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
大雪封山。
黃巢一身青袍,負手立於絕頂,腳下連綿起伏的羣山銀裝素裹,天地白茫茫一片。
呼嘯的寒風席捲着鵝毛大雪不停飄落,隱沒了冬日荒蕪的精緻,卻在黃巢身週三尺之外,就盡數粉碎、飄散。
黃巢眉頭微皺,靜靜看着大好河山,已經肅立了兩個時辰。在這其間,他不曾有半分挪動,甚至連手指都沒有動一下。
在他身後的一塊空地上,有十多名鐵甲將軍肅容佇立,空地最前方,幾名道人正在佈置香案靈位等物。
“大帥,都佈置妥當了。”親兵朱溫到黃巢身後稟報。
黃巢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來到空地的香案前,接過道人遞來的檀香,在蒲團上跪下,面對靈位默然片刻,忽而聲音洪亮道:“王兄,你英雄一世,南征北戰數年,縱橫數十州縣,所到之處官軍莫不驚懼,小弟一向敬重你,如今卻死在小人手裡,你放心,你的仇,小弟一定會幫你報!”
言罷,三扣九拜。
十多名鐵甲將軍,同時以拳擊胸,齊齊大聲吼道:“爲王帥報仇!”
這些人顯然都是練氣術師,吼聲響徹雲霄,在山中迴盪不絕。
死的人,是王仙芝。
黃巢帶着親兵朱溫來到一旁,彼處有幾名黑袍道人等候,那是茅山的掌門,還有一直跟隨黃巢征戰的終南山道人,看到黃巢過來,衆人都是行禮。
一名面長膚白的終南山道人低聲問黃巢:“王帥不幸罹難,局勢對我等很不利,現在羣雄失首,王帥餘部不知何去何從,黃帥有何打算?”
黃巢沉吟片刻。
乾符四年對義軍而言,並不是平順的一年,李曄就任平盧節度使不久,朝廷就下令昔日帝國雙臂之一、在蜀中任西川節度使的高駢,領兵出川。高駢雖然不是官軍統帥,但其所到之處,義軍未嘗一勝,損失慘重,只得遠遠避其兵鋒。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監軍楊復光派人招安王仙芝,王仙芝接受朝廷招安,並且派遣大將尚君長等人,去跟官軍接洽,要求做節度使。孰料商君長等人到了官軍地盤後,便被官軍統帥宋威擒住,並且上奏朝廷,說是擊敗商君長等人,並將其擒獲,隻字不提招降的事,並將商君長等人斬首。
商君長等人是王仙芝心腹大將,戰功無數,他死後,王仙芝大怒,起兵猛攻宋威,要爲其復仇,孰料兵敗,主力喪失殆盡,王仙芝本人也被殺。
自從王仙芝率先舉事,黃巢呼應,許多江湖草莽都趁機呼應,大大小小的義軍不下數十路,小的數十人,大的幾萬人,這裡面王仙芝擁衆最多,也是當之無愧的義軍首領。
如今王仙芝陣亡,對義軍是很大的打擊。
黃巢對衆人道:“我欲爲王帥報仇,諸位以爲如何?”
先前出聲的道人道:“如此,需得先號令各路義軍。”
黃巢點點頭,王仙芝死了,他就得扛起義軍的大旗。
不日,黃巢匯合王仙芝殘部,自號“沖天大將軍”,改元王霸,設百官,並提兵攻襄陽,一路勝多敗少,兵鋒直逼東都洛陽。
......
長安,未央宮。
“一羣廢物,飯桶!”
