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山巒巍峨險峻,直上雲天,山麓下的清河蜿蜒如龍,不知盡頭,不見來處。大雪漫天飛舞,遮天盈野,寬闊的谷地上山林裹素,一望無垠,山風淒厲呼嘯,寒冷刺骨。
地面積雪三尺,亂石霜凍龜裂,飛鳥絕跡,百獸無蹤。
此處是河西,人煙不可求。
——這是中原人的看法。實際上,河西並不缺少人丁,自漢末中原大亂以來,到河西躲避兵禍的人便多不勝數。
五胡亂華時期,這裡更是文化鼎盛,其文風之剛健雄渾、海納百川,比之東晉的綿軟無力要強太多。
以至於無論是誰佔據北方、中原,都會派遣大批人馬到河西來,將那些飽學之士運到轄地去,譬如說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前秦皇帝苻堅。
至今日,河西之地諸族雜居,漢人更是主要人羣。張議潮克復河西十一州,獻圖於朝廷後,有官員遠到沙、瓜等州巡視,看見的也是“人皆服中國衣冠”。
是一代代漢人開發了河西,使蠻荒之地成爲宜居之所。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現在的主人卻不是漢人,而是吐蕃人。
一片白雪皚皚的樺樹林前,有一行人頂風冒雪,行走在何緩的坡地上,身後腳印順着河畔遠遠延伸出去,在白色世界裡看不到盡頭。
他們有五個人。一名雙手籠袖的老者,一個胖子,一位手提長劍的美人,再加兩個少年。無論是老者還是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中趕路,走的都遠遠算不上艱難。
“師父,我們已經走了五天了,還要走到什麼時候啊?”有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問。
“再有一日半的路程,就會到達岷州。如果運氣足夠好,今日或許可以看到村莊,不用露宿野外。”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沒有絲毫情感的回答。
“還有一日半......”第一個說話的人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嚎。
“哼!這才走了幾天,你就受不了了?後面那兩個小傢伙都沒吭聲,這一路上就你話多!”蒼老者慍怒道。
“師父,可是我們爲何要在野外步行啊?想要去岷州,直接飛過去不就行了?”
“閉嘴!再多話,老夫抽你!”
“師姐......”
“閉嘴!”
沒有人再說話了,隊伍繼續向前趕路。
直到他們終於在白茫茫的世界裡,發現前方不遠處的河谷中有炊煙升騰。
“有人家!有人家了師姐,咱們快些!”
河谷中有二十幾戶人家,這在距離州城、縣邑較遠的河西非城池地帶,已經是很大的村子。在這樣安靜的寒冬裡,村子裡的村民卻沒有享受到該有的寧靜。
他們被集中在村頭的空地,周圍是凶神惡煞的吐蕃軍卒,面前那團巨大的篝火上正在燒烤着村中爲數不多的羊,煙氣升騰。
一名三十來歲的吐蕃人,大馬金刀坐在火堆前,一面撕咬着嘴裡的羊腿,一面不時瞟上幾眼面前畏懼的村民,眼中閃爍着嗜血而殘忍的光芒。
看他的甲冑材質,在軍中應該擁有不低的地位。
他叫尚西熱。
在他用手中割肉小刀點了幾下之後,人羣中幾名年輕的姑娘,被軍卒獰笑着粗暴的拽出來,丟在了他腳前。
看到這一幕,村民中一些青壯男子憤怒難當,紅着眼就想衝出來。村子裡的男人,大多以狩獵爲生,並不缺乏悍勇之氣。被一個吐蕃人如此侮辱,這些漢家兒郎哪裡還忍得住
噗嗤一聲,尚西熱手中割肉的小刀釘在了行動最快的男子眉心。
那名男子的身體倒飛出去,摔倒在人羣中,四肢抽搐兩下就沒了動靜。
一時間人羣炸開了鍋,喝罵聲哀嚎聲不絕於耳,另外幾名男子不見畏懼,行動反而更快,嘶吼着幾個跨越,掄起拳頭就已經到了尚西熱身前。
尚西熱沒有起身,也沒看這些男人,眼中掠過一抹鄙夷之色,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腳下忽升狂風,身周白雪暴起如沙幕,將那幾名男子渾身籠罩!
霎時間,雪幕中血光爆閃,聲聲慘叫淒厲刺耳,幾名男子應聲倒飛出去!
等他們摔倒在地,已經是渾身鮮血淋漓,身體只能痙攣,再也不能動彈。但他們並沒有立即死去,痛苦讓他們面孔扭曲,眼中滿是不甘的憤怒與仇恨。
其他人對尚西熱怒目而視,一時間卻沒有再衝出來。他們很清楚,衝出來只能是送死。在河西這塊地方,一味悍勇並沒有用,只有留着性命,纔有日後復仇的機會。
尚西熱慢騰騰站起身,鄙夷的掃視衆人一眼,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說道:“前些時候,本將軍遠征隴州,在那裡殺了許多漢人,還搶回了幾百個奴隸,那真是榮耀的時刻,你們沒有看見,真是可惜。告訴你們,漢人土地,終將全部屬於吐蕃勇士,漢人的男女,註定會成爲吐蕃勇士的奴隸!
“但本將軍回來後聽說,最近有幾個漢人,在渭州大肆殺戮英勇高貴的吐蕃修士,死在他們手裡的人已經不計其數!哼,回來的時候沒有碰到他們,實在是他們的運氣!否則,他們已經死無全屍!
