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楊柳樹下,青袍男子面對河面,負手而立,微風輕拂,吹動他的髮腳。
宋嬌一步步走來,在他身旁數步外停下。她沒有去看他,同樣面對河水。
星月無聲,宋嬌沉默了許久,緩緩開口:“你不該來的。”
青袍男子回答道:“我已經來了。”
宋嬌輕嘆一聲:“東海那麼大,難道還容不下你?”
青袍男子輕笑道:“天下之大,可有淨土?”
宋嬌有些氣惱:“你這是詭辯!”
青袍男子沉默下來,半響後,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沉重:“八公山之役後,我的確打算隱居東海,彼時我也的確下定決心,無論大唐再發生何事,我都不會再回來。”
宋嬌轉頭看向青袍男子,面前這張臉,連她也感到陌生,那本就是一張毀容後重建的臉,當然與她記憶中的那個面目不符,她問:“你既已看透世事,榮辱皆不入心,又爲何回來?你當時說過,人生如夢,富貴榮辱,各安天命,既然連李曄的命運,你都已不關心,又爲何還要回來?你修爲已經築基,踏入真人境界,何處不能逍遙自在,又爲何執意要回來?!”
話說到後面,宋嬌神色激動,情緒已經失控。
她盯着面前這張陌生的臉:“你可知道,大唐的天下雖大,但已沒有你的容身之所,你回來了,就意味着死!縱然你修爲已達真人境,但你能對抗皇帝嗎?!”
宋嬌慘笑一聲,悲慼無限:“你本已死了......世人都以爲你死了......既然死了,又何必活過來?你難道還想再死一次不成?!”
青袍男子沒有言語,或許是不知道該如何言語。
宋嬌說完一席話,彷彿全身力量都傾瀉一空,她也沉默下來。
良久,青袍男子出聲道:“當日我出海的時候,曾與師父,與你們有約,白鹿洞弟子,從此不入世俗......你又爲何要到他身邊?”
宋嬌嗤笑一聲:“你境界高,看透人生,領悟大道,可以拋卻世俗羈絆,我卻做不到。至少,在三清觀碰到他的時候,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所以你就假借復仇的名義,呆在他身邊幫助他?也對,這的確是你的性子。”青袍男子看了宋嬌一眼。
“說這些做甚麼!你從東海歸來,出現在這裡,究竟是爲了什麼?難不成在你心裡,我連他都保護不了,還需要你橫插一腳?”宋嬌質問道。
青袍男子復又看向河面,這回沉默得更久。
他道:“八公山之役後,我已心灰意冷,對大唐社稷不再抱有幻想。但我在東海的時候,夜觀星相,發現了一些異變......算了,不說星象,我在東海沿岸採買食物的時候,聽到了他踏入練氣,繼承王爵,出任長安府少尹的事情。”
宋嬌冷笑道:“他繼承王爵出仕,就踏入了權力爭奪的漩渦,而下到韋保衡,上到皇帝,都不會忘記八公山的事,所以他邁出這一步,就註定了,要跟很多人爲敵,遭受很多人的算計,命在旦夕。但這是他的事,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不是早就無牽無掛了麼?”
青袍男子道:“若是他沒有承襲王爵,沒有出仕,我也不會......”
“別說這些沒用的!”宋嬌打斷他,“我一個字都不信!八公山之役後,你的人雖然僥倖活了下來,但你的心卻已經死了,別說你還會顧念這些世俗之情!”
青袍男子再度沉默下來,他仰頭看了一眼夜空,忽的,吐出一大口鮮血。
宋嬌怔了怔:“你......”
青袍男子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宋嬌卻已沉下臉來:“你修爲既然已經築基,對付一個韋江南,怎會落到如此地步?”
青袍男子抹去嘴角血跡,笑了笑:“八公山之役後,承蒙師父拼卻性命救我,我雖僥倖活了下來,但根基已損,出海後雖然成功築基,但本元之傷,仍是無法復原。”
宋嬌臉色白了白:“那豈不是說,你每動用一次修爲,都是在自損命元,傷己而後傷人?”
青袍男子不以爲意道:“無妨,暫時死不了。”
宋嬌動了動嘴脣,終是不忍再苛責他。
半響,宋嬌問:“你......要不要見他?”
“不必了。”青袍男子擺擺手,“比起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何事?”
“扳倒韋保衡,清除宦官四貴,扶立新君!”
......
天亮了。
李曄見宋嬌從河畔走來,臉色有些蒼白,便關切的問道:“什麼樣的故人,讓你見了一面之後,臉色如此難看?”
