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一個星期過去了,白潔一直沒去上班。白潔不是那種經不得風雨的弱女子,多年的孤兒生活早把她鍛鍊的比一般人堅強,在沈桂蘭的照料下她恢復得很快,笑意又重新回到她臉上,只是她的目光不再清澈,驟然間複雜了很多。
這期間白潔的男朋友來看過她,白潔說了她被強姦後又被陷害賣淫的事,她知道這種事情是瞞不住的。她男朋友是和她一個醫院的外科醫生。
外科醫生聽了白潔的話後沉默着一言不發。白潔問他準備咋辦,外科醫生不回答,沉默依然。白潔笑了,說:“你走吧。”外科醫生推了推眼鏡,低着頭紅着臉走了,臨出門前他說:“白潔咱們以後還是朋友,要是需要我幫忙儘管說。”
白潔揮揮手,說再見。她臉上掛着笑,可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淌下來。外科醫生是白潔的第一個男朋友,她曾經充滿幻想,如今一切都成泡影。白潔不恨外科醫生,一點都不恨。但她開始恨這個社會,恨自己命苦。
外科醫生走後,白潔去找了一個人。這人姓吳,叫吳寧,因爲瘸了一條腿,別人都喊他吳瘸子。白潔從吳瘸子那裡拿了三萬塊錢,又託付一件事,然後回家。回到家時大志已經等在那裡,沈桂蘭告訴白潔,說:“大志是專門來看你的,還帶了好多東西。”白潔也沒太在意,只是對大志點點頭,說:“謝謝你民警同志,謝謝你來看望一個賣淫的女孩子。”
大志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本來要說的一句話被噎了回去。大志覺得自己有愧於面前這個美麗的女孩,他覺得像白潔這樣一個青純美麗的白衣天使怎麼可能去賣淫呢?打死他都不信。他爲自己沒能爲白潔洗刷冤屈而羞愧。
白潔問:“民警同志您來有事嗎?”大志低下了頭,說:“你的處罰決定下來了,過幾天劉所會親自來找你。”白潔“哦”一聲沒說什麼。大志說:“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我相信你,毛天哲那玩意不會有好報的。”白潔聽了又笑起來,那種無可奈何的笑,她說:“好人也不一定有好報。像我,在醫院救了多少人,還不是被壞人欺負後又被當作賣淫女處罰?”
大志又一次無言。一陣難忍的尷尬後白潔說:“你回吧民警同志,謝謝你來看我。”大志站起來往外走,說:“白潔你別灰心,給我點時間,找個機會我一定替你翻案。”白潔說:“不用了,我認命。”又說:“你爲什麼要幫我?”年輕的大志臉又紅了,他沒有回答,低着頭加快腳步走了。
此後,白潔一直在等待着。她在等着劉涌來找她宣佈處罰決定,也等待着一個人的歸來。這個人便是她的親哥哥——白東方。
白東方是東北赫赫有名的巨盜,與東北虎、二王(王宗瑋、王宗坊)齊名,八十年代初曾經幾次持槍拒捕,據說死在他槍下的公安不下十個。社會上傳說他是東北賊王——黃瘸子的關門弟子,此人不但勇猛無比,且割包、掏包的技術出神入化。至1987年,公安已通緝了他十五年,但連他一根毛都沒抓到過。黑道上更是把他傳得神奇無比,各個版本的傳說到處流傳,基本上白東方屬於那種“業內的豐碑式人物”。
十五年前,還是文革的時候,白東方的父母都是東北師範大學的教授,因爲有海外關係,被打成特務關進了牛棚,沒過多久便被雙雙摺磨致死。那年白東方十六歲,他和五歲的妹妹白潔成了孤兒。後來白東方打聽到整死他們父母的是學校革委會一個副主任,白東方就把妹妹送到了孤兒院,他則在一個風雨之夜,手持利斧血洗了那個革委會副主任全家。
從那後白東方走上黑道,他爲了不連累妹妹,把白潔託付給了一個生死兄弟照料,他那個生死兄弟就是吳瘸子。除了吳瘸子外,再沒有人知道白潔和白東方的關係。但吳瘸子和白東方的關係卻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所以吳瘸子也沒有把白潔接出孤兒院,只是定期偷偷去看望白潔,給她送錢送物。