李儼將案桌上的酒水一把卷飛,又將案桌踢碎,尚且不解氣,來回跺腳破口大罵。
方纔還在演奏歌舞的歌姬們,此刻全都拜伏在廳中,瑟瑟發抖。
田令孜朝身後一名宦官使了個眼色,對方趕緊帶着歌姬們退走。
“一幫草賊,平了整整四年也沒平定,好不容易殺了王仙芝,朕還以爲天下就要太平了,結果呢?王仙芝倒是死了,卻冒出個沖天大將軍來,一介賤民,竟敢自號將軍?朕數十萬大軍,那麼多名帥大將,竟然還打不過這一介賤民,現在都讓他打到東都來了?!”
李儼回頭盯着田令孜:“你說,是不是再過幾日,草賊就要兵臨長安,朕連這皇宮都呆不了?!”
田令孜連忙寬慰道:“陛下息怒,草賊到不了東都的,關外有那麼多將軍呢,黃巢那廝也就是跳的歡快,沒用的。若是東都被破,臣願以死謝罪!”
李儼在皇案上坐下,冷哼一聲:“你死了若是草賊能平,朕早就讓你死了!”
田令孜賠笑不迭。
李儼長嘆一聲:“早知如今,便不該讓曄哥兒去青州......”
說到這,李儼忽然想起什麼,不無急切的對田令孜道:“你說,朕把曄哥兒召回來怎麼樣?朕看那些所謂名帥大將,都是浪得虛名之輩,這幫老傢伙,除了尸位素餐,一點本事都沒有,早該退位讓賢了。朕把曄哥兒召回來,讓他去做統帥,以他的才能,那幫草賊還不是說平就平了?”
田令孜苦笑道:“陛下,安王去青州才一年多呢,現在就把安王召回,於情於理都說不通。而且安王畢竟年輕,陛下冒然讓他做三軍統帥,那些老傢伙的老臉可就沒地方擱了,那還不使勁兒折騰,這是害安王呢!”
李儼沒轍了,沒好氣道:“那你說怎麼辦?”
田令孜想了想,“臣這就去找宰相們商議,保證三日之內,拿出方案來,陛下看如何?”
李儼揮揮手,意興闌珊:“去吧去吧。朕還真就不信,偌大的江山還能被一幫草賊給鬧翻了!”
田令孜走出大殿,臉上的笑容諂媚之色瞬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是陰狠憤怒,他招手叫來一名心腹宦官:“去給路巖傳話,若是他再解決不了草賊,讓咱家替他在陛下面前捱罵,他這個宰相也就不用做了!”
宦官肩膀一抖,連忙應是。
田令孜看看天色,陰沉得厲害,他扭了扭脖子,“安王?安王要是回來了,這朝堂上還有咱傢什麼事?到時候安王要是查貪贓枉法,咱家和路巖,豈不是要落得跟韋保衡、劉行深一個下場?”
......
萬軍之前,黃巢眺望宣州城,臉色陰沉。
進攻東都受挫,一連吃了幾場敗仗,黃巢無奈,只得引兵南歸,卻發現他留在淮南的兵馬,已經被高駢擊潰,現在他失去了根基之地,大軍已經很久沒到進到大城,補給成了大問題,眼前這座宣州城,他必須要拿下。
“攻城!”黃巢舉刀大喝。
就在這時,城門忽然大開,從裡面衝出看不到盡頭的鐵甲洪流,向義軍大舉殺來。
黃巢臉色愈發低沉:“他們這是在找死!”
兩軍前陣已經開始交戰,黃巢在望樓上觀戰,不等他看到義軍大勝的希望,忽然,一名道人飛掠上了望樓,對他急切道:“高駢的大軍從左面殺來了,距離此地已經不足二十里,有數萬之衆!觀其旗號,是高駢的牙兵!”
