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與陳宏回到院中時,言氏正與陳氏在說話,明鸞聽得言氏道:“……不爲別的,只當是慰籍二老,你也該回去瞧瞧,況且又能避開京中的紛擾……”只是看見他們舅甥二人回來,就住了嘴,笑說:“喲,好俊的梅花,果然開得極好!”
明鸞心知定是言氏也在勸說陳氏回孃家暫住,笑了笑,由丫頭服侍着脫了外篷,才道:“到底是五舅舅出馬,眼光比人強,要是我去折,舅母一定要笑話我是個俗人了!”
言氏掩口笑說:“哪裡呀,你別聽你母親埋汰你的話,那是她謙虛呢,方纔你們出去了,她還告訴我,這屋子是你帶着人收拾的,又整齊又清雅,沒一處違禮,卻又叫人看了舒服,哪裡是俗人能做出來的?”
明鸞笑眯眯地去看陳氏,卻見她眼圈兒發紅,眼皮微微有些紅腫,正低了頭拿帕子拭眼,聞言也不過勉強笑了笑罷了。明鸞也不問她爲何哭了,轉身去叫細竹從多寶格上拿了那隻細白瓷的梅瓶來,灌上水,將紅梅插上去,擺在窗臺下的條案上,印着窗外的雪光,並屋裡略偏昏黃的燭光,紅花在素窗紗上映出黑色的影兒,分外美麗雅緻。
陳宏與言氏見了,都讚歎了一回,又與明鸞母女二人吃些果酒菜餚糕點,然後穿了大斗篷,到院子裡賞了一會兒月色。明鸞還叫萱草拿了只素紗扎的燈籠過來,上頭四面都用簪花小楷寫了燈謎,倒也有些難度。明鸞提了燈籠掛在檐下,笑說:“這個是我親自用竹篾子扎的,叫人罩了素紗,又親筆寫了幾個謎語在上頭。母親與舅舅、舅母也猜一猜,權當應節了。”
陳氏皺眉細看了看那燈籠,嘆道:“你又弄這些沒頭沒腦的事。如今不比從前了,你何必非得親自動手?若你要弄出什麼花樣來,指點着匠人照你的吩咐做就是了,若是叫竹刺兒紮了手,大節下的見了血,有什麼好?”
明鸞不以爲然:“外頭到處是燈籠。家裡也叫人了去扎,我如果只是需要一盞燈。還用得着親自動手?不過是想弄點玩意兒討您喜歡。扎手有什麼可怕的?我從前學這東西時,哪一天不被扎兩下?後來練熟了,我扎得比這府裡的下人還好呢!”
陳氏聽了又發起愁來,言氏忙勸她:“孩子一片孝心,哪裡是旁人之力可比的?這不是一盞燈的事,你只管受了,何必唸叨她?她又不是天天頑兒這個的。”陳氏只得不再說了。
言氏忙又拉着陳宏將話題轉移到燈謎上來,一會兒猜這個,一會兒猜哪個。都說難猜,又覺得比別家的更新鮮有趣。不一會兒陳宏猜出了一個極難的,笑得雙眼都眯成了縫,臉上透着得意,言氏忍笑恭維了他一番,又親自給他倒了杯酒。他高高興興地喝了。接着陳氏也猜中了一個,明鸞忙叫細竹從裡屋捧出一個托盤來,裡頭卻是她親手做的一件襖兒,道:“先前做的那件,因趕得緊,做得不夠細緻,您穿了這麼久。也有些舊了。這件是我近來細細做的,還繡了幾處花,雖然不大好看,但這本來是穿在裡頭的衣服,也不怕別人看到了笑話。還請母親笑納了吧!”