白東方自走上黑道後,幾個月時間便成了江湖上令人膽寒的人物,很多成名的大哥都怵他三分。若不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他也許將成爲獨霸瀋陽的黑道霸主。
那是在1982年年末,二十六歲的白東方已是瀋陽黑道上的頂級人物,他和另外一個重量級黑道大哥陳青龍之間的火拼也進入了白熱化。雙方血戰三次,互有死傷,但誰也沒把誰打服,最終雙方約定了日子,要做最後決戰,地點定在了青年公園。
那天雙方人馬到齊後差不多有二百人,可還沒等開戰,大批的警察來了,後來才知道是有人提前報了警,當時成了三方混戰的局面。許多人就地被捕,但更多的人還是逃跑了。白東方也跑了,他和自己的弟兄們走散後,混亂中腹部被捅了一刀。他捂着傷口,衝出公園搶了路人一輛自行車,先是順着馬路往北走,後又拐進了小衚衕,等到了小二臺子那片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一戶人家門口。
等白東方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躺着,旁邊還有個年輕姑娘。那姑娘對白東方說:“你倒在了我家門口,渾身是血怪嚇人的,也不知道你是咋整的。”白東方問:“這是哪兒?”姑娘說:“這是醫院啊,要不咋能救活你。”白東方立即意識到危險,他知道警察也許很快就會來,掙扎着穿了衣服要走。那姑娘嗔怪他,讓他快躺下。白東方掏出了身上僅有的幾百塊錢塞給那姑娘,說:“謝謝你救我。”說完繼續往外走。那個姑娘一直跟在他身後,勸他趕緊回去,但白東方頭也不回。
到了醫院門口時,白東方卻停住了腳步,他這纔想起自己一時間竟是無處可去。
後來白東方去了那個姑娘家養傷,這個姑娘叫陳青眉。也許是命運的安排,陳青眉竟是陳青龍的親妹妹。決戰那天陳青龍也成功逃脫了,他在外面躲了幾個月後潛回瀋陽,回來後他回了趟家,正碰上白東方領着一幫子人給他家修房頂,白東方此時已經成了陳青眉的男朋友。看到陳青龍,白東方笑了笑,說:“瀋陽道上是你的天下了,我不和你爭了。”兩個人算是一笑泯恩仇。
從那時起,陳青龍成了瀋陽黑道上的大哥大,白東方則離開瀋陽,開始了他傳奇般的盜竊生涯,數年間足跡走遍了大江南北。陳青龍老大也沒當幾天,到了1983年的那次“嚴打”,他就被政府槍斃了。從這年往後,瀋陽道上迅速崛起了幾股勢力,王二小和毛天哲都是那時候成的名。白東方離開瀋陽後再沒回來過,但他一直通過吳瘸子瞭解白潔和陳青眉的情況,通過吳瘸子給她們予以照顧。
如今白潔被毛天哲強姦後又被誣陷賣淫,她想到了哥哥,她託付吳瘸子的事情就是通知白東方回來。
日子一天一天過着,不覺秋意漸濃,劉涌始終沒找白潔宣佈處罰決定,白東方也一直沒露面。毛天哲卻在加緊行動着,他準備把白潔、沈桂蘭、魏巍三個人一塊做掉,他不想留後患。他去找過劉涌幾次,想商量一下聽聽劉涌的想法,但劉涌一直也找不到,這讓毛天哲心裡沒底,他也就遲遲沒對白潔他們三個人下手。
其實不是毛天哲找不到劉涌,是劉涌躲了起來不見他,因爲劉涌知道白東方回了瀋陽,而且知道了白潔和白東方的關係。這些都是吳瘸子告訴劉涌的,吳瘸子還送給了劉涌一萬塊錢,讓他撤銷對白潔的處罰。劉涌知道白東方是什麼人,他明白白東方回來就意味着毛天哲死定了,此時他不想讓人認爲他和毛天哲有半點關係。他只盼着白東方早點殺了毛天哲,那樣他才能徹底安全。
接到吳瘸子的信後,白東方是連夜趕回瀋陽的,但他一直沒去看白潔,因爲他一直在暗中窺視着毛天哲。
反正是殺人,要整就把事兒整大,他打算要再次血洗門戶,滅掉毛天哲全家。這年的中秋和國慶緊挨着,白東方把動手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五。他想你毛天哲總要過中秋吧,總得回家吃團圓飯吧?到時候一個也跑不了。不過,白東方的計劃最終沒有實施,因爲毛天哲沒能活着見到八月十五的月亮。事情的起因還是因爲毛永。
