閒,以及接見一些重要的人物。有時候他也會離開青州城,到處走走看看。
現在他接見的,就是蓬萊道門的人。
來的人李曄很熟悉,張雲鶴和大司命。
蓬萊爲什麼會派人來,李曄很清楚。
道門是最大的江湖勢力,然而在平盧,蘇娥眉和衛小莊,已經被李曄委以重任,修建了全真觀,作爲道門的領袖,他倆的任務,就是帶着平盧大大小小的道觀,去給道觀附近的百姓做好事,譬如治病救人,消災解難。衛小莊的理想,現在正在實現。
如是三年,全真觀已經有了媲美蓬萊的聲望,蓬萊不可能感受不到危機,因爲他們即將被取代,失去生存的土壤。
李曄在涼亭擺了茶宴,在少司命期待的目光中,大司命和張雲鶴終於走進了月門。
李曄理解少司命的心情,揮了揮手,對她道:“難得團聚,去吧,不要離開青州城就行。”
少司命深深看了李曄一眼,就過去和張雲鶴見禮,然後和大司命飛走了。
張雲鶴來到涼亭,見禮,落座。
“殿下願意見我們,在下倍感榮幸。”張雲鶴身上已經沒了半分優越感,現在蓬萊局勢如此,李曄處理軍政的能力,已經不容置疑,他看了李曄一眼,不由得渾身一震,充滿意外道:“殿下的修爲......竟然已經到了練氣九層!”
“正常晉升。”李曄隨意道,他這話說的沒錯,三年過去了,平盧各方面都在蓬勃發展,他收穫的民望與日俱增,晉升練氣九層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要知道,軍政理順了,百姓是實實在在受益,那跟扳倒韋保衡、劉行深,引得天下志士敬佩,不可同日而語。
就這還只是平盧一部分人望,李曄認真估算過,平盧認定數百萬,足以讓他晉升真人境,只不過那還需要些際遇,譬如說在平定黃巢的過程,立下不可磨滅的功勞。
張雲鶴心頭駭然,他是知道李曄戰力的,練氣七層的時候就能擊敗少司命,如今到了練氣九層,豈非連張九陵都不一定能夠壓制他?蓬萊與節度使對峙,最引以爲傲的籌碼,就是張九陵的修爲,現在如果連這點優勢都失去,那真是一無所長。
李曄直言道:“張道長這回來,所爲何事?”
張雲鶴張嘴半響,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這回來,自然是帶着善意的,蓬萊已經被李曄擠壓的快沒有生存空間,想要繼續在蓬萊生存下去,亦或是在天下大亂時有所作爲,就只能跟李曄和解。
原本,張九陵的意思是,派遣弟子來輔佐李曄,這意味着蓬萊承認李曄節度使的地位,對李曄自然大有好處,那麼相應的,李曄也要給蓬萊許多好處,譬如說,把全真觀撤了。
但是現在看來,蓬萊道門根本就沒有跟李曄講價的本錢,誰讓李曄已經到了練氣九層?
張雲鶴踟躇半響,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蓬萊打算把大司命派過來,和少司命一起給殿下做護衛,殿下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