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就這麼丟下朱翰之自個兒走了。橫豎她陪他在城裡逛過幾回,幾條主要的街道想來他都是認得的,也知道回茂升元怎麼走,不怕他會迷路。況且就算迷路又如何?他那麼大個人了,又不是真的傻子,能從北平千里迢迢走到廣東來,難道就沒本事從德慶回到九市去?
她徑自去了同知衙門后街,敲響了同知官邸的後門。那裡守門的老頭不是頭一回見她了,很爽快地替她遞了信進去,不一會兒,便有個婆子來領路,說是太太要見她。
明鸞知道柳同知的太太是去年纔過來與丈夫團聚的,卻從沒見過,平日裡就算到柳家來,也只在前院跟柳同知說幾句話,而去歲末家裡送年禮時,則是自家父母出面負責的,她當時沒跟着來,自然也就見不到柳太太了。今日頭一回見這位官太太,她心裡倒有些緊張。
跟着那婆子在宅子裡繞了兩道門,便進了一處花廳,花廳前的過道一端有個寶瓶門,隱隱可以瞧見同知衙門後院偏廂的屋檐角。明鸞根據記憶中的地形,揣度着這大概是內宅招待客人的地方了,地方還真不算大。
一個身穿艾綠色湖縐褙子、下系牙色繡花羅裙的三十來歲婦人端坐在花廳羅漢牀一端,頭髮梳成簡單的圓髻,也沒戴什麼華麗的首飾,只隨意插了兩根碧玉簪子,襯着一對綠水般的翠玉耳墜,倒是說不出的清爽。她右手拿着把竹編的團扇,正是本地出品,上頭還繪有蘭草圖案。輕輕地一下一下扇着,雪白的腕子上露出一個同樣如綠水般青翠欲滴的鐲子。
這位想必就是柳同知的太太了,明鸞心道:看起來倒象是個挺斯文雅緻的人,不過平日瞧柳同知生活還算簡樸,他這位太太卻很是富貴啊,瞧這套玉首飾,綠成這樣,可不是一般的貨色能比的。她又迅速掃視花廳裡幾眼,廳中的傢俱擺設都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半舊的紅酸枝傢俱罷了。都是衙門裡配備的,連一個貴重些的花瓶都沒有,一旁的多寶架甚至還空了一半格子,只擺放了三四個普通的青花瓷瓶。倒是那兩排八張圈椅上,掛着蠟染布椅搭。跟青花瓶子相得益彰,使得這間花廳隱隱透出幾分書香氣息。
明鸞雖不太清楚這個時代的富貴人家生活水平,但她好歹在南鄉侯府裡住過一段日子。這點眼光還是有的。這間花廳裡的傢俱擺設,要放到南鄉侯府裡,頂多就是體面些的大丫頭房間裡擺放的貨色。可是南鄉侯府裡的太太奶奶們,戴的玉首飾也不過是柳太太頭上這樣的檔次而已。柳家究竟是什麼來歷?
