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三個多月之前,當米賊在三吳地區的八個郡同時起事,並殺害許多門閥和官僚時,袁崧對他們的行徑便已深惡而痛絕之了。
對於喪心病狂的米賊,袁崧自是勢不兩立,他甚至因爲強烈消滅他們的決心而無視了朝廷的制度,他當然也想過像先軫那樣以死謝罪。
他連死都不怕,還會在乎盧循的恫嚇嗎?
更何況範二這個,可以輕而易舉地米賊玩弄於掌股之間的準女婿就在身邊?
範二看着袁崧由憤怒變得平靜下來,笑着說道,“他們雖是萌生了退意,可咱們卻不能這麼輕而易舉地放過他們啊,要不然他們退回海中,不知什麼時候再次來襲,咱們豈非一直不得安寧?”
“治標不治本的確令人不暢,可也不能逼得他們魚死網破啊。”袁崧有些擔憂地搖搖頭,看着範二疲憊的臉,終於還是轉移了話題,“你還是先去休息吧。”
範二點頭,“也好,就讓他們也好好消息,養足氣力逃跑吧......”
他沒有將潛臺詞說出來,而袁崧也將自己的憤怒暗藏了下來,會給盧循的信依然充滿着名士的風度,這風度中當然有着對吳郡百姓的悲天憫人。
至於盧循的要求,自然嚴詞拒絕的。
盧循紮營後送出的第一封信,其目的自然是測探敵人的軍情,畢竟他也不相信勢不兩立的雙方能夠用書信來解決問題。
否則,他們何必起兵?
第二日一早,盧循或許是爲了表現出自己的決心,還是理所當然地對滬瀆壘發起了第一次進攻。
這次進攻當然只是試探性的,因爲發起進攻的米賊甚至連攻城武器都沒有,但他們面對的,卻是強大到從未遇到過的防守力量。
滬瀆壘不是一日而成,它最初是由虞譚在咸和年間開始建造的,離今已有七十年了。
七十年的時間,使得滬瀆壘成了斷壁殘垣,可自從孫恩第一次登陸被趕回海島之後,袁崧便讓人開始修葺。
幾個月的時間,使得這滬瀆壘再次泛起了生機。
可要說這滬瀆壘由量變產生質變,還得靠那些跟着範二一起回吳郡探親的黎民軍。
這些人被被取消假期之後,便第一時間趕到了滬瀆壘,隨後他們就發現滬瀆壘上似乎少了一樣東西——投石車。
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幫助袁崧守城。
經過短暫的討論之後,他們做出了將投石車運用於守城戰的方案,並且將這個方案第一時間提交給袁崧。
袁崧要做的,當然是召集吳郡城內的木工和泥瓦匠。
在三天之內,這些人便造出了兩百多臺投石車,以及數以千計的在窯中燒製過的泥球。
當盧循命令幾千米賊對滬瀆壘發起試探性的進攻時,他們需要面對的便是成千上百的從天而降的泥球。
這些泥球被投石車不斷地拋射出來,只用了短短的半刻鐘,就將蜂擁而至的米賊打了個七零八落、暈頭轉向。
米賊一方的第一次進攻,一如飛蛾撲火。
米賊原本就沒有鎧甲、沒有盾牌,甚至連武器都以扁擔和鋤頭爲主,他們原本就像是蝗蟲一般以量取勝的。
真正能夠戰鬥的米賊,甚至都不足一萬人,這些人當然全都跟着孫恩打京城去了。
而戰戰兢兢地聚齊在滬瀆壘之前的米賊,不過是逃兵而已!
這些人逃亡的次數,何止一次兩次?
還在支撐着他們,拿起簡陋的武器對滬瀆壘發起攻擊的,僅僅是生存本能罷了。
當他們發現自己的能力,在對方強大武力的壓制下顯得微不足道時,他們所能做的也就剩下習慣性的逃跑了。
若非盧循在這一路上對行軍打仗有了新的領悟,從而建立起一支五百人的,對後退的米賊進行一次次就地正法的執法隊,說不定那些沒有被泥球砸死的米賊早就四散奔逃了。
儘管如此,倖存者們的精神狀態也並不讓人樂觀,盧循不會傻到繼續威逼他們前去送死。
盧循自然知道自己的權利來源於所有的道民,如果這些追隨自己的道民離心離德了,自己又能走向何方呢?
將人心抓在手中,保護他們以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這也是盧循最新領悟到的道理。
對內,盧循當然是利用鼓勵和恫嚇等各種各樣的手段,讓追隨的米賊充滿向心力,至少要讓他們相信,——只有自己才能帶他們找到組織,繼而活下去。
對外,無論是猜疑鏈還是黑暗森林法則都表明,盧循現在的處境已極度危險了。
如今雙方都已暴露,他們要面對的,便是你死我亡、不死不休的決戰了!
