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元年九月初三, 秋決日。
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長滿青苔的石壁上。
天還沒有亮,北鎮撫司內禁衛森嚴,身着玄衣的校尉沉默地排立在正堂前面。張洛親手點燃一盞燈, 堂中一下子亮了起來。
鄧瑛從後堂被帶了出來, 他走得有些慢, 但押解的人並沒有催促他。
他雙手被綁繩束縛於背後, 綁繩勒進肩骨。
張洛問道:“什麼時候綁的。”
校尉應道:
“大人, 按的規矩。”
“先鬆開。”
“不用。”
鄧瑛平聲道:“反正是要綁的,不在這一時。”
他說完頓了頓,“我想喝一口水。”
張洛道:“給他水。”
獄卒遞上水杯, 鄧瑛低頭慢慢地喝了一口。
張洛示意押送他的人暫時退到堂下,“你可以在此處坐一會兒。”
鄧瑛擡起頭, 問道:“監刑的官員定的是誰。”
“刑部尚書齊淮陽, 刑前的所有事, 我與他都有默契。你想要如何,在我的職權之內, 我都會盡量幫你。”
鄧瑛搖了搖頭笑了笑,“我想活下去。”
張洛微怔,在場的人則陷入了沉默。
“這是我的心裡話,但我也知道,此時說太晚了。”
話音剛落, 堂外稟道:“大人, 刑部的人來提囚了。”
張落冷聲應道:“知道了。”
說罷側身讓了一步, 擡手行揖道:“既如此, 我便送你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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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
雨漸漸停了, 潮溼的地面被人足踩得一片泥濘。
順天府附近的軒館大多閉了門,府衙左面的皮場廟(1)前, 官差正在往剛建好的刑臺上潑水。大片大片污穢從刑臺上被衝下來,流入臺下的舊溝槽中。
五城兵馬司的護衛將觀刑的衆人阻在刑臺十米之外,然而人羣越聚越攏,與兵馬司相互擁推,時不時有人摔倒。齊淮陽站在圍帳後面,對身旁的刑部司官道:“你過去,告訴兵馬司指揮使,絕不能在此時傷及百姓。”
不多時,兵馬司來稟,“尚書大人,這還不到辰時,已有上萬百姓來聚,不是我們行舉粗暴,而是擁推之下,實在難免誤傷啊。”
司官道:“大人,巳時取囚待刑,是不是早了一些,不如將取囚的時辰再往後押一押。”
齊淮陽道:“倒不是不可,但你們覺得作用大嗎?”
“這……”
正說着,督察院御史匆匆忙忙地走進來道:“尚書大人,你且看看外面。”
齊淮陽伸手撩起圍帳的一邊,司堂的官員也聚了過去。
人羣之中,周慕義和幾個翰林院的官員身着襴衫,護着行路蹣跚的白煥慢慢地朝刑臺走去。他已年過八十,無法獨行,即便被送雲輕攙扶着,也是五步一歇。他曾是兩朝首輔,亦是翰林院衆多官員的老師,病退入野之後,一直行走不得。衆人不曾想過,今日竟在此處能再見到他。紛紛呼其尊位:“白中堂來了,給中堂大人留一條路!”
刑部的兩個司官擠出人羣,上前作揖道:“中堂,尚書大人請您往後面來。”
白煥扶着宋雲輕戰直身子,朝二人身後看了一眼,“我已不在朝廷多日,有何資格與你們尚書大人並立一處。”
“閣老您不要這樣說,您年事已高,我們……”
“非監刑者,何以立高臺,我……”
他擡手朝擡上指了指,“我今日來,只是爲了看看,我的學生……”
他說完,伸手扶着刑臺前的柵木,將孱弱的身子倚靠下來。
齊淮陽放帳角,轉身見身後的衆官皆垂頭沉默,不禁道:“有什麼話說吧。”
衆人起先沒有說話,最後一個末等的堂官擡頭道:“尚書大人,下官不忍。”
話剛說完,外面傳來一聲鳴鑼。
押送鄧瑛的囚車到了皮場廟前。
鄧瑛被人從囚車上帶了下來。
時有時無的細雨,沾潤了他身上的囚衣,然他卻因爲被綁縛得過緊,喪失掉了大半的知覺,反而不覺得冷。
他擡起頭朝皮場廟看去。
皮場廟是太(和諧)祖時期開建,在順天府的左面,之前曾是剝皮之所,後來改爲極刑的刑場。血污之地,不論如何洗刷,氣味都不好聞。然而周遭的樹木卻長勢甚好,幾乎遮蔽住了皇城中的高檐,唯剩幾片琉璃瓦頂,被雨洗得乾乾淨淨。
鄧瑛踩着道上的泥濘朝前走,目光卻一直沒有從瓦頂移開。
從前的時光如瑰麗的舊夢,即便在最骯脹的泥淖裡,也能折射出光來。
過了這麼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將自己視爲這座皇城的營建者,直到臨死之前,他終於被楊婉摁滅了那顆自毀的心,他纔敢直視自己的存在過的痕跡。
紅牆金瓦,雕樑畫棟,一如大好的河山,風光無邊。
