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明間內, 膳房擺飯的人撤到了門廊下面。
膳房掌印太監怕膳食冷了,張羅着叫人拿絨布來遮蓋食盒,白玉陽站在門廊上看着衆人的行徑, 出聲喚掌印太監上前, 擡手指着絨布道:“你們這就過了。”
掌印太監有些侷促。
白煥病重在家, 白玉陽現爲內閣首席, 司禮監如今幾乎全部在監, 新帝年紀尚幼,之前也未養於宦官之手,且與先帝脾性大不相同。二十四局這些失了庇佑的內廷宦官, 面對這位準首輔,心裡是極其膽怯的。
“閣老啊, 這……何處過了啊……”
白玉陽道:“陛下喪中致孝, 冷食是吃得的。”
“是是……”
掌印太監不敢解釋, 何怡賢下獄以後,內閣藉此肅清內廷宦官隊伍, 直言:“但有諂媚惑主者,與司禮監衆罪宦並處。”
白玉陽這看似輕飄飄的一點,實際上已經快把掌印太監逼到懸崖邊沿了,粉身碎骨之前,他不得已要認罪求活路, “奴婢們知道錯了。”
白玉陽點了點頭, 朝幾個食盒內看了一眼。
大喪期禁屠宰, 但膳房也不能真讓新帝油葷不沾, 盒中的那一盤豆腐用糟油抖過, 如今擱冷,面上的油凝固起來, 起了一層白亮亮的油殼子。
“閣老……這……”
掌印太監說着說着腿就軟了。
“今兒這算了吧。”
楊倫接下話道:“白尚書,我們要辯人,但也不能矯枉過正。”
“這話不對。”
白玉陽回過頭來,直道:“太(和諧)祖皇帝的鐵律散佚這麼多年,如今重整重肅,就是矯枉過正了?楊侍郎,有些話我不想明說,桐嘉慘案至今,國傷之重,你我皆看得明明白白,朝廷政治苦於宦禍,誰不是枷鎖滿身,寸步難行,若今日對司禮監和東廠的處置,讓你楊倫覺得矯枉過正,那你今日也不必交章了。”
他說完,甩袖背立。
楊倫拱手,“我言語失度,還請見諒。”
白玉陽“哼”了一聲。
掌印太監見自己引起了兩位閣的爭執,惶恐不已。
楊倫見白玉陽沒有反應,索性垂下手,轉身對掌印太監道:“下去做事吧。”
“是。”
正說着,清蒙從內殿走出,白玉陽與楊倫等人立即整肅衣衫。
清蒙朝閣臣們,行了一禮,“陛下召衆位輔臣。”
白玉陽應聲行到了最前面,後面的幾個閣臣見楊倫沒走,也不好越序。
楊倫回頭擺了擺手,“幾個位閣老前面走吧,我跟後便是。”
說完轉身走到了最後面。
衆閣臣這才撩袍前行,跨入內殿行君臣大禮。
易琅喚“免”,衆臣整衣起身,白玉陽見易琅身着素服,外罩喪衣,身旁只有清蒙一人侍立,很是滿意,拱手讚道:“陛下純孝。”
易琅並沒有多說什麼,只起身道:“輔臣有事請奏。”
“是。”
白玉陽朝前走一步,“大理寺與督察院會同刑部,已將司禮監一案審結,現將卷宗呈陛下欽裁。”
清蒙接過卷宗,呈至易琅面前,易琅伸手接過,在案上翻開。
衆臣皆沒有出聲,易琅逐字逐句地看過去,半盞茶後,方看向左督御史。
“總憲。”
“臣在。”
“朕要面訊何怡賢,鄧瑛二人。”
“沒有必要。”
左督御史尚未出聲,便已被白玉陽打斷。
易琅擡頭道:“大罪面訊是我太(和諧)祖皇帝留下的舊制,朕當問則問。”
白玉陽道:“陛下尚且年幼,宅心仁厚,易受蠱惑,不宜面詢這些罪宦。”
易琅合卷道:“輔臣,朕知自己年幼,需謹從閣臣們的周議,請輔臣放心,朕不會質疑三司會審,朕只是要親觀司法,總憲,朕此舉可有違制違律。”
左督御史道:“陛下此舉,彰刑獄公正。”
白玉陽聽左督御史這般說,徑直上前道:“臣請陛下,今日即依三司裁罪。”
易琅平聲道:“朕面訊之後,即會裁罪。”
“陛下!”