白潔被強姦後,沈桂蘭在家照料了她一段時間,又開始出攤做生意了,畢竟,日子還要過,生活還要繼續。八月十四這天,沈桂蘭的豬頭肉生意特別忙,那時中國人就這樣,消費總是集中在幾個重要節日。
從早上十點鐘出攤,不到兩個小時,一百多斤的貨基本上都賣完了,沈桂蘭正喜滋滋地準備收拾東西回家時,毛天哲、毛永帶着劉凱峰一幫子人又來了,他們又把沈桂蘭的攤子砸了個稀巴爛。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幾乎被拆散,錢匣子被摔成碎片,各種面額的鈔票隨風飛舞。
沈桂蘭這些天以來心裡一直都憋着氣,見了這光景再也抑制不住,嚎哭着和這幫流氓撕扯開了。撕扯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塊豬頭肉飛了起來,正好打中了旁邊的毛天哲。本來這次毛天哲是不想來的,可是禁不住毛永的一再要求就跟了來,此前他始終也沒動手。但被那塊豬頭肉弄他一身的油膩後,火氣上來了,上前狠狠踢了沈桂蘭兩腳。沈桂蘭趴地上不動了,一夥子人這才準備離去。
就在這個時候魏巍趕到了,魏巍經常放學後來幫母親照料生意的。他見這場面二話不說,一扔書包,從地上撿起把剔骨尖刀,撲向毛天哲。
魏巍兩眼圓睜,動作像豹子一樣兇猛迅捷,手中的刀毫不留情向着毛天哲身上直刺過去。毛天哲措不及防,後背上被連扎數刀,可惜都沒有傷到要害。這都是因爲魏巍沒有捅過人,沒什麼經驗,不會用刀,否則這好的機會一刀就送了毛天哲的終。毛天哲邊退着邊掏出了從劉寶貴那裡搶來的那把手槍,他已經顧不了許多,只想着解決掉魏巍再說。
可毛天哲剛轉過身,還沒看清魏巍的模樣,忽然就感覺小腹一陣冰涼,緊跟着又是一陣的劇痛,四肢百骸突然間變得不聽使喚,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槍也脫手扔在地上。
這時毛永和劉凱峰那幫子人終於醒過神來,掏出傢伙上前準備對付魏巍。魏巍撇下毛天哲,緊握着刀,高昂着頭,大步迎將上去。毛永他們本來仗着人多,以爲是必勝的局面,但見了魏巍的架勢都被鎮住了。不知是哪個膽子小的喊了聲“跑吧”,七八個人把傢伙一扔都溜了。
魏巍沒有追,他回到了毛天哲身邊。毛天哲雙手捂着肚子上的傷口,側身躺在地下哼哼着,看魏巍過來,咬牙說道:“兄弟,你真有種。等着吧,早晚整死你們孃兒倆!”他不說這句話或許魏巍還不會殺他,但他這句話一出口,註定了他大限已到。
魏巍也不說話,他抓住毛天哲頭髮把他提起來,舉刀便要結果毛天哲性命。刀將要往下落時,沈桂蘭喊了一聲,“別!”沈桂蘭被毛天哲那兩腳踢斷了肋骨,一直窩在地上,見魏巍要行兇,顧不得疼痛喊了一聲。
魏巍看了沈桂蘭一眼,猶豫了下,刀停在半空。
一個圍觀的老年婦女也詐着膽子從旁勸說:“小兄弟,凡事有政府作主。千萬別自個胡來!”
魏巍冷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遠處響起了警笛聲,魏巍知道時間不多了,他一咬牙,映着耀眼陽光的尖刀,“嗤!”一聲插入了毛天哲的頸側。
秋風起處,剛剛開始枯黃的樹葉緩緩飄落,但是沒有人去注意,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毛天哲臨死的那聲嗥叫,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那一刀破空時留下的光影所震懾。魏巍擡手拔出刀,“呲!”一股血箭從毛天哲頸部的傷口飆出,直有房頂那麼高。血花被風吹散後灑落在地面上,殷紅一片。魏巍鬆開手,毛天哲撲倒在地,抽搐幾下後不動了。人們知道毛天哲死了。
警察終於來了,毛永他們砸沈桂蘭攤子的時候就有人報了警。警車來了兩輛,一輛西郊派出所的,一輛鐵西分局的。帶走魏巍的是分局的那輛北京212,魏巍戴着手銬上車的時候回頭看了沈桂蘭一眼,鼻子一下酸了,可他強忍着,沒讓淚水流下來。
躺在地上的沈桂蘭,早已哭成了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