宋嬌瞧了李曄一眼,心思複雜,滋味難言,終究只是搖了搖頭,什麼也說不出來。
李曄見她不欲多言,便也不打算追問。
劉知燕考慮了半夜,決心改換門庭投靠李曄,轉而指證洗劫碼頭倉庫的事,是韋保衡的人要挾指使,其實就像她說得那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現在根本沒得選。
李曄帶着長安府的官差,押解長河幫幫衆,並及陳江河的屍首及手下,回到落腳的村舍,準備略作休整,就加緊趕回長安。此間之事既然是韋保衡主使,只怕他已經得到事敗的消息,李曄能否成功回到長安城,還是兩說。
在村舍的時候,李曄給王鐸和路巖去了消息,讓他們派遣人手前來接應,尤其是需要高手保護人證的周全,只要劉知燕等人能夠抵達長安府衙,韋保衡的處境會如何,已是不用多言。
現在李曄手上可用的力量不多,整個青衣衙門,其實也只有宋嬌是高階戰力,這回若是韋保衡消息靈通,在長安城外派了人手接應,那麼很可能在王鐸、路巖的人趕到之前,將李曄截住。
襲殺李曄他們或許不敢,但襲殺人證卻是一定敢的。
此時,小山上的廬舍內,火爐已經熄滅,劉大正坐在門檻上抽着旱菸,臉色繃得很緊。男孩早起出門,看到劉大正竟然反常的沒有開爐火,有些詫異,但是看到道人也在,男孩也沒有多問,自己去準備早飯了。
道人站在院中,臉色陰沉,很顯然,昨夜與南宮第一的戰鬥,他輸了。不過他沒有被南宮第一帶走,倒也是個不錯的結局。只不過這結局,道人並不能接受罷了。
“你說什麼?你要去找安王,找李曄?”道人瞪着劉大正,滿面怒容,“青蓮的事還未查清,那傢伙很可能是我道門的罪人!你現在,要去投敵?”
劉大正吞雲吐霧,面目在煙霧後顯得有些模糊莫測:“我劉大正,及冠之後下山,便一直跟隨老安王左右,也曾征戰南北,立過一些功勳,後來成爲老安王貼身護衛,就連宋嬌那娘們兒,在我面前也不敢吹鼻子瞪眼。彼時我劉大正就告訴過自己,跟隨安王,就是我畢生追求。”
“八公山之役的時候,我本該跟在老安王身邊,但就是因爲師門臨時派下任務,這才離開老安王......老安王命喪八公山,我劉大正難辭其咎!當日我若在老安王身邊,就算只能爲老安王擋下一劍,以老安王的修爲,又怎麼可能走不掉?!”
說到最後,劉大正已是聲色俱厲。
道人冷哼道:“就爲此事,你恨了師門這麼多年,更是不顧師父勸阻,執意來此隱居......可這件事,師門有什麼錯?我終南山有什麼錯?”
劉大正瞥了道人一眼:“老安王修爲高絕,縱然被圍攻,不能勝也能走,怎會直接喪命?師門這些年在籌謀什麼,你真當我不知道?不遵朝廷號令,擅傳仙法於民,大肆擴充弟子,與江湖草莽結交,此番更是培植青蓮,想要物色所謂的英雄人物,去禍亂大唐的天下,這等所作所爲,與反賊何異?!我劉大正,半生跟着老安王,爲大唐流血流汗,忠肝義膽,豈能與爾等爲伍!”
“劉大正!你瘋了不成!”道人大怒,“天下修士,皆習我道門術法,皆爲我道門弟子,這天下不是朝廷的,是我道門的!朝廷腐朽,道門爲黎民蒼生,少受昏政之苦,這才謀求推翻朝廷,塑造新的秩序!這不是造反,是替天行道!”
“這些話,你回去跟師父說吧,跟我說沒用。”劉大正抽完煙,磕了磕煙槍,站起身,“我欠師門的情分,昨日之事,已經還清,從此兩不相干。我不想追究老安王之死,師門是不是出了力,出了多少力,但從今往後,你我再無瓜葛!”
言罷,劉大正招呼男孩:“收拾東西,出遠門!”
道人怒不可遏,一把拔出長劍,指着劉大正:“你要去找李曄?你要去做朝廷的走狗?去投靠我終南山的敵人?那也得問問我手中的劍,答應不答應!”
劉大正冷笑一聲。
片刻之後,劉大正帶着男孩出門,下山。
院子、廬舍,終究還是毀了,成爲一片廢墟。
廢墟中,道人望着插在地上的劍,面色蒼白,心神不屬。
踏上山道,劉大正回頭看了一眼,昨夜青袍男子駐足的地方。
他在心頭默道:“整個大唐,修爲能順理成章達到真人境的,只有老安王一人......”
跟隨新安王,會不會有機會,再見到老安王?
那個世人都以爲已死的老安王?
這一刻,劉大正虎目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