柳太太見明鸞走了進來。便露出了微微淺笑:“來了?”語氣透着熟稔,彷彿不是頭一次見面似的。明鸞卻不敢大意。正正經經照着自家便宜老媽教的禮儀,給她道了個萬福:“見過柳太太。”
柳太太見她恭敬,臉上的笑意便深了幾分,用扇子指了指下手的椅子:“不必多禮,平日兩家時有來往,也算是通家之好了。我們老爺總說,你們家的老爺子是位值得尊敬的老人,曾與老爺子交談過幾次,都讓他得益不淺,你們這些小輩來了。也不必客氣,快坐吧。梅香,上茶。”
她態度如此親切和藹。明鸞也鬆了口氣,笑着道了謝。在她指的椅子上坐下。接着一個青衣小鬟用個半尺大小的茶盤捧了一盅茶上來,放在小几上,茶香撲鼻而來,也不知是什麼茶葉,味道怪好聞的。明鸞見那茶盅是瑩白細薄,上頭畫了幾筆花草,便知道定是高級茶具了,茶水是淡淡的綠色,茶葉嫩嫩的,散得滿盅都是,看起來象是毛尖,但要她說出是哪一種,又或是雨前明前什麼的,她還真沒那本事。
柳太太笑着勸她喝茶,還說:“老家送來的茶葉,自家茶園裡出的,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不過是那茶香特別些,與別處不同,還算少見罷了。”
明鸞笑着說:“那就十分難得了。今兒我能有幸嘗一嘗,真真是我的福氣。”說罷便捧起茶盅喝了一口。
說實話,她雖跟着陳氏學過些禮儀規矩,但練習的機會不多,客觀條件也不足,所以行爲舉止要裝個樣子還行,真要上手,未免露怯。比如這喝茶,她就覺得杯身有些燙,因此是一手輕輕捏着杯沿,一手託着杯底,只小啜一口,也不知道這一口該喝多少,只是隨着自己心意,淺淺嘗了一口,差一點就被燙着了,纔想起應該先吹涼些再喝的,但也來不及了,便微笑着將杯子放回原處,收回手,擡頭衝柳太太笑笑。
柳太太不知爲何,臉上的笑容略淺了些,也沒說什麼,便跟她拉起了家常,不過問些家裡人的身體如何、平日在家做什麼、今日爲何進城之類的話題。明鸞心裡奇怪,一邊應對着,一邊在心裡想:約我來的難道不是柳大人嗎?怎麼反而是柳太太在招呼我?
她這念頭纔在腦海中閃過,便有個婆子來報說:“老爺從前頭衙門過來了,正在換衣裳,說是一會兒就過來。”柳太太忙道:“老爺今兒覺得怎樣?要不要喝點解暑茶?”
“老爺說身上沒什麼,只是沒有胃口,興許是方纔吃飯時撐着了,讓太太給他備點酸梅湯來。”
柳太太便笑道:“早就勸了他無數次,吃飯的時候別顧着想公事,吃多了都不知道。”然後站起身,“你坐吧,老爺有事找你呢,我去後面給他弄酸梅湯。”
明鸞連忙起身相送:“您慢走。”
柳太太便扶着那婆子款款去了,明鸞倒鬆了口氣。老實說,叫她裝得斯斯文文地跟個斯斯文文的貴婦人說話,還真是壓力山大,偏又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過直爽。怕嚇着了人家。
她沒留意到,柳太太扶着婆子走遠了,回過頭來看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婆子忙問;“太太這是怎麼了?先前不是一直盼着見章家三姑娘麼?”
柳太太嘆道:“上回章家三奶奶過來時,那等氣派,無論行止談吐,都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那時我還想着不過是個流放來的軍戶女眷,老爺待他們這般客氣,已經是擡舉了,用不着太鄭重。不想差一點就丟了臉。今兒聽說她女兒來了,巴巴兒地把壓箱底的陪嫁首飾都戴了出來,就是不想再失了面子。沒想到母親是那樣的,女兒卻又是這樣的,瞧着舉手投足雖比一般小門小戶的強些。也稱得上是落落大方,但跟她母親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母親一舉一動都說不出的優雅高貴。只聞茶香,就知道是什麼茶,什麼時候採的,連用的水是露水還是井水都喝得出來!這做女兒的。卻只奉承了我一句,居然嘗不出那是上好的信陽毛尖!這個模樣。叫我怎麼放心呢?”
婆子便勸她道:“太太別急,章家被流放幾年了,這個三姑娘瞧年紀也不大,興許當時還沒懂事呢,不曾學得大家閨秀的規矩。我聽說她還有一個姐姐,比她大兩歲,不如下回叫了來瞧瞧,興許好些。”
柳太太皺着眉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了。唉,若不是我們燕兒從小被她祖母寵壞了,絲毫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我又何必操這個心?只盼着能給她尋個規矩好的伴兒,每日相處着,也能引她學得乖巧些。不然再過兩年。到了說親的年紀,哪個好人家能瞧得上她?”
正說着。一個丫頭匆匆跑了過來,頭髮凌亂,連戴的絹花都歪了,哭喪着臉道:“太太快去瞧瞧吧,姑娘正在少爺書房裡發脾氣呢,不但把今兒您吩咐她抄的書給撕了,還將書架子上少爺的書本丟得滿地都是,書僮去攔,卻叫姑娘拿硯臺砸破了頭,正在那裡哭呢……”
柳太太幾乎當場就往後倒,婆子死命掐了她的人中,她才幽幽醒轉,抓着婆子的手道:“不許人告訴老爺!快……快扶我過去!”