陳氏眼圈又紅了,忙拿過來展開一瞧,果然瞧見襖兒袖口、領沿處都有深淺不一的絲線繡成的竹葉紋,素淡中透着雅緻,瞧那針腳,就知道女兒的繡技有進步了,心中大感欣慰,只是忍不住又怪她:“我是什麼身份?哪裡能穿繡了花的衣裳?便是穿在裡頭,也不應該的,白糟蹋了。倒是你的女紅比先前好了些,不過仍有不足,還得再好生練練纔是。”
明鸞抿了抿嘴,有些沮喪。言氏忙推了陳氏一把:“妹妹真是歡喜得糊塗了,說這些話潑孩子的冷水。依我說,這就很好了,又有孝心,針線又佳。哪裡找這麼一個好女兒去?!”陳氏聽了,又有幾分慚愧,可憐巴巴地看向女兒。明鸞只是一笑:“母親喜歡就好。”便叫了陳氏的丫頭把襖兒收起來了。
四人又猜了一會兒燈謎,因夜深了,外頭風冷,他們又進屋喝茶暖了一會兒,也就散了。因是在正月裡,又是提前安排好了的,陳宏夫妻便在客院裡住了一夜,次日吃了午飯方纔回家去。
明鸞送走了舅舅舅母,又帶着家人收拾昨日的狼籍,足足忙了兩天,纔有空去跟陳氏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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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大概是早被言氏說動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跟女兒說,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期期艾艾地:“那天聽你舅舅舅母說起你外祖母在家,身體一年不比一年,我心裡着實掛念。這些年爲我之故,害你外祖父母擔驚受怕,牽腸掛肚,如今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了,偏又遠離父母,無法承歡膝下,我心裡很是歉疚,想着……若是能回去看望看望二老,在吉安老家住些日子,就好了。”
明鸞早就心裡有數,自然是贊同的:“母親說得有理。要不是家裡不能缺了人料理,我也要陪您回去的。只是如今四嬸病着,您不在還好,要是連我也走了,家裡就越發沒人了。雖有張爺爺、王嬤嬤他們幫着,也有許多不方便之處。我看這樣好了,等天氣轉暖和了,江水上頭浮的冰也化了,您就回吉安去住些時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正該多陪陪外祖父外祖母呢。我就暫時留在京城看家,等什麼時候方便了,再去瞧二老。母親要多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替我說些好話,賠個不是,不是我不想他們,實在是走不開。”
陳氏聽了歡喜,但又有些猶豫:“你在家獨自掌事,真能料理開麼?我就怕你年紀小,從前又沒學過這個……”
明鸞乾脆地揮揮手:“我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家裡事事都有定例的,我有不懂的,問張爺爺他們往年的定例就好。再說這幾個月我跟在您身邊學習,也不是白學的,您只瞧正月裡這些天,因您病着。四嬸也病着,事事都是我打理的,不也還算妥當?雖然還有些忙亂,但請您放心,這是因爲我頭一回當家理事,很多事還不熟悉。又沒有經驗的緣故,以後多歷練歷練就好了。況且天氣轉暖後。四嬸的身體好轉,又能幫上忙了,您還擔心沒人管家不成?”
陳氏復又歡喜起來,想起終於有機會回孃家看一看父母,心情也變得有些急迫,忙道:“只是還要請老爺子示下,不知他老人家是個什麼想法。”明鸞拍拍胸口:“交給我吧,我去說服祖父!”
她包票是打了,只是到了章寂面前。把來意說了,章寂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半天不吭聲。她心裡有些毛毛的,疑心是什麼時候說錯了話,惹他不高興了,便小心翼翼地道:“祖父放心。府裡有我呢,這些天我不是做得挺好的嗎?正好現在家裡沒什麼人情往來方面的事,四嬸的病情又快好了,想必還料理得過來……”
章寂嘆了口氣,只問她:“你母親回孃家小住些日子,本來也沒什麼,只是如今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你就不怕有人說她心虛逃走了?”