“輔臣若不肯允准,朕便就‘大罪面訊’一制,召大理寺衆臣,與輔臣在御前公辯。”
白玉陽面色發白。
在今日奏報之前,他並沒有想到新帝會以‘大罪面訊’爲由,抗下三司審定的結果,更不曾想到,他竟會就此逼他與大理寺公辯。
其餘閣臣見這番場景,也都垂手沉默。
齊淮陽輕輕撞了撞禮部尚書的肩膀,輕道:“奏‘議禮’的事。”
禮部尚書這才咳了一聲,上前出聲打破僵持,誠惶誠恐地奏報禮部爲先帝議諡號一事。
僵局被打破,衆閣臣這才找到出聲的口子,但明顯比往日慎重。
此事議到完,日已偏西。
衆官員從殿內依次退出,門廊上的膳房內侍們已經凍紅了鼻子,幾樣御膳也早在寒風凍得聞不見一絲氣息。楊婉在次間與太醫將說完話,披衣走出來,見掌印太監一臉無措地立在廊上搓手,便走上前道:“閣臣們散了,你們就快些擺膳吧,已經晚了。”
掌印太監忙道:“姑姑,這膳冷了……”
楊婉聽他這麼說,有些詫異:“這話說的,冷了便熱啊。”
“婉姑姑,閣老……”
他提了這麼兩個字,就不敢再往下說了。
楊婉稍稍怔了怔,到漸漸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她挽起袖子揭開食盒,見裡面的飯菜已經冷得發硬了,她收回手直身道:“陛下這幾日,虛火盛,不見油膩也好,你們回去,比着過去清淡的菜色,再做一回送過來。若被過問,便說是我吩咐的。”
“是……”
掌印太監一面說,一面下意識地朝月臺下看去。
楊婉攏了攏身上的絨衣,見楊倫與白玉陽站在月臺下面。
白玉陽不斷地以手指地,情緒激揚。楊倫雖在其對面沉默地聽着,手卻在腿邊慢慢地握成了拳頭。
“我看是倒回去了!”
白玉陽的聲音有些發抖。
“你先……”
“你還要說什麼,楊倫,你以前是敢抗死立辨的,如今怎變得連齊淮陽之流都不如,你我之前,都預備拼上身家性命,也要封駁遺詔,立志與閹黨不容!”
他說着反手朝月臺上指去,“十四年了,多少人慘死詔獄,連全屍都沒留下,你是去看了桐嘉書院衆人受死的,這些人的命就抵不上一個滿身罪行的閹人嗎?我們纔將內廷肅清,陛下卻暗保鄧瑛,此等歧行,你怎麼就不敢駁了?”
楊倫一把摁下白玉陽的手臂。
“你不也不敢駁嗎?”
“你……”
楊倫閉上眼睛緩了一陣,方鬆開手道:“他不曾僞造遺詔,他走這一步是我們逼的。”
“那又如何?”
白玉陽道:“是要給他記功嗎?赦他出獄,重掌東廠,和你的妹妹一道,挾制幼帝,再成一黨嗎?楊倫,不管他是不是被逼的,陛下已經起了違律寬赦免他的心,他必須與何怡賢一道處死。”
楊倫心中難受,逐漸放低了身段,哽道:“白尚書,這十幾年的官場政治,你我一路看下來,深知其中水混泥污,清白之人無處伸冤,有罪之人逍遙法外,我們在內閣爲官,所作所爲,無不是爲了換一番天地,令政治清明,人人皆有所爲。既然如此,我們爲何還要做從前閹黨做的事,把無罪的人丟進死牢?白尚書,我如今所行之事,只不過是給一個有冤之人找一條活路,別的他不要,我也不求……”
他說着擡起一根手指,“不要名聲,只要一條命。”
白玉陽冷哼了一聲,喝道:“楊倫,你這一番沒有道理的話,我記給你記下,適時彈劾!”
“白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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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倫忍無可忍,直喚了一聲白玉陽的名諱。
白玉陽卻沒有應答,轉身大步離去。
楊倫正欲追上,卻被身後來的一個人捏住了衣袖,他回頭一看,見是楊婉。
“回來,忍着。”
楊倫頹下肩,“你聽到了。”
“嗯。”
楊婉點了點頭,鬆開手走到他面前。
“殿內發生什麼事了。”
楊倫咳了兩聲,平復了一下自己的聲音,“陛下用‘大罪面訊’暫時抗下了三司議罪。但是……”
他擡頭朝前面看去,長嘆了一聲,長長吐了一口氣,把眼睛裡的潮意硬生生逼了回去。
楊婉道:“哥哥,剛剛有一句話,你說的真好。”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
“你說……”
楊婉擡頭打斷他,“你說我們爲何還要做從前閹黨做的事,把無罪的人丟進死牢。哥哥,我說真的,你是心中真正有公義的人。”
“有用嗎?”
楊倫搖頭笑了一聲,“他說倒回去了,我看也是倒回去了。你趕緊離宮吧,你再不離出宮,遲早逼害到你身上。”
“我知道。”
楊倫擡手整了整衣冠,轉身朝門廊上看去,“楊婉,我不會違背良心,我會再盡力幫他斡旋。”
“不要斡旋了。”
楊婉平聲道:“你越周全他,內閣會越懼他。”
楊倫聽罷扼腕,朝前走了幾步,沉默良久,方道:“你也別管他了。陛下要行‘大罪面訊’,太皇太后必將親視,楊婉,這個時候,你一定不能在陛下面前多言,否則,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我都明白,我什麼都不會說,也不會做,一切全憑陛下。”
楊倫仰頭嘆了一聲,“他若認的不是‘僞造遺詔’這條罪就好了。”
“也許抹得掉。”
楊倫聽了,搖頭笑了一聲,“你這就是胡話了。”
楊婉朝前走了一步,“哥,僞造遺詔既可是刑案,也可是內廷秘辛,你覺得這二者,界限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