盧循不敢逃跑,因爲前幾天的經歷已經讓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敵人僅僅只用了五百人,就能將自己的兩萬人拖了四五天,自己原本是想依靠時間差來拿下滬瀆壘的,可如今卻已精疲力盡......
他們晚上會不會來?
盧循的憂慮顯然是多餘的,因爲範二奉行着一個原則,——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眠!
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範二前幾天便對冉小賤等人提出了“十六字戰鬥方針”,他們在經過了幾天的運用後,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昨天晚上之所以沒有繼續騷擾盧循,其實是範二擔心他們向袁崧說的那樣,選擇魚死網破,可盧循今天早上的試探性攻擊的結果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天色纔剛擦黑,幾十個偵查兵便離開了滬瀆壘,他們對盧循佈置的哨兵進行了清理,隨後出城的便是休息了一天的陌刀隊。
爲了保證絕對的安全,陌刀隊的偷襲還是比較穩重的,他們只是射光了一壺箭,便藉着黑夜離開了敵人的營地。
可米賊的營地經過了上萬支箭的無差別攻擊之後,還是被當場射殺了好幾百人,被燒燬的帳篷也有幾十處。
這一次攻擊預示着,他們不得不繼續面對前幾天的悲慘生活了。
理所當然的,米賊的營地不得不進入新一輪混亂,即便是混亂之後,也沒有幾個人敢真正地進入深度睡眠狀態了。
與大多數人所想一樣,經過一個半時辰之後,陌刀隊的第二輪騷擾又開始了;這個時間正好是米賊們剛剛處理完之前的偷襲,並剛剛進入睡眠之時。
同樣的手段,卻是防不勝防,更因爲夜色更深的關係,這次偷襲的直接成果反倒比第一次更好。
而盧循心上的陰影面積,已面臨崩潰!
敵人還有沒有第三次進攻?如果敵人的第三次進攻不是這些人,而是滬瀆壘裡的人怎麼辦?
——這就是強大武力的威懾力量!
明知範二隻有五百兵力時,盧循還可以將自己當成縮頭烏龜。
前幾天的路上,盧循對範二的偷襲雖也放在心上,但他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只要自己憑藉着一個鄔堡防守,這五百夜襲的人就不能把自己怎麼樣......
一路上,外圍的米賊雖一直戰戰兢兢,害怕自己會在敵人的偷襲中被射成刺蝟。
但盧循卻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的安全,畢竟敵人身上帶着的箭矢有限,他們偷襲時能射幾輪?他們同樣不但用五百之衆衝擊己方兩萬人的大營!
可現在不一樣了!
敵人手中的箭矢可以無限多了,他們一晚上就可以射出好幾萬支箭,這些箭的命中率就算只有一成,自己這邊的傷亡也是好幾千人啊!
自己這一萬多人夠敵人偷襲幾次的?
更可怕的是,當敵人偷襲了這兩次之後,將士們非但睡不着覺了,精神上更是瀕臨崩潰了!
這時候要是滬瀆壘的守軍集體衝出來怎麼辦?
這一萬多要死不活的人,又該如何面對有備而來的敵人嗎?
既是無法迎戰,那就果斷逃跑吧!
好在滬瀆的出海口還有幾十艘船等着,只要逃到那兒,就可以不用面對範逸之這個叛徒了!
至於吳郡,還是以後再來收拾他們吧!
盧循做出的戰略性撤退的方案,頓時贏得了徐道覆等一衆米賊高層的擊節讚賞,十餘人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投反對票。
事實上,將盧循身邊的十餘人稱作米賊高層,僅僅是“矮個裡面拔高個”的一種較爲體面說法罷了。
這些人中,盧循是米賊中當之無愧的二把手,其職務名稱爲大祭酒。
大祭酒之下的便是祭酒,祭酒之下爲道令、道兵、道卒......——盧循身邊的十餘人中,除了徐道覆這個道令外,其餘人都只是道兵而已,甚至連一個祭酒都沒有!
徐道覆是盧循的姐夫,其餘人跟盧循差着好幾個級別,他們又有什麼資格反對盧循?
更何況,早在盧循將自己的決定說出之前,衆人便已開始醞釀着,該怎麼勸告他執行這樣的方案了。
方案制定出來,衆人又沒什麼細軟可收拾的,接下來便是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逃離的腳步是輕快的,彷彿他們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就一定能夠獲得新生一樣。
可他們沿着滬瀆的下游才走出兩裡,便聽到由遠處的黑黝黝的矮丘上,傳來了一聲聲鼓響。
鼓響由一而二,由三而十,繼而是成百上千。
前方是敵人的伏擊?
這顯然是毫無疑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