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的冬天對我來說, 其實是不太好過的。
天雖然不下雪,但卻非常的冷。
臨近過年,雨水反而開始多起來, 過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踩進踩出, 腳底都沾着水, 保潔的人不斷地打水來拖, 整個走道隨時都溼漉漉的。
我一直是個特別怕冷的人, 習慣了北京的暖氣,突然要在四川過冬,心裡還是有些擔心的。
醫院裡的病房雖然有空調, 但由於不是大醫院,走廊裡並沒有安裝中央空調。
按照醫院的慣例, 住在走廊上的病人, 都要動了手術以後才能挪到病房裡去, 而我的腿由於消炎消得不太好,因此還要在走廊上再住兩晚上。
楊臨當天晚上去留觀病室裡睡了。
但楊婉沒有走, 一直忙進忙出地幫我們跑各種住院的手續。
我趁着她出去買飯,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
我家是一個大家族,爸媽又喜歡撐場子,幾乎每年過年,都要把親戚們聚過來。
今日雖然纔到臘月二十八, 但家裡氣氛已經很熱鬧了。
我媽接起電話的第一句就是吼我爸:“老鄧, 你叫五姨她們小聲些, 兒子打電話回來了。”
說完語氣立刻變得溫柔起來, “兒子啊, 你工作還沒忙完啊。家裡人都等着你回來呢,你二舅舅要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 留學回來的,媽今天看到了,人長得可好了……”
我沒接這個話,只說道:“工作差不多做完了,但是我不小心把腿摔斷了。”
“什麼!”
我媽的聲音陡然提高,我迫不得已將手機拿得遠了一些。
“沒有大問……”
“還沒有問題呢!你人在哪兒?我跟你爸現在就過來。”
我坐在病牀上笑了一聲,“你們走了,家裡那麼多長輩怎麼辦。”
“這……”
我看着安靜的走廊,擡起扎着留置針的手,拿起牀頭的保溫杯喝了一口水。
“算了媽,你們過來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在這邊請了護工,等我可以出院,再請這邊合作單位的同事,把我送回來就是了。”
我媽有些擔憂的問道:“合作單位的人靠譜嗎?”
“怎麼不靠譜,你放心吧。”
我媽有些不甘心的“哦”了一聲,接着問道:“那你需要做手術嗎?你爸在成都還是有幾個朋友的,要不要請他們幫幫忙,過來照看照看你。”
“不用,大過年的,你讓人家來醫院裡看我也不好。”
“也是……”
我媽有些無奈,“你什麼時候做手術?”
“還在消炎,醫生說看消炎的情況來定時間,也許後天能做。”
我媽嘆了一口氣,“你也真是的,這個腳啊,從小就愛受傷。”
正說着,楊婉拎着兩碗抄手走過來,見我在打電話,就搬了一個凳子坐在我的牀頭,把抄手端出來晾着。我有點緊張,忙隨口跟我媽說了一句:“媽……那就先這樣吧,我明天再跟你聯繫。”
說完趕緊掛掉了電話。
楊婉把勺子從自己的包裡取了出來,拿開水來燙泡消毒,一面問我:“是阿姨嗎?”
我下意識地將手握在膝上,點頭應道:“是。”
楊婉起身將燙勺子的水倒掉,轉身道:“阿姨肯定很氣我們吧,過年讓你出車禍,搞得你不能回家團年。”
我低着頭道:“沒事,我其實也不太想回去。”
楊婉點了點頭,卻沒有往下問,將勺子遞給我,又看了一眼我掛着吊瓶的右手,突然有些猶豫。
我擡頭見她遲疑,忙道:“我慣用左手,沒事的。”
楊婉這才鬆了眉,“那就好。現在馬上要過年了,護工不好請,最早也要到明天下午才能來照顧你,你要不就將就將就我,上廁所什麼的我請男護士來幫你忙,輸液買飯什麼的就我來。”
我問楊婉道:“你不回去過年嗎?”
楊婉端起抄手遞給我:“我近,隨時都可以回去,而且……我其實也不太想回去過年。家裡太多了,一說起來我來就沒完沒了,我應付不過來。”
“能冒昧的問一下,您的年紀了嗎?”
