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府裡面也不敢讓燈火通明,以免被外面的禁軍發現,許七郎雖然在季衡跟前就永遠免不了孩子氣,這似乎已經是一種習慣,或者是人的趨向性,從小和季衡一起長大,當總是表現出孩子氣的時候季衡更喜歡和他親近,那麼之後他就不自覺會有這種習慣性的選擇;但是,當只有他自己的時候,他就完全能夠變成獨當一面的人。
許七郎沒有花多少時辰,就找了個大夫。
城南是京城裡的繁華之地,這裡居住最多的就是來自各地的商人,在這邊自然也有一些民間的好大夫。
許七郎家在城南不少商鋪,他雖然在之前一心仕途,專注考科舉,但是作爲許家的繼承人,他對生意場並不是全然沒有接觸,所以對城南這邊也有不少了解,即使不是他自己,他家裡的那些掌櫃管事們,就更是對城南瞭解,要找一個沒有太深背景的好大夫不在話下。
無論許七郎是用了什麼法子,總之,他在一個時辰之後,就帶着一個大夫過來了。
大夫是被黑布蒙着眼睛被許前拉着的,許七郎走在前面,帶着兩人從那個地道里到了季府。
地道因爲只是在短短几日裡挖的,又是許七郎找的可靠的人秘密挖出來的,自然沒有用太多人力,所以不用想有多麼寬敞,他出來,頭上甚至還沾染了一些泥土。
許氏親自在地道口等到幾人出來了,然後就引着他們到了隔壁的房間裡,隔壁的房間裡設置了一道紗帳簾子,季大人,季衡,四姨娘,都在簾子後面。
許氏之前一聲不吭,此時也走到了簾子後面去。
許七郎示意許前帶着大夫在前面等着,也到簾子後面去了,看了看季衡,然後低聲說,“大夫來了,是城南有名的安大夫,定當能夠看出你是怎麼了,沒事的。”
然後他又對着季大人他們點了點頭,就在簾子後面也坐下了,對許前說,“給安大夫松了黑巾,請他看診吧。”
安大夫只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夫,長得不像個大夫,倒像個殺豬的,許氏看到他的時候,其實是有些懷疑的,不過方纔有聞到這個人身上的藥香濃厚,又看他的手是一般大夫的帶着潔淨的手,故而纔沒了懷疑。
也是安大夫人壯膽大,時常給一些奇怪的病人看病,諸如黑道殺手之類的活也是接的,所以才並不畏懼這要繫着黑巾還走地道來給人看病。
他聽許七郎的聲音,就判斷出這是個高高瘦瘦的年紀不大的青年人,而且應當還是個性子有些活潑的,只是恐怕又有憂慮,所以聲音於跳脫清朗裡又有些低沉和擔憂。
此時被許前解開了黑巾,他也有職業道德,收了人大筆錢財,便也並不四處亂看,只是注意到了前面的那厚厚的紗帳,紗帳後面還有一層布簾子,故而他看過去,後面是什麼一點也看不清楚。
許前將凳子端了過來,安大夫就坐下了,又將診箱放好,然後拿出脈枕在自己的膝蓋上放好,就說道,“請將手腕伸出來。”
他也不知病人是男是女,只見伸出了一隻潔白修長的手,然後是精緻的手腕,肌膚雖然白,卻並不是毫無血色,故而粉粉嫩嫩,倒是像是雪染了桃花色,安大夫也自認給很多貴婦人看過病,但是確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漂亮而矜貴的一隻手,他愣了一下,眼睛不由瞄了一下房子另外的地方,視線所及的傢俱,雖然算不得奢華,卻也都是些好料子做的。
伸出來的手腕搭在了他的那脈枕上,手輕輕半握着,手指修長,只覺得每個關節都是美的,而指甲卻不似一般閨秀一般留有長指甲,指甲全都修剪得短而整齊,呈優美的橢圓形,粉白得似乎晶瑩剔透一般。
安大夫看着這隻手,都有些浮想聯翩,不得不動心思去猜測這簾子後面到底是坐的誰,無論是誰,手這麼漂亮,臉也定然是不會差的,不過令他好奇的是,這是一隻左手,一般女人都是先診右手,女人也會習慣性先伸右手,他看這麼一隻漂亮的手,所以還特地拿了一張薄薄的白手巾來隔在了手腕上,這才搭上脈診了一下,診後就些微驚訝,沒費什麼時間,他就直接說,“請夫人將右手伸出來。”
夫人?
