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你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嗎?”望着修伊的悲傷面龐,不知爲什麼會覺得產生了少許歉疚感的蕾娜斯囁嚅道,“是我不好,不該……”
“你不必道歉,因爲這的確是我個人的心結,無心發問的人又有什麼錯呢?”修伊略帶感傷地說道,“不過也幸好由於這個詛咒抑制了華斯特帝國的對外擴張傾向,纔沒有使人界所遭受的戰亂進一步擴大——由此產生的複雜政治局勢也是一個麻煩,但比起在戰爭中實際受害的人,這些處於表象之下的暗流倒是相對和平的鬥爭形式。”
“而這正是某人最拿手的把戲,所以能把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件碎片組合成一幅完整的拼圖,也只有他能做到。”老酒鬼說道,“你倒是說說,這個‘慈悲女神之淚’與其他國家想和華斯特聯合的企圖有什麼關係?”
“你真是個白癡,都忘記了‘慈悲女神之淚’是從哪裡來的嗎?”修伊沒好氣地說道,“加雷斯教國和華斯特帝國之間原本就不太友好,如果再因爲‘慈悲女神之淚’在華斯特境內出現而導致外交關係進一步惡化,其他兩個國家不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嗎?”
“不對,既然本來關係就不好,作爲競爭對手的說法不是有些勉強嗎?”虛空首先找出了一處語病,“殿下應該只是在說別人的看法吧。”
“聰明,我對此當然和這類人云亦云的淺薄看法完全不同,我認爲在前期‘慈悲女神之淚’被盜,被轉運到華斯特境內的事件並非是政治意圖作怪的結果,而是單純偶然的盜竊銷贓過程。使事情變複雜化的開端應該是從那位委託人得到它之後開始的。”修伊分析道,“你們想想,如果只是爲了迎合一般人的思路,這種政治意味濃厚的行動應該不存在任何的破綻,在用非法手段得到它之後就應該立即行動,使它迅速曝光在各國的情報網絡之中,從而達到使兩國交惡的目的,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我明白了,事情到這裡才慢慢開始明朗化,就是前期沒有明確政治目的的表現。”老酒鬼一拍大腿,“如果希望它的出現使加雷斯和華斯特斷交,更沒有理由把它託一個傭兵團以民事運送的方式送到這個邊境城市來。”
“不,這應該是華斯特帝國內部派系鬥爭的結果,斷交只是一個表面現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應該說讓兩國斷交已經不是任何一方的最終目的了。”修伊神色凝重地說道,“華斯特帝國單獨與魔界、天界軍作戰的事情從華斯特建國起就延續了一千多年。這已經引起了一些華斯特帝國內主和派人士的不滿,從未上過戰場、認爲國計民生與政治利益纔是最重要的他們認爲,與魔界軍和天界軍的敵對並非絕對必要,而且與其他人界國家的交往也應該以政治手段的聯合爲主,在軍事上應該避免大動干戈。”
“因爲殿下的情報網絡經常傳遞這樣的訊息過來,所以我也略知一二。”虛空說道,“不過主戰派的軍隊方面就態度很強硬了,他們認爲自身戰鬥力的強化纔是最重要的,與其依靠別人不如依靠自己,再加上年年要求增加軍費開支的請求和主和派的生產經費需求常發生衝突,雙方的矛盾十分激烈。但有一點要強調,那就是軍人的好戰性在近二十年內未得到滿足也是他們態度強硬的主因——不管怎麼說,自從有了人類聯軍以來,堅持靠自己力量作戰的華斯特帝國在這段時間內就沒和魔界軍大規模交戰過。懾於‘空牙炮’威力的華斯特帝國軍沒有主動出戰,忙於對付聯軍的魔界軍也無暇分身,這就是幾個方面狀況綜合所產生的結果。”
“不過最近一段的消息顯示,軍隊內部也有部分人開始轉向主和派,主要原因是主和派也開始決定把軍事手段上的聯合加入政治聯合的議題之內,所以部分喜歡打仗的好戰分子就轉移了注意力。”老酒鬼說道,“以我看來,這次負責委託任務的人應該屬於主和派,畢竟也只有希望能聯合所有人界國家的他們會做這樣的舉動。但同時也存在一點矛盾——此次來人所屬的格利斯頓公爵好像是主戰派的核心分子,最近並沒有情報顯示他也投向主和派了啊!”
