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容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穿的一身玫紅色的金絲繡花襖兒,牙色的五彩繡花馬面裙子,胸前帶着明晃晃的金項圈,掛着個嵌金絲的白玉鎖兒,頭髮挽成宮髻,插了一頭的珠玉,端得是珠圍翠繞、貴氣逼人,襯着她臉上精心畫就的妝容,把七分的姿色直提高到了十分,哪怕是隔遠望去,也要叫人誇一聲佳人。
只可惜明鸞不是男子,對這佳人興趣缺缺,更因爲忙活了一晚上加一早上,此刻又冷又餓又累,心情正不好呢,對沈昭容的厭惡一下就衝上了心頭,直接冷笑了一聲:“大過年的,出門居然遇見了狗屎,真是晦氣!”說罷也不理會沈昭容,就直接拉着陳氏往殿裡去了。
元鳳震驚於明鸞用辭的粗俗,但見了沈昭容,也沒什麼好臉色,更沒心情去打招呼,便一低頭,只作沒瞧見,也跟着進了殿。指路的女官彷彿什麼都沒聽見,跟隨在她們身後,
沈昭容原本見了她們還很吃驚,聽見明鸞的話,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的,咬了咬牙,想要說些什麼,可章家姐妹都已經走了,她便是要說也只有引路的宮人能聽見,她又擔心那宮人聽了什麼不好的話,會告訴皇帝皇后,直接影響帝后對自己的觀感,最終只能強忍下這口氣,勉強笑問:“章家三姑娘怎會在這裡?她不是有孝在身麼?”
那宮人便回答她說:“是皇后娘娘下了特旨,讓南鄉侯府的三太太與三姑娘隨誥命們一道入宮朝賀的。”
沈昭容的臉色又變了一變:“原來如此……”看了看明鸞與元鳳進去的那屋,儼然已經坐了好幾位貴婦人與千金了,臨國公夫人石章氏正爲旁人引見章家姐妹與陳氏,聽她的稱呼,在場的人裡既有武陵侯世子夫人,也有幾位勳貴家的夫人與小姐,還有六位是四五品官員的妻女,記憶中似乎與皇后李氏的母族有些親戚關係。剩下一位面生的二十許青年貴婦,聽臨國公夫人的語氣,乃是臨國公世子新娶的填房,身後還跟着個面生的十五六歲清秀少女,不知是什麼身份來歷。
沈昭容頓時躊躇了,她可不想見石家婆媳,橫豎她是進不了石家門的,見了只會叫人尷尬。更別說章明鸞又在屋裡。那是個潑辣貨,一言不合就連禮儀都不顧的,她一個侯門千金不怕丟臉事小,沒得把素來端莊的自己給填進去,萬一讓皇上知道了,以爲自己也在那流放地裡學得象市井婦人一般粗俗。那豈不是太冤枉了?
這麼一想,沈昭容就對引路的宮人道:“那殿裡有臨國公夫人與世子夫人在,我若進去了,只怕有些不方便,還請替我另尋一處歇腳處纔是。”
不料那宮人卻給了她一個意外的答案:“沈姑娘誤會了,奴婢並不是要領你過去。那殿裡都是方纔朝賀過皇后娘娘的貴眷們,皇后娘娘特地囑咐了,讓留下來預備後頭召見的,因此時朝賀尚未完畢。才請她們在那偏殿裡稍候片刻。姑娘與她們不同,一早就由皇后娘娘派了人,用車請進宮中,只等着朝賀結束後相見,本不與諸位貴眷們在一處等候。”
聽了宮人的話,沈昭容先是一喜,繼而又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連章明鸞這樣身上帶着重孝的人,都能與其他貴人官眷們一道向皇后娘娘朝賀,她身爲皇帝最親近的表妹。居然只能悄悄兒坐車從皇宮後方的玄武門進宮。而且一路上都只有一名宮人爲伴,此刻居然還不能與貴眷們在一處坐着吃茶。若往好的方向想。這是皇帝皇后對自己另眼相看的緣故,可她更忍不住往壞處想:難不成帝后都覺得她如今名聲敗壞,不配光明正大地亮相於人前?!
沈昭容暗暗咬牙,好不容易纔在宮人的再三催促下醒過神來,心情複雜地看了後者一眼,想着此事必然是皇后自作主張,皇帝待沈家素來寬厚,怎麼可能會這般落她的臉?等她見了皇上,定要好好告皇后一狀!
她隨着宮人走了,明鸞在殿內坐着,從窗口處正好看見她們遠去的背影,瞧着似乎是往後殿方向去了。元鳳在旁便小聲說:“奇怪,那裡不過是幾間空屋子,她往那裡去做什麼?”