大家都愣了一下,不過大家以爲大夫不知後面人是誰,又隔着簾子,就以爲是女人了,所以幾人之後也就沒有過多猜想,甚至季衡也沒有去懷疑一下大夫爲什麼會有如此稱呼。
他收回左手,換了個坐姿,又將右手伸了出去,大夫這下稍稍探得久一點,探完就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他以爲是什麼例如中毒或者嚴重刀傷火器傷之類,這才這麼費勁地請了他來,沒想到只是有喜了,這也值得來請他的青年那麼憂心忡忡嗎。
安大夫因爲猶豫了一瞬沒說話,許七郎從簾子後面稍稍能夠看到外面,就問道,“安大夫,可是有什麼問題。”
安大夫道,“夫人最近是不是食慾不振,還時常反胃想嘔。”
季衡收回了手,神色鎮定,一張漂亮的臉,除了幽黑的眼瞳帶着靈氣外,看着就像一個玉雕,精雕細琢,卻沒有表情。
他瞥了許七郎一眼,許七郎道,“正是如此。安大夫,您診出來是什麼病。”
安大夫嘆了一聲說,“夫人這是有喜了,已經近三月,這麼明顯的喜脈,難道是之前沒有大夫診出來過嗎,還要如此麻煩地來請我。”
安大夫這一句話簡直是一道驚雷,直接劈在了簾子後面的幾個人頭上。
四姨娘不知季衡的身體狀況,故而是有些疑惑的,覺得大夫是說錯了,而另外幾個人都知道季衡的身體情況,故而都是一致地震驚。
季大人,他不知道季衡來過了葵水,他雖然震驚,但是也有些不相信;但是許氏對季衡的身體狀況十分了解,想到季衡這的確是近三月再沒有來過葵水,雖季衡之前也不準,但是這次這個時間,的確是和大夫說得一致,她震驚而茫然地看着季衡,嘴脣動了動,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許七郎在震驚裡也是夾雜着不相信,他雖然從父親處得知了季衡的身體是亦男亦女,但是季衡在他心裡就是季衡,他就是那個樣子,似乎是與男與女都沒有了關係,他就是衡弟而已,所以對許大舅的那個說法,他知道了就只是明白了一個說法和狀況,並沒有怎麼去想季衡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甚至也沒有什麼好奇心,此時聽到大夫說季衡是有喜了,是懷孕了,許七郎其實是不能接受這件事的,不能接受季衡懷了孩子。
季衡則是比所有人都震驚和不可置信,然後,他也在瞬間想起了很多事情。
其一就是那日在集史閣裡他第一次要暈倒時,翁太醫爲他看病後,爲何每天皇帝都派人送吃的,且每日讓翁太醫爲他診脈,甚至送薰香到季府來;其二是上一次皇帝讓人押他入宮,皇帝說的要生出更好的孩子來,皇帝那有些小心翼翼的欲言又止的態度。
這些都讓他瞬間反應過來,皇帝是在集史閣那一次就知道他懷孕了,但是皇帝什麼也沒說。
巨大的憤怒向季衡襲來,讓他瞬間從凳子上站起了身來,他臉色不是得知懷孕該有的慘白,而是憤怒的緋紅,他深吸了口氣,才讓自己沒有氣得破口大罵。
他這麼只是氣,而沒有別的反應,完全是他對自己懷孕這件事根本就沒有明確認識,因爲在他的意識裡,他就是沒有懷孕功能的,他怎麼會懷孩子。
簾子後面,除了四姨娘依然是有些疑惑的之外,另外三個人在看到季衡的反應之後,便都明白過來,大夫說的是對的,季衡的確是懷孕了,而且季衡心裡知道孩子是誰的。
而其實大家也不用猜,就完全能夠知道那孩子是誰的。
季大人也知道了季衡爲何會在入翰林院後多次抗旨不入宮,一定是在那之前……
季大人想不下去了,只覺得眼前一陣發暈,雖然他一直知道季衡的身體不男不女,但是季衡在他跟前一直是兒子,他實在是一時沒法接受季衡懷孕了這件事,而且肚子裡是皇家的血脈。
許氏在明白之後就瞪大了眼睛,然後就緊緊捏住了拳頭,看到季衡那憤怒的樣子,她是比季衡還憤怒的。
而許七郎自然是沒有季大人和許氏這樣的忍功的,他對着季衡就是一聲驚問,“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這是他的孩子嗎?”