“格利斯頓公爵是主戰派,並不代表他手下的人也都主戰,這次事情就證明主和派已經有人滲透到他的部下之中去了。”修伊答道,“我所擔心的是和這件事有關係的另一個人,那位克魯澤總理大臣。”
“所以我纔不明白啊!”老酒鬼追問道,“克魯澤這個人一向很低調,目前的職位也多半隻是負責接待外賓和一些慶祝儀式的舉辦,基本不過問國事的他爲什麼會捲進這次事件內呢?”
“他也是主和派,而且是隱藏得極深的主和派中堅分子。”修伊的話讓所有的人驚訝得合不攏嘴,“我每個月都會收到一份有關這個人動向的最機密報告,這是我對他的特別關照。因爲他的地位實在是很特殊——雖然只負責外賓接待和禮儀事務,但和外國的使節聯繫時能最自然、最隱蔽地完成各類使命的人也只有他,再加上他的女兒,‘華斯特五刃’中唯一的女性戰將,南方軍團的指揮官‘鳳凰之刃’雷莎妮婭·克魯澤……你們可以想像他的地位有多特殊吧?”
“……這麼說,難道雷莎妮婭也是……”老酒鬼和虛空一齊駭然變色。
“嗯,性情剛烈的雷莎妮婭被認爲是主戰派很自然,但我卻認爲她作爲主和派更合適。因爲第一個提出與其他國家軍隊實行聯合作戰的人就是她,雖然之後因爲種種原因這個想法遭到了否決,但我不認爲她的作戰思想會有什麼質的轉變。”修伊笑了笑,“或許她在各方面都表現得像一個求戰心切的主戰派,但混合兵種的優秀思想卻從來沒有從她的部隊演練中消失過,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她的想法還是維持着初衷,我不認爲一個性格會固執到如此地步的人會那麼輕易地屈服於主戰派的獨立戰爭思想。”
“這麼說,這次的事情就是主和派和主戰派之間的衝突了?”蕾娜斯也苦笑了起來,“我總算明白到你所說的麻煩是指什麼了……果然是了不得的麻煩,對一個被夾在其中的傭兵團來說的確如此。”
“而且最近身爲總理大臣的克魯澤正在準備接待一批從國外來的外國使節,你能猜到這個使節團是從哪個國家來的嗎?”修伊苦笑道,“應該不用我說了吧?”
“加雷斯教國……”虛空的眼睛陡地一亮,“難道他打算借這個機會把東西還回去嗎?”
“東西被哪一方先發現,然後又是如何引起另外一方面的注意,具體的細節我們並不知道,但借這個機會和加雷斯教國的使者搭上關係,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修伊淡淡道,“兩國之間的關係不佳,起因是加雷斯不承認華斯特國內所信奉的主要宗教‘光之使團’的地位。他們認爲未經教國所批准的各類宗教都是非法的邪教,即使信徒和教規再正式也一樣,不過如果華斯特方面會主動交還‘慈悲女神之淚’,他們的口氣應該會大爲鬆動吧。”
“主戰派就是爲了這個原因要搶奪它嗎?”蕾娜斯不由得愁眉緊鎖,“政治上的險惡果然不是我們能理解的啊!”
“前期因素可能比較單純一些,但等主戰派意識到‘慈悲女神之淚’本身的政治價值時,就不僅僅是爲了強化魔法兵團戰鬥力那麼簡單了。”修伊說道,“所以我纔想這件事就到此爲止最好,不告訴倪劍他們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對這幾個想法比較簡單的人來說,先前被數千倍敵人追殺的事件已經是能承受的極限,再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負擔恐怕有點……”
“先不說這個,你能確定當時襲擊我們的人的身份嗎?”老酒鬼問道,“能一下子動員將近三萬人,這可不是一般的將領能做到的事情,應該能猜到是誰吧?”
