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容高嫁臨國公長孫,因國公府石家與章家是姻親,喜貼也送到南鄉侯府來了。但章寂早有言在先,不會去觀禮,明鸞也同樣不去。南鄉侯府上下,幾乎人人都受過馮家的苦,怎會去慶賀馮家的外孫娶妻?
倒是章家長房安國侯府那頭,因沈氏掙扎着要去爲侄女兒送嫁,卻病得太重了,別說出門做客,就連牀都起不來。拼命了半天,她也只能臉色青白、氣喘吁吁地放棄了,卻逼着一對兒女去爲侄女撐場子。
文龍心中煩悶,並未答應,就避到府外去了,倒是成天在章寂跟前陪伴。元鳳卻因日夜都在內院住着,想避都避不開,每天清早一睜開眼,沈氏那邊就派人過來召她去了,晚上不到二更天,沈氏都不肯放她回自己房中。她心中愁苦,想起三妹明鸞的提醒,深覺是至理明言,雖然對沈氏仍舊恭敬,卻把往日那點真誠孝順的心思減了幾分。
元鳳因躲不過去,袁氏又勸她不要跟沈氏對着幹,只好去賀喜了,不過不是以沈家親戚的身份去的,反而是打着給姑祖母家的表兄賀喜的名義前去。到了臨國公府,有丫頭來引她去見才進門的新娘子,她也不動,反而要對方帶路,說要去看望姑祖母。只是那丫頭吱唔了半天,就退下去了,在她正覺奇怪時,石家二太太親自過來招呼她,又拉她去跟本家親戚們相見,絲毫不提帶她去見石章氏的話。
元鳳心裡存疑,面上卻不露,冷眼打量着這場婚禮,只覺得比預料的要簡單得多。雖然該有的都有了,但沒有鞭炮聲,沒有鼓樂,全府上下也不曾掛滿紅布喜字,不過是丫頭婆子們換了新鮮服色。又在前院擺了些紅色花草罷了,就連來吃喜酒的親友,也都是幾家與臨國公府有親的,或是石家族中人。
元鳳甚至還認出幾位堂客乃是石家家將的家眷。按京中勳貴人家的規矩,這樣身份的堂客,是絕不會坐到正席上來的,頂多就是在偏院裡招待罷了,如今卻跟幾位有誥命的夫人太太相鄰而坐。饒是如此。所有堂客加起來,滿打滿算也不過坐滿了六桌,不知外頭大席上是什麼情形?
總之,這場婚禮感覺上冷冷清清、安安靜靜就辦完了。若不是中途皇上派人過來頒旨,賞了禮物給一對新人,帶來一點小高潮。還要叫人疑心臨國公府今日是在給孫子娶妻還是納妾呢!但這門親事明明是臨國公自己求來的,如今這般作派,到底是怎麼回事?
元鳳怎麼想都覺得詭異,再瞧同席的幾位親戚家的小姐,還有上席的幾位貴夫人們,人人臉上帶着疑惑,倒也有一二人面露了然之色。
這頓喜宴匆匆就結束了,若換了往日,興許還要斗酒。還要鬧洞房,還有戲,可臨國公府通通沒安排,只說是國公夫人還病着,不好太過囂鬧了。元鳳忍着疑心告別了石家衆人,坐車出了臨國公府,卻沒有回家,反而命車伕直接往南鄉侯府駛去。
等見了明鸞,姐妹倆坐下奉茶。元鳳便說起在臨國公府的見聞。末了道:“若不是知道這門婚事是皇上親自下旨賜的,明說了沈姑娘是去做妻。我料想姑祖父未必有那膽子抗旨不遵,纔不曾懷疑石家是存心拿納妾的禮數應付沈姑娘。只是這御賜的婚事辦得這麼難看,皇上脾氣再好,也難免會有點想法。姑祖父這是要做什麼?!”
明鸞聽了有些不以爲然:“那麼大場面,還廣撒喜帖請了親友去吃酒,哪裡就委屈了沈昭容?如果這是納妾的禮數,也太擡舉了她!我瞧石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姑祖母還病着呢,況且又反對這門親事,真要大肆操辦,姑祖母定會更生氣,病情就更重了,萬沒有爲孫子娶媳婦,就把祖母給氣死的道理。再說,沈昭容是什麼名聲?悄悄兒擡去石家就完了,還請什麼客?石家那孫子也不是好貨!要是他家真的大辦特辦,那纔是傻了呢!”
元鳳拿帕子掩口笑了笑,嘆道:“你說得也有理,只是他家既請了親友去,又何必這般隨便?反叫人看了笑話。若不是他家下了帖子,我就不去了。”
明鸞又問:“婚禮中途沒鬧什麼笑話嗎?沈昭容沒出點夭蛾子?她一向不甘願接受這門親事的。還有新郎官,也不象是願娶這樣一個老婆的人,他沒鬧事?”