明鸞嗤笑道:“就算母親留在京城,那些人也一樣會說怪話,我管得過來嗎?況且陳家對章家有恩,既然家裡安頓下來了,讓母親去瞧瞧父母,安慰一下老人,也是應該的。不但母親要回去,我還覺得,咱們家該重重地備上一份謝禮隨行呢。雖然說自家人之間不必講客套,陳家也不稀罕那點子東西,但畢竟是心意,也是一種態度,表示咱們家是知恩圖報的,心裡記着陳家的好呢!陳家一族的人受了幾年委屈,得了咱們的心意,也會好過些,以後親戚之間就更親近了。”
章寂啞然,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竟不如你個孩子想得周到。確實……至今咱們家還不曾正經報答過陳傢什麼。你五舅是個有骨氣的,非要自個兒去謀官,咱們不過就是私下託人打了個招呼,但若不是你五舅資歷人品政績都無可挑剔,也得不到那樣的好職位。陳家在京城開的商行,俱是他們自個兒的本事,我們家也不過是幫着在官府那裡打點一二。與陳家對章家的恩典相比,這些事根本不算什麼,別說外人看來不象話,便是我們自己心裡,也要過意不去的。”
他想了想,便拿定了主意,叫了人去傳老張過來。等候期間,他把屋裡的下人都趕出去了,才問明鸞:“你是不是……一直盼着你娘這一去就不必再回來了?”
明鸞一驚,顧不上猜他是怎麼知道的,卻只含糊地道:“母親在京城過的是什麼日子?沒一天清靜的。與其叫她繼續受流言之苦,倒不如讓她回吉安去。至少,陳家上下都是真心待她的。”
章寂有些不是滋味:“你就不怕這事兒會影響你的婚事?皇上雖說有話在先,到底不曾下明旨。你父母雖說和離了,但只要你娘一直在咱們家,外頭的流言傳得再厲害,也沒人正經當一回事,可若你娘回了孃家,這和離之說就落實了,豈不是越發助長了流言之勢?”
明鸞卻道:“什麼流言不流言的?母親與父親和離,這是事實,我也不怕叫人知道。她行得正坐得正的,並沒有錯,我更沒有錯。既沒有錯,又何必怕人說?嘴長在別人身上,我也攔不住人家說什麼,只要做好自己就夠了。至於婚事,朱翰之是知道內情的,也清楚我的爲人,當初說要娶我的時候,我就跟他明說了的。他不在意這些。只要有了他這話,別人說什麼,又與我什麼相干?我嫁的是他,又不是別人!”
章寂皺眉:“若是皇上不許呢?他雖仁厚,待他兄弟卻是極好的。萬一旁人都說你這門婚事不好,他心疼弟弟,未必就不會改主意。”
明鸞不以爲然:“我還有兩年孝呢,等到兩年後,誰知是什麼光景?”搞不好到時候皇帝都換人做了。
章寂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你就這麼有把握,兩年後皇上仍舊不會改主意?!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只是有些不明白,明明你與皇上相熟多時,對他脾性也清楚,他待你也沒有不周到之處,怎的你說話的口氣。就象他一定坐不穩那龍椅似的呢?你是這樣,你大伯父也是這樣,行動間都早把另一人當成是君了!”
明鸞知道他老人家最受不得這個,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對朱翰之有信心,皇上既然心疼弟弟,自然不會惹他傷心的。只要朱翰這不改主意。就不怕有旁人嫁了她。”
章寂面露嘲諷:“這卻未必。皇上金口,只要拿定了主意。他難道真能抗旨?”
明鸞撇嘴:“就算他真的抗了旨,皇上難道還能砍了他的頭?!”
章寂再度啞然,嘴脣抿得緊緊的,也不說話。
明鸞見狀便放緩了語氣道:“祖父,不是我們小瞧了皇上,您只細想想那天那封信上的話……難道還有別的法子?我是清楚皇上的性情爲人,但正因爲清楚,才知道他不適合。他登基也有大半年了,您只瞧朝上朝下、外頭民間是個什麼情形。就知道了。您再細想想,燕王協理朝政時,提出的那幾條休養生息、鼓勵農桑的政策,還有他治軍的手段,以及平日裡行事的規矩,再對比皇上的?”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要是皇上自己願意,燕王又厚待他,您攔在裡頭,算什麼呢?”