“不好說,畢竟華斯特帝國的軍隊制度有異於別國,有百萬人之多的單軍團編制中能調動三萬人的高級將領就可以找出將近二十個,但是要兵種齊全就只有軍團長這個級別纔有這樣的能力,可是這樣一來問題也出現了……”修伊苦惱地搔了搔後腦勺,“先不說在我們被伏擊的區域附近有大約十個軍團隨時處於駐留防守的待機狀態,光是軍團長級別的人有百分之八十都屬於主戰派陣營這一點就很難把範圍進一步縮小,具體是誰參與了這次行動這問題我也沒法子回答。”
“反正已經交給他們,其他的事情應該不必想太多吧。”虛空勸慰道,“劃清界限不正是殿下的脫身之計嗎?”
“我們是脫身了,可一些相關事件的發生可能會給我們的計劃造成影響。”修伊解釋道,“我們的下一個行動目標是王都華斯特城,但是‘慈悲女神之淚’被交回的後果將很有可能成爲加雷斯與華斯特之間的歷史性外交事件——那就是加雷斯承認華斯特帝國的宗教合法權,繼而兩國正式締結軍事或政治盟約,而我們偏偏在這個時刻到風雲變幻不定、被各類的政治風暴所包圍着的華斯特城去,是否有些不太謹慎呢?”
“只要不被發現,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都吧。”老酒鬼的話有點底氣不足,看來他也沒什麼把握,“小心一點去不行嗎?”
“我想問題的核心不僅僅是如何不被發現,還包括被發現會產生什麼後果吧?”修伊無奈道,“暫且不論有關你們的‘那個問題’,作爲魔族三皇子的我出現在華斯特帝國,還有身爲八翼熾天使的蕾娜斯萬一暴露了身份,引起軒然大波簡直是必然的。”
“我現在已不再從屬於神族的任何部隊,這也會引起風波嗎?”蕾娜斯歪着腦袋想了想,“還有你,不是已經被剝奪了魔族的身份了嗎?這又會有什麼問題呢?”
“修伊的身份不是問題,問題是他腦子裡面的東西。”老酒鬼伸手想去拍修伊的腦袋,卻被某人的警告眼神嚇得縮了回去,“別看這個腦袋大而無當,裡面裝的可是‘空牙炮’和‘龍炎修羅箭’的全部秘密啊!”
“你的吃飯家伙才大而無當,有本事你做出類似的東西給我看看。”修伊的反駁透着說不出的苦澀,“不過這兩樣發明的確是我引發麻煩的主因,而蕾娜斯你的麻煩也與我類似——八翼熾天使在三界中就是頂級神族戰士的代名詞,就算你現在的力量離這種傳說的境界還有些距離,但拉攏已成爲自由之身的你成爲一分子,這樣的國家和個人應該都不少吧。”
“對力量的追求有這麼重要嗎?”蕾娜斯嘆氣道,“他們難道就不能把目光轉移到對廣大人民有益的地方去嗎?”
“連生存力量都不具備的國家,是沒空閒想到‘人民’這個羣體所代表的利益的,這就是亂世中的現實。”修伊用一句話輕輕地解答了蕾娜斯的疑問,“所以我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已經不再是‘慈悲女神之淚’,而是如何躲避這股瘋狂追求力量的風潮。”
“以殿下的口氣,您已經有好主意了嗎?”虛空問道。
“辦法倒是有,只不過要委屈蕾娜斯一點了。”修伊有點心虛地避開了蕾娜斯的視線,動作也忽然變得有少許奇怪——先是在房間內小步地開始跳躍,然後是半蹲的側壓腿動作,讓看到這些動作的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在加努塞比特這樣時常有商旅出沒的邊塞城市,像蕾娜斯這種女戰士職業的人並不少見,所以用一點小小的化妝手段掩蓋蕾娜斯鎧甲和兵器上的神族印記並不太困難,也不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在傭兵活動頻率相對較低的華斯特城就不太好說了,整個傭兵團被關注是必然的,而蕾娜斯被看出破綻的機率也大大增加了——別忘了,華斯特城是整個華斯特帝國的經濟文化政治中心,能人才子云集的帝王之城,對神族戰士有一定認識的人肯定也爲數不少,萬一……”
“只說蕾娜斯小姐,那你呢?”
老酒鬼的問題剛出現就得到了答案,一攤雙手開始做胸部擴張運動的修伊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我沒那個必要,因爲吟遊詩人的職業已經是我最好的掩護了——平心而論,如果你們並不認識我本人,能從這種職業的打扮上看出我的真實身份嗎?”