燕王大軍入京時,皇宮起火,許多主要宮殿都被焚燬了。歷代皇后所居的坤寧宮是難得幸免之處。當時建文廢后馮氏已死,太后呂氏又住在別處,坤寧宮裡只有宮人看守,沒什麼大人物在,旁人也就忽略了這裡。因此,昭宣帝大婚之時,只將坤寧宮稍加整修打掃,便迎接新皇后入住了。兩名嬪妃則住在坤寧宮西面不遠處的院落中。至於坤寧宮後殿,因爲地方大,房間多,皇后李氏剛剛入主後宮不久,又有許多事要忙,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那裡便都丟空了。元鳳長日行走於宗室勳貴府第之間,又有個小媽是燕王親信的女兒,因此知道些宮裡的小道消息,也趁人不備之際,小聲告訴了明鸞。
明鸞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便道:“我們管她往那裡去做什麼?只要她別來礙我們的眼就行了。”
元鳳嗔她一眼,又看了看屋裡其他人,抿嘴微微一笑,再次湊近她道:“要是她知道這屋裡都是些什麼人,還不定要嘔成什麼樣呢!”
明鸞不解,看了看屋裡這一圈的夫人小姐們,疑惑地問元鳳:“大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
元鳳又是抿嘴一笑,一臉的欲言又止。明鸞不耐煩地哂道:“愛說不說,不說拉倒!”聲音有些大了,驚動了坐得比較近的兩位千金,她們轉頭望來,打量着她們姐妹,對元鳳尚算彬彬有禮,和氣有加,看向明鸞時,卻總是帶着審視的目光,隱隱有幾分敵意。
明鸞只覺得莫名其妙,心想這兩個小姑娘長得挺好看的,打扮得也漂亮,怎麼看人的眼神這麼滲人呢?她又不曾得罪了她們。莫非是前身小時候欠下的債?真是冤枉!這都多少年了,她們怎麼還記得呀?!
明鸞不記得前身的事,怕說錯了話,只得硬着頭皮問元鳳:“她們好象不大喜歡我,這是爲什麼?我從前得罪過她們?”
元鳳抿嘴笑着小聲說:“不必在意,那是她們誤會了,以爲皇后召你來,也是與召她們來一樣的用意呢!”
明鸞聽得越發糊塗了:“皇后有什麼用意?”
元鳳嗔她一眼:“你不知道外頭人都是怎麼說的麼?宮裡除了皇后娘娘。另兩位主兒,包括石家表妹在內,都不大入皇上的眼。皇后娘娘正有意再選幾個品貌雙全的佳人充實後宮呢!今兒朝賀,特地召了這些人來,便是要相看的意思。你沒瞧見?除了皇后的孃家李家,以及咱們家。旁的都只是沾了點親的,俱都是信得過的人家裡的姑娘,連石家姑太太也帶個族侄女進來,這些都是有意進宮的。”
明鸞吃了一驚,心想皇帝這位子也坐不了多久,還納那麼多妃子,將來燕王得了皇后,她們怎麼辦?這些人家都以爲自個兒能父憑女貴,大概沒想到將來會落得一場空吧?不過這事兒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她還不至於那麼聖母呢。眼見那兩千金小姐拿戒備的眼神睨自己,明鸞瞬間淡定了,冷冷地朝她們瞪回去。她們對視一眼,輕嗤一聲,便扭過頭去不看她了。
明鸞心裡只覺得好笑,也不理會,自顧自地與元鳳說話,見陳氏靜坐在側,並不與石章氏等人一處說笑。神情嚴肅着帶着點不安。她知道陳氏是在心虛。不由得有些心軟了,起身走過去拉了拉陳氏的袖子。陳氏擡頭望來。微微一笑:“怎麼了?可是渴了?我這裡有熱茶。”
明鸞哪裡是這個意思?便道:“我那兒也有,只是瞧着母親精神好象不大好,是不是方纔在外頭吹了風?”
陳氏笑笑:“沒事,不過是有些累了,坐一坐就好。你且回去與你大姐姐說話吧,不必管我。”
新進門的臨國公世子夫人在旁聽見,便笑說:“三姑娘真是個孝順孩子,你放心吧,這兒有我呢,必不叫你母親累着的。”
明鸞見她態度和氣,似乎是個好相處的,便也衝她笑了笑,鄭重道了謝,纔回到元鳳身邊坐下。這時宮人又引了幾位女眷進來,明鸞看過去,全都不認識,元鳳反而驚喜地站起身:“二嬸孃,端姐姐、靜姐姐,你們幾時回京來的?怎麼沒告訴我們家一聲?!”