季衡只是不答,他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一向鎮定聰明且心思細密的他,此時失去了任何的思考能力。
安大夫方纔說完了那句話,他雖然看不到簾子後面,但他也一瞬間感受到了氛圍的變化,此時又聽到了許七郎這麼一聲質問,他就明白了,這難道不是一位夫人,而是未出閣的姑娘,和人偷/情所以懷了孩子,這樣的姑娘家,自然是不能用正當途徑請大夫的,請他來給看也是合情合理。
季大人畢竟是經歷過很多大風大浪,還是他最先反應過來,說道,“備厚禮,請這位大夫先回去。”
許前其實不知簾子後坐的是季衡,所以也沒猜出來會是季衡,他也沒有多想,認出了季大人的聲音,他就對安大夫說,“請先生閉上眼睛,奴才蒙上你的眼睛帶你出去。”
安大夫知道這是大戶人家,他這種人最知道保命之道,所以什麼也不再多說,不再多看,就閉上眼睛由許前矇住了眼睛帶着往回走。
方纔季大人那一句話,聲音低沉而沉穩,但是帶着不可置疑的威嚴,可見是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安大夫猜想這一家恐怕不是商家,而是高官之家。
安大夫沒有給四姨娘看病就被帶走了。
季大人也沒有管安氏和四姨娘,直接對季衡說道,“季衡,跟我過來。”
季衡此時依然是氣得頭腦發暈,他愣愣地看了季大人一眼,因爲極度的憤怒,他那一向白如玉嫩如凝脂的臉,此時是一片不正常的紅暈,豔麗得像是要燃起來的一朵花。
季大人邁步往外走,季衡怔了一會兒纔跟着他出去了。
許氏則是愣愣看着季衡的背影毫無反應,雖然她是喜歡將季衡打扮成女孩子,因爲那很漂亮,能夠讓她有滿足感,但是,季衡這樣有了孩子,她還是無法一時就接受的。
許七郎也看着季衡的背影,他在最初的不接受之後,此時已經也變成了和季衡一樣的憤怒,還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他突然對季衡吼了一句,“他逼迫你的嗎?”
季衡沒有回答,已經跟着季大人走出了房門去了。
而四姨娘坐在那裡,看到一家人的反應,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倒想不到季衡是身體有問題,而是想到季衡難道一直都是女扮男裝。這也解釋了爲何當初季衡出生後季大人並不高興,而許氏也很快就帶着季衡回揚州去了,且季大人在家裡從不對人介紹自己有了兒子。
原因是許氏所生其實是個女兒,只是當做了男兒養,而且還這麼一騙騙了這麼多年。也難怪季大人那麼喜歡瓔哥兒,因爲瓔哥兒纔是真正的男孩兒,能夠爲季家傳遞香火。
四姨娘自己都覺得許氏一直將季衡當男兒養十分荒謬,心想許氏怎麼能夠做得出這種事情來,但是看到許氏一臉憤怒和不可置信,她就沒法將自己對許氏的那種不認同和譏嘲表現出來。
雖然四姨娘這麼想了,但是她還是奇怪於季衡既然是女兒身,怎麼這麼多年都是沒有被發現的,甚至他還去考了科舉中了狀元,考科舉進場時都是要搜身的,他要是是女兒身,怎麼沒有被發現呢。
而季衡穿衣裳,也沒有發現他有女人的胸,且聲音也並不是女人的聲音,雖然很清朗而柔軟,但實實在在也是男聲。
四姨娘疑惑了,以她對世界的認識和了解,是不足以猜到季衡的身體狀況到底是什麼樣的。
許氏在一陣發暈發悶之後,總算是回過了些神,回頭瞥了四姨娘一眼,她的眼神很冷,威懾力十足,將四姨娘嚇了一大跳。
許氏說,“老四,你最好將今日之事都忘了,不然我不會手軟的。”
四姨娘被她說得顫了一下,她從沒見過神色這麼陰狠的許氏,趕緊點了頭,“太太,我明白的。”
許氏似乎對她還是不放心,多盯了她幾眼,然後就往外走了。
許七郎也看了四姨娘兩眼,然後跟在了許氏的身邊,他跟在許氏身邊走了幾步,突然之間他就開始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淚來。
兩人出了房間,外面吹來清涼的夜風,夜風帶着一些涼意,許氏頭腦更清醒了一些,這纔看身邊的許七郎,說,“你哭什麼,別哭,這麼大個人了,只知道哭。”
許氏這話說得很不耐煩,許七郎第一次遇到許氏這麼發火,停住了眼淚,他仰着頭看天,已經是七月中旬了,天上的月亮很明亮。
他又抽泣了一下,然後說道,“衡弟一定是被欺負了,可是我都不知道。”
許氏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她突然苦笑着又冷笑了一聲,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她的兒子呀,憑什麼要被皇帝糟蹋,而正如許七郎所說的,季衡被糟蹋了,她還不知道,她知道季衡是不會自己樂意的,他那麼牴觸女兒身,怎麼會願意。
許氏不要許七郎哭,她自己卻突然坐在了檐廊通往院子的臺階上,哭了起來。
許氏流淚時候極少,現在卻是一哭就停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