“要是有人認識你呢?”老酒鬼還在吹毛求疵。
“那不可能,殿下在魔界深居簡出,除了在澤蘭哈爾常住的人外,真正認識殿下模樣的魔界居民根本沒幾個,在人界就更沒有可能存在這樣的人了。”替修伊回答的是虛空,“如果你指的人是在人界進行諜報活動的魔界軍間諜,會認出殿下的人也只有曾回澤蘭哈爾向他親自報告情況的幾個高級負責人員,而在華斯特城,這樣的人只有一個,只要殿下不刻意去見他,被認出的機會根本等於零。”
“我明白了,那你希望我怎麼做呢?”蕾娜斯明亮的眼神盯着修伊的眼睛,讓其實在暗中作着壞心眼打算的某人有些心驚肉跳,心虛的感覺在言語中表露無遺,期期艾艾的回答更是讓人察覺到了修伊難得一見的拙嘴笨舌:“我想,能不以戰士的身份出現是最佳的解決方案,所以我希望蕾娜斯能把職業暫時換一換……”
“換職業?”蕾娜斯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什麼職業?”
眼光滴溜溜地朝周圍轉了轉,幹吞了口唾沫的修伊倏地收起所有的動作,一邊悄悄挪動腳步並伸手朝着門口的門把摸去,一邊小聲地說道:“同一個傭兵團內不宜出現兩名相同職業的人,所以瑪麗嘉的神官職業不行,而適合女性的職業我想就只剩下一個了……蕾娜斯,你就暫時把刀劍放下,做一回歌姬吧。”
“你說什麼?歌姬?”蕾娜斯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杏目圓瞪的她在理解到這個詞語的含義後當即現場抓狂,“該死的修伊!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人呢?”
就在忽然察覺到發話對象不復存在的剎那間,木門關上的聲音重重地響起,早已預感到她會發飈的修伊在她音量增高的第一時間內就拉開門逃命去也。接着意識到他落跑事實的蕾娜斯隨即怒氣沖天地拔出了腰際的“制裁者”,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一副想把某個魔族砍成千萬碎片的瘋狂模樣——修伊要是被現在處於狂亂狀態的戰鬥女神捉住,可能會變成的樣子他大概也估計到了,所以在她把行動付諸之前某人就已做好了跑路的準備,自創的一套跑步熱身準備活動總算也有了可以解釋的理由。
“碰!”木門被重重開關的聲音第二次響起,房間內只留下了還愣怔於“歌姬”這個職業名詞的老酒鬼和虛空對視苦笑,充滿被算計意味的對話隨之響起。
虛空:“難怪殿下要我忽然去買歌姬的衣服,原來如此……”
老酒鬼:“更難怪他死皮賴臉地要我爲他寫歌唱演出宣傳單,原來也因爲如此……”
※ ※ ※
五天後。
“對不起,我走錯門了……”瑪麗嘉剛剛推開房間門就看到了一名披着輕紗的美麗少女,以爲認錯人的她忙不迭地退了出去,退到一半才感到奇怪,“不對呀?這裡不是蕾娜斯的房間嗎?”
“你沒走錯門,是我。”蕾娜斯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你很奇怪我現在的打扮嗎?”
“你?蕾娜斯?”看清楚眼前的銀髮少女確是蕾娜斯·法琪利之後,瑪麗嘉的下巴馬上落地,“我的天啊!我生病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你會變成這個樣子?”
“病一好就來串門,你和蕾娜斯的感情還真好啊!”修伊懶洋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轉身回望他的瑪麗嘉在看到某人的樣子後,眼珠子幾乎都要從眼眶裡滾落出來一般地顫聲問道:“這、這、這……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傷成這個樣子?”
“這個嘛……應該說是蕾娜斯對我出色主意的獎賞吧。”面龐上橫七豎八貼滿橡皮膏藥,眼眶處還有淤青的修伊很尷尬地笑了笑,雖然傷痕累累依然不失清秀的臉上只有打哈哈的表情,“先不提這個,你認爲我們傭兵團的未來歌姬怎麼樣?”
“歌姬?”瑪麗嘉驚訝的神色一覽無餘,“你是說蕾娜斯嗎?”