“今日本將軍到這裡來,就是爲了殺光你們村子裡的所有人,好讓那些漢人知道,英勇高貴的吐蕃勇士絕不容挑釁!如果他們有膽子,就讓他們來岷州城找我,勇武而睿智的尚西熱!”
一番話說的磕磕絆絆,花費了三倍的時間不止。
說完這些話,尚西熱臉上竟然浮現出榮耀的神色,伸出雙手擡頭看天,用吟唱的口吻道:“偉大的月神,讓這場大風雪來的更猛烈些吧,好將這些愚蠢膽小的漢人血腥氣傳得更遠......”
他又用吐蕃話嘀嘀咕咕了一大通,末了雙手交叉在胸前,閉上眼睛,一副跟神靈交流的模樣。
而他的那些手下,已經揚起手中的長弓勁弩,對準了被看押的人羣!
尚西熱等了片刻,意想中弓箭破空的咻咻聲並未響起。這讓他極爲不滿,自己麾下的軍卒都是百戰精銳,什麼時候連自己的命令都看不懂了?
他惱火的睜開眼,就要開口訓斥他那些部卒。然而他的嘴都已經張開,卻不僅連聲音都沒有發出,而且還閉不上,眼中滿是見鬼之色。
在他周圍,他帶來的一百多名悍卒,已經沒有一個人站着,全都倒在了雪地中,倒在了血泊中。
其中有些人被攔腰斬開,臟腑正冒着熱氣吧嗒吧嗒的流出來,看着悽慘無比!
尚西熱以爲是幻覺,甩了甩腦袋,再睜大了眼睛細看,情景卻沒有半分改變。這讓他驚恐異常,是什麼人,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悄無聲息就殺光他的部卒?!
這個問題不用問。
因爲他看到面前除了那些驚訝、驚喜的村民,還多了五個人。
一個胖子,一個絕色美人,一個面色黝黑的少年,一個提着門板一樣大砍刀的少女,還有一個遠遠站在後面的老道士。
這些人,全都看着他。
五雙眼睛,卻是同一個眼神。
這個眼神讓尚西熱不寒而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音。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你......你們是誰?”空氣中濃稠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讓尚西熱頭皮發麻。這本是他最習慣也最喜歡的味道,可當這些味道是從他部卒身上散發出來的時候,就完全無法忍受。
“渭州那些吐蕃人,就是死在我們手裡,剛剛聽說你想找我們?現在我們來了,你爲何還不拔刀?”說話的不是老道士也不是那個絕色美人,而是那個手提大砍刀的少女。
她有一雙貓眼石般的眸子,原本極爲靈動、晶瑩、漂亮,此刻卻顯得極爲滲人,因爲那裡面滿是殺氣。
尚西熱張了張嘴,除了發出嘎嘎的聲音,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少女的眼簾耷拉下來,寒氣更甚幾分。
她開始走向尚西熱:“作爲戰士,原本不殺不拔刀的敵人。但是現在,我卻已經不耐煩了。記住我的名字——能聽到我的名字,是你此生最大的榮耀!”
話音方落,刀光已經到了尚西熱面前!
尚西熱發誓,他這輩子沒看到過這麼快、這麼凌厲的刀光!
他只來得及用戰刀擋在身前,手臂就傳來一陣無法忍受的劇痛,而後血霧就撲了他一臉,他的身體也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兩丈外的一棵大樹上,白雪簌簌灑落。
他握刀的手,連肉帶骨,寸寸爆裂,一直到肩頭!
肩頭斷口處血肉模糊,白骨森森。
他背後兩人合抱的大樹被撞得斷裂,所以他的脊椎也跟着斷裂。
尚西熱沒有死。
但他卻想立馬去死。
唯有死,才能不再忍受身體上的巨大痛苦。
只可惜,那名頭髮梳成馬尾的少女,卻沒有來結束他痛苦的意思,收起刀,就去攙扶那些嚇傻了的村姑。
面色黝黑的少年,目光鄙夷的掠過鮮血淋漓、疼得沒有人形的尚西熱,就像是瞥見了一隻蒼蠅。但當他看向少女時,卻是一臉討好的笑,“雯文,你還沒有告訴他你的名字呢!”
少女瞪了他一眼,“說了多少次,不準叫我雯文!至於他,我改主意了,他太弱,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聽到這話的尚西熱,如果不是渾身已經沒有動彈之力,一定會自己抹脖子。
在村民們感激涕零的拜謝中,老道士走到那幾名渾身是血的青壯身前,俯下身爲他們治療傷勢。
“道......道長,他們還有救?”老村長顫聲問老道士。
老道士轉頭對他和善的笑了笑:“只要沒斷氣,就能救。”
老村長千恩萬謝之餘,忽然沉默了一會兒,接着雙眼發亮的問:“老朽聽說,這回吐蕃蠻子入侵關中,卻因爲渭、秦等州的吐蕃貴族,被幾名修士陸續殺戮殆盡卻束手無策,不得不提前班師......敢問,那些吐蕃貴族,就是你們殺的?”
老道士埋頭給人治傷,聽到這話,頭也沒擡:“是我們。”
“敢問道長和幾位英雄大名?”
“算不上什麼英雄,老道楚南懷。”
“蘇娥眉。”
“衛小莊。”
“劉小黑。”
“李雯文。”
“唉,雯文,你啥時候改成殿下的姓氏了?”
“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