無關當朝人心,也無關歷史的規則,平等地看待着他這個即將被處死的人,向他致意。
他想要活下去,雖然他知道已經晚了,可是死之前,他好像並沒有特別悲傷。
原來和自己的身份和解之後,即可正視自身。刑餘至今,他還是第一次,真正問心無愧。
鄧瑛想着,輕輕地閉上眼睛,任憑差役帶着他穿過廟後的煙樹,走向皮場廟。
刑臺下的圍帳後面,鄧瑛被帶了進來。
圍帳一揭一閉,雨氣和土腥味便涌了進來。
齊淮陽示意衆官都噤聲,詢問押解鄧瑛的差役道:“驗身的錄文在何處。”
差役將錄文呈上道:“這是北鎮撫司使親自所寫,已在詔獄中驗明,張大人命我轉告尚書大人,此處不必再行。”
齊淮陽看着文書應道:“知道了。”
說完看向鄧瑛,“我身爲監刑官,不能與你私言,但在我向你交代事宜之前,有一句話,我想對你說。”
“大人請講。”
“我雖未曾與你結交,不全識你性情。但觀楊婉一文後,至今意不能平,我對先生,心有不忍。”
鄧瑛道:“請大人慎言。”
齊淮陽道:“我需不需要慎言,你可以出去,自己聽一聽。”
他說完,正聲喚出他的名字:“鄧瑛。”
“在。”
“按律候刑示衆,你不得開口,否則即刻去舌。”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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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堂官問道:“爲什麼不能讓他說話。””
齊淮陽看了他一眼道:“休問。”
說完對差役道:“帶他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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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臺不過十階,鄧瑛卻走得極慢。
喧騰的人羣,見他被帶上來,卻自發地靜下來。差役將他帶到刑架前跪下,而後退至他身後。鄧瑛原本閉着眼睛,卻聽見臺下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喚他的字。
“符靈。”
鄧瑛肩膀一顫,低頭朝刑臺下看去。
煥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白煥。
他病重在身,站得久了,額前滿是汗水,即便倚靠着柵木,身子卻依舊虛晃不已。
鄧瑛張口啞然,只能艱難伏下身,向白煥叩了一首。
白煥仰頭望着他,孱聲道:“符靈,老師來送你走。你放心,我活着,你即身有所葬之地,靈有所安之處。”
鄧瑛直起身子,含淚搖頭。
白煥向他伸出一隻手,虛撫向他的頭。
“符靈,你不需要開口,不需要說話。”
“是啊廠臣,您不需要開口。”
宋雲輕說着,屈膝跪於刑臺下,陳樺也隨她跪倒。
宋雲輕擡起頭望向他,提聲道:“楊婉不在,我替她說。貞寧十四年末,吾弟慘死於何怡賢之手,我受牽連,險些亡命,幸得廠臣與楊婉相救,我才得已保全性命,吾弟之屍,爲廠臣所收,今葬於中官,我上香之時,都會感念廠臣之恩。廠臣,宋雲輕曾是內廷女官,虛讀十年書,卻只思自保,然我今日在此直言,只因我信您與楊婉,楊婉說,這天下有冤可沉,有雪得昭,公道尚在,我們一定有開口的那一日。”
“是!”
人羣之中的周慕義高聲接道:“我亦虛讀十年書,不識君之良心。滁山湖澹千餘田產,廠臣分文未取,還將俸祿散盡,撐我南方私院。我等輕狂,不識別君禮,顯喪命於秋考之前,幸得廠臣與楊婉姑娘相救,纔有我等今日。鄧廠臣,救命之恩已不知何日能謝,當年道上相逢,你舉鐐問我,是不是想像您一樣。我周慕義今日答您,此後不論世道如何,吾等皆願同您一樣,以清正之心赴官政,不懼污穢,守住本心,和光同塵。”
他說完,亦擡手作揖,向他三揖。
而後屈膝行跪,高聲道:“翰林院庶吉士,滁山書院院生周慕義,跪送廠臣。 ”
此話說完,宋雲輕亦伏下了身,高聲道:“廠臣,雲輕跪送你!”
陳樺也隨聲道:“督主,我也跪送你。”
鄧瑛無聲而淚,不住地搖頭。
差役恐他異動,上前將他摁住。
白煥喘喝道:“他根本就不會反抗,不得羞辱他啊!不得羞辱啊!”
此聲一出,人羣中亦響起了附聲。
御史看着刑臺下的情景,忍不住走到齊淮陽面前道:“齊大人,眼下這情景,我必要入宮回稟陛下。”
齊淮陽擡手止住他,“再等一刻,我寫章,你親自帶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