“什麼?”黃巢臉色大變,高駢的牙兵戰力強悍,絕非義軍能夠力敵,他咬牙狠狠看向宣州城,兩軍在城前交戰,戰局膠着,一時根本分不出勝負。
“撤兵!”黃巢顧不得那麼多了,只得下令大軍撤退,雖然免不得被追殺,但總比被高駢的牙兵圍過來,把他們都滅了好,現在義軍一路敗北,已經快到絕境。
離開宣州,黃巢引兵南下,沒了高駢的軍隊,他沿途攻克州縣,竟然所向披靡,哀兵必勝的道理,黃巢現在體會到了。
乾符六年,黃巢兵圍廣州城。
連年征戰,顛沛流離,惶惶如喪家之犬,黃巢十分疲憊,在攻打廣州前,黃巢主動讓被困在城中的節度使,爲他上書朝廷,請求招安,做天平軍節度使。
消息傳到長安,田令孜、路巖不許。
黃巢無奈,只得降低要求,請求任安南都護。
朝廷又不許。
黃巢大怒,下令攻城。
一日城破。
進了廣州城,黃巢自稱“義軍百萬都統”,並廣佈檄文,斥責朝廷昏聵無道。
佔據廣州後,黃巢打算好生經營,這裡建立成自己的根基之地,然而軍中的疫病十分嚴重,軍士死了三分之一,將士都請求離開廣州,再度北上。
黃巢思慮良久,只得聽取衆人意見,再度揮師北上。
這一回,誰都沒有想到,之前一直被官軍追着到處跑的義軍,會鬧出多大的動靜。
......
草原韃靼部。
風吹草低見牛羊。
清澈的小河畔,有一個部落,帳篷數十頂。
數騎從起伏和緩的山包上飛奔而下,來到其中一座頗大的帳篷前,首先翻身下馬的,竟然是李克用。
此時的李克用,不復當年的輕狂張揚,年輕的臉上頗有滄桑之色,鋒芒內斂,雙目卻更見深邃。
掀簾進帳,李克用看到主位上的李國昌,抱拳問道:“父親急招克用回來,所爲何事?”
這時李克用注意到,帳篷裡還坐着兩名僧人,那是覺曉寺的和尚,他認識。
李國昌對李克用道:“剛接到消息,黃巢復攻淮南,高駢戰敗。”
李克用吃了一驚:“高駢竟然敗了?”
一名圓臉僧人接話道:“黃巢今年從廣州北上後,屢戰屢勝,麾下部衆達到數十萬,但攻入淮南後,卻又被高駢打的屢次戰敗,損失慘重。黃巢便向高駢寫信,請求投降,還重金收買了高駢的部將。高駢這些年戰無不勝,過於驕傲,輕信黃巢之言,並且上書朝廷,讓各鎮兵馬退回。”
“孰料各鎮兵馬退散後,黃巢就再度發動猛攻,用計殺了收了他重金的高駢大將,殲其主力,高駢損失慘重,只能龜縮不出。現在,高駢已經無力阻擋黃巢,黃巢勢力也已今非昔比,高駢是皇朝僅剩的名將,他無力再戰之後,可想而知局面會如何。”
李克用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節:“黃巢無人能擋,我們沙陀部族的機會豈不是來了?我們可以回大唐了?”
前些年,李克用從長安歸鎮後,因爲盧龍軍的算計,李國昌被誣陷爲刺殺康承訓的幕後黑手,早就沒把朝廷放在眼裡的李國昌,索性縱兵四處侵佔州縣,想要獨霸北方,最終經過苦戰,被盧龍等軍擊敗,無奈逃到了韃靼部。
在今天之前,李國昌父子都是喪家之犬,除了沙陀部族僅剩的兵力,已經沒有什麼本錢,要不是韃靼部收留,徹底覆滅都不是不可能。
現在聽說有機會被朝廷徵召,李克用自然激動不已。
覺曉寺的僧人微笑道:“貧僧早就說過,少帥是成大事的人,這是命中註定的,錯不了。”
李克用頗爲激動,寄人籬下的苦日子,他可是受夠了,遂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南歸?”
李國昌示意李克用稍安勿躁:“黃巢何時攻進關中,陛下何時號召各鎮兵馬勤王,我們便何時率兵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