明鸞對同知官宅內院的雞飛狗跳一無所知,她正在聽柳同知說話:“老爺子身上可好?最近天氣炎熱,前些時候又天天下大雨,老人家腿腳怕是難受得緊吧?前兒有人送了我一些虎骨,我想這東西對老爺子的腰腿最好,特地叫人收拾了,一會兒你走時帶回去。”
虎骨?這可是好東西,用來泡酒治風溼最好了。明鸞忙欣喜地起身道謝:“太謝謝您了,這東西很貴重吧?要是祖父知道了,定會說我……”柳同知擺擺手:“我自家用不着,因別人送得多,已是分了一半命人送回家鄉給老父,這些是特意給你祖父留的,你們若不要,就沒了用處,再跟我客氣,我就要惱了。真要覺得過意不去,端午時給我多送點你們自家包的糉子就成,去年送來的那些,我們家裡都愛吃呢,說是外頭買不到的風味。”
章家自己有秘製的糉子方子,跟別家的相比確實有其獨到之處,不過明鸞吃着,只覺得還算不錯而已,沒到讓人驚豔的地步,便知道柳同知是故意給她準備了臺階下。想想自家祖父確實需要虎骨,大不了日後回禮時準備多點東西,明鸞也不多推託,再次謝過柳同知,便收了下來。
柳同知心情很好,又笑着問她:“今兒特地把你叫來,是有件事要請你去做,希望你別嫌我麻煩。”
誰敢嫌他麻煩?她剛剛纔承了他的好處呢,拿人的手短,早就知道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
明鸞臉上笑容不變:“您請說,只要是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去辦!”
柳同知笑着起身,走向花廳一側的多寶架,從上頭的小抽屜裡拿出幾樣東西來。明鸞瞧着,發現是幾樣竹製的小玩意兒,竹蜻蜓,竹根兒挖的香粉盒,用極細的竹絲編的精緻小花籃,竹筆筒,竹筆架,雕花的竹臂擱,還有巴掌大小的雕花竹製首飾盒,不由得暗暗抹了把汗。
這些小玩意,都是她跟盤月月說了,親自畫了圖樣。又看着後者幾個手巧的族人做出來的,沒有量產,只能算是試驗品,練手藝的,盤月月姐妹拿出去擺攤子,聽說賣得挺好,沒想到有那麼多件落到了柳同知手裡。難道這裡頭有什麼犯忌的地方?
柳同知拿着東西回來坐下,又拿起他太太忘在桌面上的團扇,笑道:“從前我知道德慶本地多竹子,也知道竹子可以用來做許多東西。卻從來不知道可以弄出這麼多花樣。這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只怕姑娘見過的更多吧?小女性子最是貪玩,每日總愛上街閒逛,見了瑤民攤子上擺的這些東西,便忍不住往家裡搬。幾乎把自個兒的月錢全都花在這上頭了。我太太教訓了無數次,她只是不聽,我便叫人拿了東西來瞧。果然精巧可愛,難得的是東西好,大多數十分實用,還帶着雅緻。實在不象是瑤民們能搗鼓出來的。我讓小女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三姑娘想出來的玩意兒。”
明鸞瞧着他不象是在生氣。略略放了心,便笑道:“這都是我們小孩子不懂事,鬧着玩的。九市那邊有十八家瑤民落戶,我與盤家的小女兒交好,平日裡也沒什麼錢玩耍,便拿山上的竹子倒騰,正巧他們寨子裡有幾位大叔,最擅長用竹子做東西,這些都是我們纏着他們做出來的,因想着東西還算不錯。拿去賣應該還值點錢,也算解了他們燃眉之急了,沒想到居然能投令嬡的歡心。也算是我們的福氣。”
柳同知笑說:“這算什麼福氣?她不過是貪新鮮罷了。”又指了指旁邊的椅搭:“這個也是你幫着牽線搭橋,讓他們做了賣的吧?這東西倒不少見。別處的瑤民也有,但只見過他們用來做頭巾衣裳,或是賣了做帕子的,花樣兒跟九市出產的也不一樣。聽說如今在外頭,這樣花色的絲綢料子,能賣到七八兩銀子一匹,可不便宜,但在本地卻一匹難求。別人都說,有商號專門收了這樣的料子,只販到外頭賣去。我問了那家商號的名字,原來跟你們家也有些關係。”
明鸞乾笑:“這個……我也是想幫那些瑤民掙點錢,讓他們過得寬裕些……”
柳同知嘆道:“確實是寬裕許多,全德慶的瑤民,就沒有比他們更寬裕的了。他們一共只有百十口人,佔的土地也多是荒地,在九市落戶還不滿一年,只開墾了兩百來畝,種的糧食除去自己吃的,留做糧種的,能賣的並不多,卻是家家不愁吃穿,偶爾還能賙濟一下別處的親朋戚友。若不是他們的首領有個好女兒,那好女兒又恰好認得你這個好朋友,哪裡來這樣的好日子?”