“這裡還有第二個穿得像歌姬的人嗎?”修伊很認真地開始自我檢討,“難道是我個人的品位出了問題嗎?我記得我交代給虛空的圖樣的確是歌姬的服裝制式啊!”
“你的品位當然有問題,竟然要我做歌姬!”滿面陰雲的蕾娜斯氣鼓鼓地罵道,“你是存心要看我出醜嗎?”
“出醜?”修伊疑惑地問了瑪麗嘉一句,“你覺得她現在很醜嗎?”
“當然不,而且正好相反,現在的蕾娜斯非常漂亮,要說是‘國色天香’又或者是‘麗質天生’都不算過分。”再看了蕾娜斯一眼後,再也無法移開自己視線的瑪麗嘉是這麼回答修伊的,“說實話,我現在有些嫉妒蕾娜斯,因爲即使以我女性的角度看來,她也是足以傾國傾城的美人。”
瑪麗嘉的話一點都沒有誇大。
一副水紅色的輕紗披肩,素白帶淡青的窄袖長褸,以及淺藍色的連身長裙和一雙精工製作的鹿皮靴,如暗夜星辰般點綴在衣袖和腰間的金黃色流蘇更襯出了蕾娜斯的優雅氣質,用眉筆精心勾勒過的眼線把女性的婀娜風情表露無遺,流光溢轉如秋水般明媚的眸子在塗上淡淡口紅的兩片櫻脣映襯下,更顯得妖嬈動人。
如果說之前蕾娜斯的美是充滿英氣和動感的美,那麼現在的美則是充滿女性本色和靜態的美,特別是看慣了她身着鎧甲、手持戰斧和長劍的英姿的人,對這種反差對比強烈到極點的變化更是感受深刻。
“我就說嘛!你這麼打扮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修伊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蕾娜斯憤怒擲來的枕頭正面擊中頭部,然後被子、席子甚至是梳妝檯的凳子都被怒氣衝頂的女孩當成武器,投向了正在忙着躲避各類飛行物的某人。
“臭混蛋!死魔族!你把我弄成這個樣子還敢說風涼話?”看起來似乎受了很大委屈的蕾娜斯幾乎是眼淚汪汪地開始控訴他的“惡行”,“先說什麼‘改換形象也是改換心情的一種方法’,然後又講‘適當的化妝也是體現美好心靈的形式’,結果你就把我打扮成了這個樣子!”
“我說的有錯嗎?”手忙腳亂地把各類投擲性“兇器”收攏到一處,以防止被再次“利用”的修伊一邊警惕地注視着蕾娜斯的行動,一邊叫屈道,“先前虛空和老酒鬼看呆的時候你還不相信,現在連瑪麗嘉都說漂亮你還不滿意,你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因爲這樣的我不像我自己啦!”蕾娜斯叫道,“我是身爲神族戰鬥女神的蕾娜斯·法琪利,這個嬌滴滴模樣的人不是我應該有的樣子!”
“這還不好?這樣的話,能認出你的人就更少了啊!”修伊辯解道,“我們不是要掩飾身份嗎?連你都不承認像原來自己的模樣,不正是原來身份的最佳掩護嗎?”
“可是你叫我當歌姬,不是侮辱我的人格嗎?”蕾娜斯怒道,“而且我又不會唱歌,你叫我僞裝成這個職業不是明擺着要我出醜嗎?”
“當歌姬哪裡是侮辱人格了?”這回怒吼起來的是修伊,一個大步衝前的他滿臉都是無法遏制的怒氣,這份忽然間出現在面龐之上的憤怒讓原本理直氣壯的蕾娜斯頓時呆住了。
“歌姬也是人,她們的職業有哪裡卑微了?靠自己的雙手和技藝掙錢生活,有什麼值得羞恥的?”修伊的憤怒並不是針對蕾娜斯的指責,而是她語氣中對“歌姬”這個職業的蔑視,“也許你認爲,在衆人面前唱歌跳舞來獲取金錢是一種很丟臉的事情,但你知道她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心血嗎?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歌姬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分歌聲都是她們對藝術的獨特理解,是詮釋她們內心對美麗事物嚮往的方式,帶給觀看者快樂,把每一分喜悅和感動傳達到人們的心中,這樣崇高的職業有哪裡侮辱人格了?難道比起帶給人們歡樂的歌姬,滿手血腥只知道殺戮和破壞的戰士就高尚得多嗎?”