楊婉笑了笑,“三十了,你懂的。”
她說着,又把自己坐着的凳子往前挪了挪,“趁熱吃,我給你端着。”
我試着動了動掛着水的那隻手,“我自己可以端。”
“算了吧,一會兒搞回血了不好。”
她說完,把兩隻胳膊肘抵在膝上撐着,“我哥剛跟我說,你人真的是挺好的,沒爲難他不說,還什麼要求都不提。”
我舀起一隻抄手,咬了一口。
蔥花的香氣特別濃,湯汁也很鮮。
楊婉笑着問我,“還可以吧,護士跟我說這一家很有名。”
我點了點頭,“嗯,好吃。”
“那我明天早上去買他們家的牛肉麪給你吃,嗯……你是北方人,應該不能吃辣吧。”
“我吃辣。”
“哈?真的啊。”
“真的。”
我爲什麼會吃辣呢。
其實是刻意學的。
我記得,在大明的時候,楊婉一直很饞辣椒。可惜我和宋雲輕他們都不敢吃。
有一回她在家裡自己搗鼓了一個什麼四川火鍋,湯汁上飄着滿滿的紅油,拿火爐子吊上,跟其他的鍋子一樣用來汆肉吃。陳樺吃了一口就忙不迭去喝水了,我也跟着試了試,結果直接被辣出了淚。
楊婉……好像挺失望的,但也不好說什麼。
把鍋子收了重新做飯,但半夜裡卻又偷偷爬起來,自己一個人蹲到院子裡,燒了爐子,坐在爐邊燙剩下的菜吃。
我起來去看她,看見她吃得滿頭大汗,但卻很開心。
從那時起,我就在想,要是我再年輕一點,我肯定去學着吃辣,這樣就可以陪着我的婉婉大汗淋淋吃火鍋,不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於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嘗試學着吃辣。
北京菜大多不放辣椒豆瓣這些佐料,但只要飯桌上有,我就偷偷挑來吃,起先辣得流眼淚,連家裡人都說怪得很。我媽常在親戚面前說,“這小子上輩子肯定是個四川女婿,不能吃辣,還非要吃。”
天知道呢。
這是上輩子的遺憾啊。
“北京人能吃辣,這真不容易。”
楊婉坐着我面前感慨,“不過還是算了,你在消炎,吃清淡點吧。”
“是。”
我習慣性地答應她。“我以後再吃。”
楊婉一下子笑了出來,險些沒端住碗。
我有些無措,以爲自己說錯話了。
“對不起……我……”
楊婉端穩碗,對我道:“你一定沒罵過人吧。”
我點頭“嗯”了一聲。
楊婉示意繼續吃,歪着頭笑道:“我哥運氣真好,遇到是你這一樣傷者,你越是這樣,我反而越不好意思,不知道怎麼才能補償你。”
是我來補償你啊,婉婉。
“快吃吧,都要冷了。”
“哦好。”
我怕她舉得累了,於是快速地將那碗抄手全部吃了下去。
楊婉起身去洗碗,又順手幫我把垃圾扔掉了,回來的時候,她手裡多了一杯熱紅茶,站在護士站前,問護士要彈簧牀。
護士問她,“你守幾號牀的病人啊。”
楊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落下的留觀病房,跟護士說道:“我可能兩邊都要跑一下,牀就放十三號病牀的旁邊吧,哎,也就困了眯一會兒,估計也不會睡。”
護士說:“行。”
於是拿了一張牀給她,又叮囑她注意財務。
楊婉一手提着牀,一手端着茶,笑着朝我走來。
前面病牀的一個阿姨笑着問我道:“你老婆啊。”
我幾乎下意識地“嗯”了一聲,阿姨笑着對陪牀的男人說道:“年輕就是好對吧,你看人小兩口多恩愛。”
我忙對楊婉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楊婉將紅茶遞給我,一邊撐開牀道:“那你‘嗯’什麼。”
我趕緊轉頭去跟隔壁的阿姨解釋,“那個,我們不是夫妻。”
阿姨明顯失望,“啊”了一聲道:“不是夫妻啊,那就是在談朋友。”
“不是……沒談。”
我這個人一緊張,耳朵就會紅,說話也會有點不利索。
楊婉見我尷尬,索性上前道:“阿姨,我哥騎車撞到他了,我是過來幫我哥陪護的。”
阿姨聽了笑得一臉慈祥,“哦,原來是這樣啊。可我看着,你們兩個竟配得很,小夥子,結婚了嗎?”
“沒……”
阿姨看着楊婉“嘖”了一聲。
“那追啊。”
追,我肯定追!