元鳳又是詫異又是笑:“都到了這一步,還能鬧什麼呢?他們先前也都各自鬧過了,只是不中用,倒鬧得神憎鬼厭的,還不如乖乖聽話呢。我今兒在那邊是一步都沒往新房裡邁,丫頭們來請,我也不理會,因此不知道沈姑娘是個什麼情形,但聽得說大禮行得十分順利,想必無事。就連新郎官,也不曾多說什麼。”說完卻猶豫了一下,“不過我在花廳裡坐着的時候,跟前一時無人,倒是聽見屋外窗底下有兩個小丫頭在議論,說是世子夫人吩咐了家下人等,千萬要把大少爺給看好了,各門也都守嚴實,絕不許大少爺逃走,可大少爺今日明明聽話得很,叫他做什麼就做了,臉上還帶笑,想必是已經想通了……”
明鸞冷笑了下:“他不樂意又能怎樣?姑祖母都攔不下這門親事,他如今無依無靠的,父祖都堅持要推他下火坑,他又有什麼法子?如果他能下定決心,棄了這富貴家業出走,那還算有點志氣。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俗人,姑祖母都爲這事兒病倒了,他還笑得出來,可見姑祖母是白費心了!”
元鳳見她生氣,暗悔提起這件不合時宜的事,忙轉開話題:“對了,昨兒沈姑娘送嫁妝的笑話,你可聽說了?”
明鸞哂道:“我光是忙家裡還忙不過來呢,知道她是哪天出嫁就行了,還管她哪天送嫁妝?不過聽底下人議論,似乎數目也不少,就是東西少了些。”
“快別提了,真真是臉皮厚的人家才幹得出來!”元鳳掩口笑道,“說是六十四擡嫁妝,還算得上體面。但實際上,換了別的人家,興許連十八擡都湊不起來!都是拿尋常的花綢料子厚厚的墊在底下,面上再稀稀落落地擺上些首飾。再看裡頭的東西,那六十四擡裡,倒有一半是皇上賜的內造之物,剩下的一半,還有九成是母親給沈姑娘的東西。只有七八樣兒不是內造,又瞧着眼生的,大概是他自家後來置辦的。四匹衣料就能做了一擡,傢俱都是舊的,也不是什麼好木材,奩田與房舍是一概沒有。幾箱衣裳,蓋上了蓋子瞧不出來,石家人不知情,見份量不輕,還以爲沈家總算送來點好東西了,結果打開一看,居然只有半箱是新做的,其餘都是她往日穿舊了的衣裳,當中有十來件是打上了補丁的。必是她在德慶時做的。阿彌陀佛,誰家有這樣厚的臉皮?連破爛衣裳都能陪送到夫家去?!”
明鸞聽了也覺得好笑:“這也不出奇,她家是被抄了的,回到京城後,都是靠着皇上給的東西過活,自從出族後,沈家舊日的家財又被他族裡人拿去了,能有什麼好東西給沈昭容做陪嫁?有這些就不錯了。她又好臉面,哪怕是破爛東西。只要外頭人瞧不出來。以爲她真有這麼多擡嫁妝,她就覺得臉上有光了。”
元鳳壓低了聲音:“我聽聞些風聲。似乎……沈家父女如今很是不和,前兒爲這嫁妝的事,沈姑娘要多拿些財物,還叫她父親罵了一頓,聲音傳得外頭人都知道了。那日正好我母親打發人去給沈姑娘送添妝,正好瞧見,回來在府裡宣揚得人盡皆知,家裡人都看笑話呢。我怕母親知道了生氣,病情會加重,特地吩咐了不許人在正院裡嚼舌頭。”
明鸞懶得理會沈氏如何,反問元鳳:“聽大哥哥說,你近來辛苦了?可記得我說的?你當日只是不信!”