蕾娜斯和瑪麗嘉一齊呆住了,與其說是被修伊的說辭所折服,倒不如說她們是被他這股莫名而強烈的憤怒所震懾。就好似她們踐踏到了修伊內心某一塊他人所絕對禁止碰觸的聖地一般。
“也許在神族的心目中,以歌聲來交換金錢的歌姬是一種卑下的職業,但我真的不希望你也維持着這樣的想法,蕾娜斯,至少我不希望如此。”修伊微微閉上眼,似乎想借着這個動作來平息在心中波濤洶涌的感情風暴,怒氣也逐漸在語氣中化於無形,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深深的悲哀,“我的母親,愛莉莎·華斯特,我父親的第一皇妃……在她和我父親相遇相愛之前,她就是一個歌姬,用自己的歌聲換取生存權利的她,就是用這個看起來卑微的職業支撐着全家的生計,支撐着她體弱多病雙親的鉅額醫藥支出,還有她唯一弟弟的學費……在我的角度來看,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她所從事的職業也因爲她的高尚和堅忍而輝煌崇高,所以我不能接受那樣的說法——絕對不能!”
“……對不起!”蕾娜斯再也說不出比這句更能表達她深深歉意的言語,美麗的眼神隨着修伊每一句充滿痛苦追憶的話逐分逐寸地黯淡,到她對修伊道歉的時刻,那對總是充滿高傲神情的眼眸之中只留下了滿溢的淚水——此刻的蕾娜斯只希望自己從來也不曾說過那些讓修伊感到內心刺痛的話。
正像修伊和米伯特所說過的那樣,高高在上自恃身份和尊嚴的人,有什麼時候想過那些在社會的底層掙扎求存的人們到底是如何生活的?爲了活下去或者是爲了某些自己所無法割捨的事物而放棄尊嚴,堅強而痛苦地生存着又有什麼錯誤?
“在這個世界上,死亡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是死卻不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方法……責任和義務,這些東西用死可以解脫,卻不能解決——被愛人拋棄卻堅持把孩子生下來的母親,有着貧弱親人卻無力爲他們治病的孝子,還有承受着恥辱卻不能爲自己辯解的忠誠戰士。這些人的痛苦是常人所不能想像的,只有死亡才能帶給他們永恆的寧靜,可是他們卻選擇了比死還要痛苦的生存。”修伊的聲音完全平靜了下來,但縈繞在言語之間的寂寞和失落卻更加凝重。“他們不是不能死,也不是不想死,而是他們有必須要完成的責任和義務,所以他們必須要活下去——母親是爲了孩子的未來而活,孝子是爲了延續哪怕多一秒親人的生命而活,戰士是爲了把恥辱的真相昭示在真實的歷史中而活,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有難以捨棄的羈絆,所以爲了生存下去完成這些義務和責任而放棄所謂的尊嚴,我並不認爲這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情。完全的正義和真理在這世間是不存在的,只有相對着美好事物而形成的對比標準,而且還根據評判者的立場和想法不斷髮生變化,最起碼我認爲,說歌姬這個職業侮辱人格沒有一點依據,你們說呢?”修伊問道。
“我認爲殿下說得有道理。”隨着一聲悠長的嘆息,一直站在門外的虛空緩緩走進了場面有些僵化的房間,緊盯着蕾娜斯的眼睛裡寫滿了莫名的悲哀——而他的下一句話就讓兩個女孩明白到了這份悲傷的由來,“當我和老酒鬼第一次看見你歌姬打扮的模樣時,我們的驚訝不僅僅源於你外表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更因爲你的這副打扮簡直和殿下所畫的愛莉莎皇妃一模一樣……殿下是以自己心中最聖潔、最美麗的形象爲基準來爲你打扮的,由此也可以證明,殿下一點侮辱你的意思也沒有。”
“……修伊,對不起,我不知道……”蕾娜斯低垂的螓首雖然遮住了她的眼睛,但是一滴一滴如斷線珍珠般滑落的淚珠把她內心的歉疚感表露無遺。
“你能明白就好,我也不想再多說些什麼。”修伊淡淡的哀傷依然掛在臉上,但口氣已完全恢復了往日的淡漠,原本蘊涵其中的落寞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至於你的另一個問題,我給你的答案只有一個——沒有人生下來就會唱歌的,你的音質和音域都很有潛力,我要你扮歌姬是有確實把握才這麼做的。”
“你的意思是現學?”瑪麗嘉的眼睛瞪得老大,“這也太勉強一點了吧?”