章寂心裡難受,但也不得不承認,燕王論執政與治軍手段,以及行事爲人。那是處處都把皇帝甩開八條大街,只是能力是一回事,名份又是另一回事:“他大可以做個賢王,何必非要奪位?只要起了這個念頭,再能幹也是亂臣賊子!”
明鸞撇嘴道:“您在家裡罵罵就算了,可別上外頭罵去。當年咱們家也算是顯赫,先帝爺還在呢,祖母也在,家裡說倒就倒了。如今咱們家雖出了幾個官,卻都在外頭,未必就能再經得住一次風浪。您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好歹想想虎哥兒鵬哥兒他們。虎哥兒是慣了的,興許還能支撐,鵬哥兒那麼弱,能吃得了幾年的苦?”
章寂又默了,明鸞便緩緩勸他:“他確實可以做個賢王,如今可不正做着嗎?但那又如何?您看那些朝上的文臣是怎麼猜疑他的?先前不許他理政,年前還鬧着要把他軍權給奪了!可要是燕王沒有了權,也沒有了兵,皇上又能有什麼好結果?越發要被人擺佈了去!況且皇上身子又不好……”
章寂卻忽然打斷了她的話:“沒有皇子,大可以過繼!你與懷安侯成婚後,若能及早生下子嗣,與今上血緣是最親近不過的……”
明鸞見他心急起來,連往日的忌諱都丟開了,便哂道:“沒用的,祖父您忘了?懷安侯如今是遠支宗室的名分。他早就防着這一天呢,因此在今上進京後不久,趁着這幾年宗室被馮家害死了不少人,又有人在京城大亂時失了蹤影,宗人府重修玉牒,他就想法子把自己的出身給改了。如今他是太祖皇帝早卒的二十六子的後嗣,因那位太祖皇子死得早,不曾封王,他才連個鎮國將軍的爵位都沒得,直到今上下旨,方得了個侯爵之位。這樣的身份,哪裡夠資格過繼嗣子呢?雖然不少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可不知道的人更多!若真的這麼做,皇上要如何堵住天下悠悠衆口?”
章寂聽得直髮怔,過了一會兒又惱怒起來:敢情你們早就預備下了,卻只瞞我一個!便氣道:“我今日不過是問問你母親的事,你倒跟我說了一大通有的沒的,越發沒個規矩了!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一會兒我叫你張爺爺陪你去準備謝禮的事,我卻乏了,你自去,不必來瞧我,明兒也不必來!”說罷拄着柺杖,板着臉,起身轉回房裡去了。
明鸞見狀,想了想,微微一笑,真個轉身走了,不一會兒找到老張,卻不忙着去備禮,反而叫人捎話給虎哥兒和鵬哥兒兩個,讓他們去陪祖父說笑。
章寂是真心疼這兩個孩子,尤其是現在明鸞忙着學習管家之事,在他跟前的時間少了,反而兩個男孩子待得多些,祖孫感情就噌噌噌地高漲上去。他再生氣,只要有兩個孫子哄着,很快就能轉怒爲笑。況且看着小孫子們天真可愛的模樣,他心裡自然會多了幾分忌諱,不敢大膽與燕王公然作對的。明鸞心裡有數,也不十分擔心。
果然沒兩天,章寂對明鸞的態度又緩和下來了,還會問她管家累不累,幾時打發陳氏出門,路上的東西都備得怎麼樣了,還表示要親自寫信給親家。明鸞見他先服了軟,便也當作沒前天那回事,仍舊象以前那樣對他親親熱熱的。老人家心裡好受了,雖還有些硌應,卻也不再鬧脾氣了。
轉眼就到了二月初,六部開衙,陳宏果真謀得了一個外放的學政之位,卻是前任因病卒於任上,他要過去接手的。他一得了消息便送了信到章家,定了本月十八那日起程。明鸞這邊把禮物都備好了,多是京城土儀,又趕工親手給外祖父母各做一件衣裳,再催着人備給衆舅舅舅母與表兄弟姐妹們的禮物。
同樣是在這一日,沈昭容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