可是……怎麼追啊。
我坐在病牀上朝楊婉看去,她也在彈簧牀上盤腿坐了下來,從自己包裡掏出平板電腦,撐着下巴開始鑽研。
我忍不住問道:“你在看什麼?”
“哦。”
楊婉將平板立起來,“一些專業上資料。你是不是很無聊,你要無聊我就不看了,陪你聊天。”
我搖了搖頭,“聽你哥哥說,你是學歷史的。”
“對。不過我現在做得課題很小,是研究一個人的。”
“誰呢。”
“嗯……”
她似乎有些不大願意說,放下平板抓了抓頭,“這個人呢,名字跟你一樣,叫鄧瑛,他是明朝前期的一個怎麼講呢……嗯……內廷的官員。”
我接道:“就是太監對吧。”
“嗯……對。你別介意啊。”
我笑着搖了搖頭,“我不介意。可以問一問,你爲什麼選擇他做課題嗎?”
楊婉抱着胳膊道:“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的名字的時候,我心裡就莫名其妙地有些痛。好像這個人想跟我說話似的,但是他已經張不開口了。所以我開始嘗試着去了解他,繼而去研究他的生平,還有他的經歷。慢慢地,我發現他好像和歷史上記載的不一樣。”
她說完,擡頭望向我,“其實我學歷史的,必須佔有儘可能多的原始史料,但也只能立足於史料,盡力還原事件的過程。如果要還原一個人,則太難了。他的性格怎麼樣,脾氣如何,有沒有喜歡過誰,或者恨過誰,這些都只有亡故之人自己知道。”
我點了點頭,表示我認可她說的。
“有點無聊吧,你肯定不是文科生。”
“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說話方式猜的。嗯……能問問,你是做什麼的。”
“建築。”
“啊?”
楊婉怔了怔,隨即跪坐起來,“你也搞建築?”
我“嗯”了一聲。
楊婉的手在膝蓋上一拍,笑道:“還真是巧啊。”
當然巧。
因爲我就是那個張不開口的人啊。
而且我不光張不開口,我還不會說話,我眼看着她就在我眼前,我卻不知道,怎麼去和她更進一步地交流。
這樣一想,當年在南海子裡楊婉,真的比我要自如。
雖然她總說,那個時候的她還不喜歡我,只是一個文化女流氓,可是,來自六百年後的她,對我真的保持住了最合適的距離。可是現在的我,卻生怕我自己越過界,會在她面前變成一個“流氓”。
好在,快要過節了。
雖然是在醫院,但到處很熱鬧,來看望病人的家屬帶來了很多花和吃的。
楊婉在五樓和一樓之間跑上跑下的,也學着其他家屬的樣子,把花和零食往我牀頭堆。
我的手術安排在了初一。
大年三十這一天要禁食,下午六點備了皮,就連水都不能喝了。
晚上不用輸液,照顧我的護工說,他想回家去吃個年夜飯,我坐在牀上看書,想着吃頓飯的時間也不長,就讓她去了。
快八點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外面開始放焰火,溫柔的夜空被一陣一陣地點亮。
病房裡電視都轉到了中央臺,這一年的春晚如期開始。
我放下書朝窗外看去。
萬家燈火,四下熱鬧。
她曾向我提起的中國,如今就在我眼前。何其有幸,與楊婉同在此盛世。
“嘿!”
我嚇了一跳。
楊婉提着一袋子零食站在我面前。
“你怎麼來了。”
楊婉把零食袋子放下,拿出自己的平板,打開央視直播。
“我在家吃了飯,想起你一個人呆着肯定無聊,就把平板帶過來,給你看春晚。來,還有零食,都給你吃。”
我笑了笑,“我明天要做手術,今天禁食了。”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
她原本要拆薯片的包裝,聽我這麼說,又把薯片放了回去。
“那我也不吃了。”
我拿起那包薯片遞給他,“沒事,你吃吧。”
她這才笑着拆開包裝,搬出護工的板凳,在我牀前坐下,“我跟你說,市裡是不能放焰火的,但是這邊管得不嚴,所以我帶了幾根仙女棒過來,等過了十二點,找個地方偷偷放,好許願。”
我問楊婉,她有什麼願望。
她看着春晚的畫面,笑着說道:“祝你早日康復,也祝你我明年得遇良人,然後帶回去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