“勉強?每個人一開始做事不都是勉強出來的?”似乎已做好了心態調整的修伊故態復萌,反問式的口氣讓瑪麗嘉當即丟盔卸甲地敗下陣來,“你就這麼對我的教導方法沒信心嗎?”
“不敢……”想起修伊一套一套的變態教育方法,瑪麗嘉只感到骨軟筋麻,但是又不得不承認某人的非常手段所培養出的非常人才的確是一等一的精英。這也因爲她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戰鬥中,瑪麗嘉作爲神官原本也只能進行輔助性的支援,根本沒辦法像倪劍和米伯特那樣對敵人加以追擊,而現在的她不僅在速度上到達了與戰士相若的水準,連耐力與體力都足以和從事長跑型體育活動的專業人士相媲美。雖然修伊的變態獎懲辦法與高強度的負荷訓練是這一切結果的由來,但能把二者融合得如此完美的倒也只有他一個。
所以如果單單從某些個例來看,修伊的教育方法還是很有成效的。
“我行嗎?”蕾娜斯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問修伊了:“我能做到嗎?”
“爲什麼不行?”修伊的微笑顯得很有自信:“在一件事做過之前,無論是成與不成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沒試過又怎麼會知道呢?”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開始?”瑪麗嘉問道,“你打算首先教蕾娜斯什麼?是發聲技巧嗎?”
“不,我要教她學會的第一件事是適應自己的歌姬身份,就這麼簡單。”修伊慢慢說道,“要唱歌最重要的第一點是不能怯場,蕾娜斯,我要你一直維持着現在的樣子,不管到什麼地方又或者做什麼事都要穿着這身行頭,學會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就是我要你做到的第一步。”
※ ※ ※
幾天後的某個時刻。
“我的感覺很奇怪,好像有什麼人一直在盯着我。”正在餐桌上對修伊說話的蕾娜斯小聲道:“是我的舉止出了什麼問題嗎?”
“剛好相反,如果沒人盯你那纔出了問題。”修伊不動聲色地回答道,“難道你沒發覺這兩天旅店的住客明顯多了起來嗎?”
“……聽說你勸說老闆把旅店盤給你一段時間,就是爲了這個嗎?”蕾娜斯輕輕嘆了一口氣,先用視線飛快地掃了掃周圍正以火熱眼神緊盯住她的幾百號雄性動物,才千嬌百媚地橫了修伊一眼:“告訴我,你把房價調高了幾倍?”
“原本是一個銀幣一天,我調到了原來的五倍,但這樣似乎解決不了問題,畢竟去華斯特的路費可不少。”修伊依然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現在是五十個銀幣一天,還有至少三倍的冤大頭等在外面眼巴巴地等着有人退房,不過我看他們是白等。”
“那能請你解釋一下,從前天晚上開始起的那一連串事件是怎麼回事嗎?”蕾娜斯此刻嫺雅文靜的模樣與她在桌子下狠狠扭着修伊大腿的舉動完全不配,“先是瑪麗嘉提醒我浴室可能會出現色狼,然後我就在浴室隔壁的房間內找到了二十八個帶着各種偷窺器械的男人,同時我還發現這些器械都是由虛空和老酒鬼兜售的,而坐在那個房間門口賣十個銀幣一張門票的是米伯特,負責收取每人三銀幣‘望風費’的居然是倪劍……想來想去,在這裡有能力組織這類行爲的人似乎只有一個,你說他是誰呢?修伊?”
“當然是我,而且叫瑪麗嘉去警告你的也是我。”修伊硬是把疼忍了下來,依然面帶微笑地說道,“既然產生猥瑣的想法不可避免,由人專門組織進行不是更好嗎?這樣總比讓大家整天跟在你身邊防止你被侵害好吧?”
“……收費服務的同時你再刻意破壞?”蕾娜斯緊扭住修伊腿肉的手指不由得鬆緩了少許,但質問的語氣仍然在繼續,“你到底是在利用我賺錢,還是真的爲了訓練我的不怯場能力?”
