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安大師神色平靜,淡然道:“如果天王真的要征伐東晉的話,不如駐節洛陽,遣使者奉書於前,而讓大軍繼之於後,逼東晉投降,要是他們頑固不化,再起兵討之,這樣不用您親涉江淮,而且也可以避免戰亂,果能如此,老衲代江淮的百萬生民謝您的大恩大德!”
苻堅搖了搖頭:“這些是軍國之事,大師悲天憫人,慈悲爲懷,孤是知道的,但這軍國之事,就不勞煩您發表高見了。這幾天孤很忙,還要準備南征之事,今天的釋法,就暫且停一次,等下次孤南征回來,必然聆聽大師的教誨!”
他說着,直接從步輦上站起了身,跳下了一邊,對着道安大師行了個禮:“傳旨,以此步輦送大師回寺,不得有誤,孤自行回宮!”
半個時辰後,苻堅坐在張夫人的寢宮之內,神色黯然,坐在牀邊,低頭不語。
張夫人輕輕地嘆了口氣,搬過一隻繡墩,坐在了苻堅的身邊,朱脣輕啓:“天王,您這是怎麼了,今天本是您聽道安大師釋法論禪的時候,卻來了臣妾這裡,來了後又不說話,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麼事?”
苻堅閉上眼睛,乾脆整個人後仰躺到了牀上:“這一定是阿融他們乾的,他們居然會讓道安一個出家人來進諫,過分,太過分了!”
張夫人心下雪亮,放下了手中的一碗銀耳羹,看着苻堅:“又是爲了南征之事嗎?天王,您真的下決心了?”
苻堅睜開了眼睛,看着張夫人,平靜地說道:“當年孤派兵滅了你哥哥的涼國,這纔有了你進了孤的後宮,這回孤要再去滅另一個漢人國家了,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張夫人微微一笑:“有了天王的征伐,纔有了臣妾這輩子的福氣,可以侍奉天王,怎麼會不高興呢?只是…………”
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苻堅本來臉上漸漸綻放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他的眉頭一皺,沉聲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在孤下定決心前,所有人都可以說話,這是孤公開宣佈過的,孤看看你又能說些什麼出來。”
張夫人咬了咬牙,站起身,跪到了苻堅的面前,先是叩了個首,繼而直起身子,正色道:“臣妾聽說,天地之生萬物,聖王之治天下,都要順其自然而因之,切不可強行違反天道,如果順應天道,則功無不成,戰無不克!”
“當年黃帝服牛乘馬,因其性也;大禹治水,浚九川,障九澤,因其勢也;后稷播種百穀,讓大地有了莊稼,因其時也;商湯,周武王率兵攻滅夏桀與商湯,因天下萬民之心也!”
“所以有因而成,無因而敗,這些都是歷史上的經驗與教訓。今天朝上之人,絕大多數都說晉不可伐,連道安大師都這樣說,臣妾不知陛下伐晉之因何在?!”
苻堅的眼中光芒閃閃,這個涼州的漢人才女,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而道理是如此地自然與純熟,他點了點頭,沉聲道:“你繼續說下去。”
張夫人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書經》上說,天聰明自我民聰明,上天猶要因民之慾,何況是人間的君主呢?臣妾還聽說,王者出師,必上應天時,下應民心,也會有各種吉利的兆頭。反之,出師無名,倒行逆施,那是上天也不會保佑的。”
“若是您不信任人心,就請看看天時吧,諺雲:‘雞夜鳴者不利行師,犬羣嗥者宮室將空,兵動馬驚,軍敗不歸。’自秋、冬以來,衆雞夜鳴,羣犬哀嗥,廄馬多驚,武庫兵器自動有聲,此皆非出師之祥也。望天王明察!”
她說到這裡,美目之中已經是淚光閃閃,幾乎泣不成聲了,哽咽着說道:“天王,請您,請您把這當成一個妻子,對於自己丈夫的忠告吧,臣妾真的,真的害怕您這回會,會…………”
苻堅緩緩地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視着張夫人:“你怕我會南征不返,失敗是嗎?這些天人感應的話,朝臣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孤要是信了這些,當年就不會伐燕,伐涼!就是攻滅你涼國的時候,這些臣子們也是各種理由來推脫,反駁。如果孤信了他們,現在你會在這裡嗎?”
張夫人默然無語,幽幽地嘆了口氣:“臣妾真的是,真的是不希望您有任何危險,這樣在長安,不是好好的嗎?”
苻堅冷冷地說道:“這軍旅之事,從來是男人們所決定的,非婦人所知。孤很感激你對孤的關心,但是你沒有說服孤,以後也不要再說了!”
他說着,也不看張夫人一眼,直接站起身就往外走,一個稚嫩的童聲從一邊傳來:“父王,父王!”
苻堅的心中一動,看向了一邊的柱子,後面冒出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的臉,正是他與張夫人所生的幼子苻詵。
苻堅哈哈一笑,上前幾步,抱起了自己的這個小兒子,在紅撲撲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詵兒啊,這些天父王國事繁忙,沒顧得上來看你,等忙完這次,孤帶你去建康遊歷,怎麼樣?!”
苻詵微微一笑:“孩兒這些天按父王的吩咐,學習詩書中的道理,有些疑問,想向父王求教,不知父王是不是能解疑呢?”
苻堅微微一愣,轉而笑着放下了苻詵,盤膝坐在他的面前:“好啊,居然學會主動來問父王了,很好,你說吧,有什麼問題?”
苻詵看了一眼張夫人,直視着苻堅的眼睛,正色道:“孩兒聽說,治國要靠賢人,作爲君主,也要多聽賢人的意見。用了賢人,國家纔會興盛,不用賢人,國家就會衰亡,是這樣的嗎?”
苻堅點了點頭:“不錯,是這麼個道理。”
苻詵繼續問道:“那請問陽平公,還有東晉的謝安,桓衝,是賢人嗎?”
苻堅的臉色微微一變,沉聲道:“他們都是國之大臣,當然是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