元鳳怔了怔,苦笑道:“便是我信了,又能如何呢?那到底是我母親!”又嘆了口氣,“我瞧她如今的情形,病得似乎越發重了,大夫說,她原本就不大好,不該從杭州趕回來的。可惜她一意孤行,如今又每天爲沈家父女不和之事生氣,精神越發差了。我真擔心,她再這樣下去……”
明鸞瞥她一眼:“我瞧着,如今你們孝期也滿了,李家也閒了,不如早些把你的婚事辦了吧,省得夜長夢多。”既然元鳳無法丟下沈氏,就讓她走得遠遠的好了。
元鳳聞言臉一紅,想起母親的病,還有李玖的歲數年紀,也有些擔心。母親要是真有個好歹,自己少不得要守上一年孝的,若是武陵伯再有個好歹,李玖身爲承重孫,還要守上三年呢!三年後,天知道會有什麼變故?雖說這樁婚事有了皇帝背書,但要是皇帝換了人做,這背書就未必有效了。這麼看來,她還是該早些爲自己盤算纔是。這事兒不好跟旁人說,只有請示二孃袁氏,再寫了信去討父親的示下了。
元鳳拿定了主意,便要起身回府,臨行前去見陳氏。陳氏心情正好,見了她也分外親切,見她身上的衣裙略嫌單薄了些,天卻颳起寒風來了,便讓明鸞把自己的一件厚斗篷拿出來借她用,還道:“這雖是你妹妹的東西,但那顏色也不是十分素淡,因她平日嫌它毛茸茸的,略嫌笨重了,就極少穿,倒糟蹋了。你索性就拿了去,我瞧着它的顏色倒與你十分相襯。”
元鳳瞧了也有幾分喜歡,見明鸞果真不在意,再三謝了,穿在身上,頓時暖和了許多。別了陳氏出來,她還對明鸞道:“我瞧三嬸的氣色好了許多,想來她暫時離了京城,也有些好處。至少能叫那起子好事之人少說幾句閒話。等遲些日子三嬸回來了,京裡的人也就忘了前事了。”
明鸞笑笑,並未回答。
幾日後,明鸞總算仔仔細細地爲陳氏打點好行裝,親自到碼頭送了她與陳宏夫妻坐船離去,其間依依惜別,親人對泣就不必詳說了。等她回到府中,又忍不住紅了眼圈,開始想念起陳氏來。
她猶自在那裡傷感,卻看見王嬤嬤急步奔來尋她,道:“了不得,臨國公府來人,說姑太太不好了。侯爺那邊正要趕過去呢,三姑娘,您趕緊收拾收拾陪着過去瞧瞧!”
明鸞嚇了一跳:“怎麼就不好了?前幾日聽着還沒事的。”
“可不是麼?”王嬤嬤嘆道,“聽那報信的人來說,是石家大少爺娶親的事叫姑太太知道了,才氣得倒下的。原來他家給大少爺娶親,竟是瞞着姑太太的!”
明鸞驚訝不已,手下卻不敢停,忙忙套了件大衣裳便趕到前院,章寂已經穿戴好了,催着家人套車呢,回頭看見是她來了,便氣道:“石家做事真是太荒唐了!我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這麼大的事,他們是一直瞞着你姑祖母的!怪道先前她那麼反對這門親事,居然還由得沈丫頭進了門,我只道她是病得無力了,管不得,卻沒料到她壓根兒就不知情!”
明鸞忙勸撫他幾句,這是林氏也匆匆趕過來了。章寂吩咐林氏看好家,照顧好孩子,便帶着明鸞上車,往臨國公府去了。
到了臨國公府,府中上下又亂成一團。這回倒是沒有幾個大夫在門房守着了,聽來引路的家人說,章家介紹去的那位太醫已經給病人診過脈了,瞧着不大好。如今國公爺正發脾氣呢,宣稱一定要查出是誰把事情泄露給夫人知道的。
章寂只是冷笑,也不說話,便扶着孫女快步往正院裡走。進了院門,卻看見一個穿着大紅繡花襖兒、官綠織金馬面裙的年輕婦人跪在院子正中央,仔細一瞧,卻是沈昭容。而離她三丈遠外,是那日見過的石家長孫,正一臉蒼白地盯着上房的氈簾,整個人搖搖欲墜。他身邊有小廝攙扶着,不停地低聲勸他,偶爾提了一句“大奶奶”,石家長孫便發火:“少給我提這賤人!若不是她,祖母怎會病倒?!不乾不淨的淫婦,瞧她一眼,都髒了我的眼睛!”
沈昭容面無表情地跪在那裡,彷彿什麼都沒聽見。明鸞扶着祖父走過她身邊進屋去的時候,回頭瞧她一眼,見她臉上厚厚地敷着脂粉,卻掩不住憔悴之色,整個人都沒了精氣神。
明鸞也沒多看,只心裡嘀咕一句,便扶着祖父進屋去了。這時石章氏已在彌留之際,喉嚨裡咯咯作響,卻咬緊了牙關,雙眼圓睜。牀邊石大老爺與石二老爺並他們各自的妻子都在哭,她眼角都沒瞥他們一下。忽然聽見丫頭通報了一句“舅老爺來了”,她便將頭轉了過來,直對上章寂。
章寂心中一酸,哽咽道:“妹妹,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何必生氣?兒孫自有兒孫福,氣壞了身子,不是叫我們看了難過麼?”
石章氏嘶啞着聲音,喘着粗氣道:“哥哥……我好悔……我好恨……”才說完,眼白一翻,就再也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