明鸞咧着嘴繼續幹笑,雙手手指在背手絞成了結。她有些拿不準柳同知說這話的用意,聽起來似乎是誇獎,但那語氣怎麼就透着古怪呢?
柳同知看出她的不自在,不由一哂,放下手中的竹製品,正色對她說:“章家三丫頭,你可知道,如今我們州里有多少瑤民?過的又是什麼日子麼?
明鸞搖搖頭,目光閃爍:“大概……不太好吧?不過大人勤政愛民,他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柳同知忍不住笑了,指了指她:“你啊……居然拍起馬屁來了!”他收回手,道:“正如你所說,過得不算很好,雖說比起他們在山上時,大部分人都可得個溫飽,但卻跟九市的四姓十八家沒法比。而且近一年來,因進入德慶的瑤民越來越多,要分給他們的地也越來越多,在不少地方,漢人與瑤民之間爲了爭地或爭水源之事,起了不少紛爭。雖說只是小衝突,但終究不是好事,萬一哪一日出了人命,瑤亂便有可能再次發生。可是德慶就只有這麼多土地,無論是漢人,還是瑤民,都不能沒有土地,需得另想法子才行。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這些東西……”他指了指那些竹製品,又指了指椅搭,“這些東西的技藝並不是四姓十八家獨有的,別的瑤民也會,可他們做的卻未必能賣這麼好。一來,是做的花色、樣式不如四姓十八家的多,也不如他們做的合買家心意;二來,也是因爲沒有商家肯向他們收購。我叫了幾個商人來問,都說願意販些蠟染綢回去,可看了那些瑤民做的布,卻又猶豫了,因此我纔會喚了你來,問問你可有什麼法子?”
這能有什麼法子?改布爲綢,再改花樣就是了。明鸞張嘴就想這麼回答,忽然頓住,仔細想了想,才道:“四姓十八家做的蠟染綢,確實在外頭賣得不錯,但他們寨子人少,出產也有限,所謂物以稀爲貴,就因爲出的少,才賣得這麼貴,若是料子多了,未必能有這麼高的價。”
柳同知並不在意:“價錢低些也無妨,總不至於低到幾錢銀子去。”
明鸞聞言便說:“如果是這樣,那其他瑤民也可以試一試,蠟染手藝許多人都會,只是花色樣式他們未必掌握得好,您可以叫那些綢緞商人去指點指點,給瑤民設計幾個好花樣。圖案有了,技藝也沒問題,再來就是質量,不能偷工減料。若其他瑤民也能做出好的蠟染綢來,自然有商人願意收。若是您信不過別的商人,待我去問問茂升元的掌櫃,看他們願不願意出面好了。”
柳同知聞言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那……一切就拜託了。”
明鸞不一會兒就告辭了,帶走了一包虎骨,還有柳太太命人送過來的一盒子糕點。她一路想着柳同知所說的事,一路帶着點小興奮,快步走回茂升元分號,一進門就喊:“馬大哥,有好消息!”
不料,屋裡坐着的不是馬貴,卻是朱翰之,正皮笑肉不笑地望過來:“終於回來了嗎?玩得還算愉快?”
明鸞立時沉下了臉,兩人相互對瞪着,齊齊冷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