明鸞聽了不由得一愣,元鳳會叫嬸孃的,難不成是章氏一族的人?她看向那幾名女眷,只見爲首的一個三四十來歲的婦人,容貌秀雅中帶着幾分堅毅,膚色微黑,身材高大,穿着四品誥命服飾。她身後跟着的兩個小姑娘,一個十二三歲,另一個十五六歲,姐妹倆長得挺相象的,也都是高高瘦瘦,膚色微黑,俱穿着一樣款式的秋香色錦袍、官綠色馬面裙。姐姐有些國字臉,容貌略平庸些,眉眼間卻帶着勃勃英氣,衣裳袖子與下身裙襬都比別人的短一分,顯得更加利落;妹妹容貌俏麗,長着小瓜子臉,顯得略斯文些,衣袖與裙襬處則多了些繡花,看起來更象是大家閨秀。
這母女三人怎麼看也不象是尋常人家出身的,莫非真是章氏族人?長房素來與族人們親厚,元鳳會向她們打招呼也是正常的,只是族中真有這樣的人物嗎?怎麼她沒聽祖父提起過?祖父章寂還說,章氏族中就只有他們這一支裡出了大官,旁人頂多只做到六品而已,而眼前這位,卻是四品的誥命!
明鸞不由得露出疑惑之色。就在她還一頭霧水之際,陳氏面帶驚喜地走了過來:“二表嫂,怎麼是你?你們回京了?!”看向那兩個小姑娘:“這是端娘與靜娘?上回見面時還是小娃娃,如今都長成大姑娘了……”說着眼圈便是一紅,眼淚就要掉下來了:“一晃眼六七年過去了,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嫂子了呢……”
明鸞吃了一驚,既然元鳳叫這婦人“嬸孃”,陳氏怎麼喚起“表嫂”來了?如果她們是章家族人,陳氏怎麼可能如此和顏悅色?莫非是自己弄錯了?
那婦人原本見元鳳上前招呼,還有些淡淡的,似乎愛理不理,見了陳氏,方纔動容:“三弟妹,我竟一時沒認出你來!”上前拉了陳氏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也跟着紅了眼圈:“你消減了許多,這幾年在南邊吃苦了吧?這幾年我們在西北,也常常掛念你們,不知你們過得如何。”轉頭望向明鸞:“這是……鸞丫頭?都大變樣了,上回見時,她還沒我腰高呢!”
明鸞這時才弄明白了,這位“二嬸孃”並不是章氏族中女眷,而是她們姐妹共同的表舅母,那兩位常家舅公之一的兒媳婦。那兩小姑娘,不用說定是常家的表姐妹們了。
弄清楚了身份,她頓時就改了態度。常家是祖母常氏的孃家,這幾年雖然舅公們對他們照應得少,但關係上還是挺親近的。陳家茂升元派到北方聯絡的夥計們也曾見過他們,捎了封信回去給章寂問好,更別說章敬能夠在遼東站穩腳跟,保全自身,也多虧了常家兩位母舅的支持。
明鸞在母親陳氏的指引下與表嬸娘鄒氏和表姐妹們見禮,很快就高高興興和兩個小姐妹坐在一處說話了。陳氏與鄒氏素來親厚,手拉手地坐下說起了這幾年的經歷,明鸞自與端娘、靜娘玩笑。
端娘、靜娘與元鳳雖熟些,但神情淡淡的,似乎不是很親近,元鳳也不在意,仍舊與她們親親熱熱地說話。靜娘抿嘴笑着,也不接她的話頭,端娘便直接問起明鸞家裡人的情形。明鸞一一說了,又請她們得了空來玩耍,但話才說出去,又記起自家還有孝,不好請人來做客的,便有些尷尬。
端娘笑了笑,道:“我們早想着去瞧姑祖父了,只是趕緊趕慢的,昨兒日落前才進了城,怕誤了今日大朝,便也不敢過府去,原打算歇兩日再去瞧你們呢。不過家人一早就出門去報信了,姑祖父想必還在前朝,若是見着了父親,只怕比你們還要早些知道我們家回京的消息。”
明鸞忙道:“這麼趕?路上一定很累吧?這大冬天的,又連下了幾天的雨雪,路上滑溜溜的,最不好走路了。”
靜娘有些好奇地問:“三表姐,你們在嶺南過了幾年,我聽說那裡冬天是不下雪的,是真的麼?”
明鸞笑着正要回答,先前那兩位千金中的一位便冷不防插嘴了:“可不是麼?多說說你們在流放時的事吧,咱們可都沒經歷過呢,聽個新鮮也是好的。”另一位也道:“你們住在什麼地方?我聽說你們都要做苦工呢?都做了些什麼?可要種地?”一時間,另外幾位千金也都把目光投過來了,眼中帶着好奇,也有着鄙夷。
明鸞只覺得好笑,這叫什麼?一羣人圍攻她一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