“兩者都有。”修伊的回答倒是很老實,“能一起做的事情儘量一起做,這是我做事效率高的秘訣,有賺錢的條件又爲什麼故作清高呢?更何況我們的確是很缺錢……”
蕾娜斯鬆手。
雖然某人的手段實在無法恭維,但她只有承認修伊說得有理。
第一天訓練的時候,她只是看到倪劍和米伯特流口水的樣子就羞紅了臉,整整在房間內躲了一天,只在吃飯的時候纔出來……這個成績讓某個魔族非常不滿,而後果也很直接——第二天蕾娜斯吃早飯的時候,一大批流浪漢和窮人在一張“免費吃早飯”的告示誘惑下涌進了旅店,不過能把飯吃下去的倒是少數,大部分人是在流着口水的情形下度過整個免費招待時間的,無形間爲某人的訓練計劃節省了一大筆經費。
但對在這種情形下根本無法好好吃早飯的蕾娜斯而言,災難才真正開始——當她看到傭兵團的其他成員在修伊的指揮下,環繞着她每天吃飯的位置設置了一圈類似戲劇院觀衆座位的椅子時,就意識到了魔族三皇子早上的行動只是一個宣傳儀式,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面。
蕾娜斯決定,午飯不吃了。
晚飯也在相同的情況下度過,餓得有些雙腳發軟的蕾娜斯在第二天早晨終於意識到,她的絕食計劃並不能動搖修伊的決心,反而只能使自己的肚子受苦。
不過這樣一來,修伊的訓練目的倒無形中達到了——有了覺悟的蕾娜斯在隨後的幾天中迅速學會了在“狼窩”中生活的技能。在幾百對色迷迷的視線中也能做到泰然處之地行動,不管一顰一笑都從最初的僵硬變成了現在的自然大方,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的美態令衆“狼”隨時都處於一種神魂顛倒的狀態之下,讓趁機奉修伊的命令賺錢的幾位具體行動者鑽足了空子。
修伊的背水一戰理論再次得到了現狀的證實——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人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出自己的潛力,先前認爲做不到的事情也不是那麼難做到。
可是能隨心所欲地創造出這樣的條件和環境,卻並非任何人都能輕易做到的。所以即使是對他的做法不抱好感的倪劍也不得不承認,修伊的法子或者不是最好或最合理的,卻總是最有效、最適合具體情況的。
“你就不能想出更好的方法嗎?”蕾娜斯嘆道,“以你的能力,要想出更合理的方案應該不是很困難,爲什麼你就不能試着用正常人的思路想想問題呢?”
“合理也要結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適合具體情況的方法我是從來不用的。”修伊淡淡回答道,“要用別的方案也可以,但我們去華斯特的路費就要另想辦法,同時你的訓練效率將比現在降低一半以上,你如果有可以達到雙重效果的更好辦法,我倒是很樂意聽聽看。”
“……如果我能想得出來,我也該叫修伊·華斯特了。”蕾娜斯不由自主地嘆氣道,“但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教我具體的唱功和演技呢?”
“演技?這個東西有必要嗎?”修伊滿面不解地反問道,“看看你身邊的這堆人就知道了……在我看來,你現在的樣子就足夠了,刻意地教你去矯揉造作只會使你的美麗減半,而且這也不是你所希望的吧?”
“照你這麼說,我現在的訓練已經達到你的標準了?”蕾娜斯立即抓住修伊話裡面的漏洞窮追猛打,同時她的手指骨節開始嘎嘎作響,從另一方面表達了她的不滿,“那你現在就單純是爲了賺錢才讓我維持這個模樣的嗎?”
“當然不是,你沒看到店門口的告示牌嗎?”修伊輕描淡寫地一指那塊寫着“明日本店大掃除,休息停業一天”的木牌,“這項訓練就到今天爲止,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在這個城市裡了。”
“不在這裡了?”蕾娜斯再次嚇了一大跳,那種小吃一驚的美態真是說多動人有多動人,而趁着這個機會飽覽秀色的修伊卻只是懶懶地點了點頭,給了她一個意外到極點的答案:“不錯,明天就是我們離開這裡的日子,是該到華斯特城去湊熱鬧的時候了。”
第五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