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誠沒有看她,隨意地鬆開了一路緊握的手掌,就像之前牽手走來時那樣自然,轉而開始仔細觀察起眼前這株矮小灌木。
反倒是阿銀,明明本該輕鬆的她,隨着手指得到解放,卻莫名感到心底一空,陡然升起一絲惶恐。
或許剛剛不該用那種語氣說話。
他也不是有意的吧?
明明好不容易纔澄清誤會……
蘇誠卻似沒有注意到身側之人的反常,伸手輕輕觸摸着茶樹枝頭墨綠色的嫩葉。
相比之前那株龍涎天香,眼前的茶樹還要更加矮小一些。
深褐色的筆直樹幹看起來異常光滑,顯得很是稚嫩,上面的枝杈也不多,葉片更是寥寥無幾。
不過奇異的是,明明此時已經接近正午,樹上每片嫩葉的葉尖上卻都還懸掛着一滴露水。
沒錯,是露水而非雨水。
清澈純淨,無瑕無垢。
這會兒雖然空中正下着濛濛細雨,但那些落在茶樹上的細小雨滴卻沒有任何一絲能駐留在葉片上。
他能看得清整個雨水滴落的全部過程,很明顯與那露水並不相溶。
蘇誠伸手接住一滴露水,然後放在鼻尖輕嗅,絲絲縷縷的淡淡香氣繚繞。
緊接着,他將那滴露水又放入口中。
隨着舌尖觸碰,露珠化開,清香在脣齒飄散,瀰漫於喉間心頭。
僅這瞬間的通透舒爽,便遠勝過那些尋常的頂級香茗無數。
不過總覺得比起之前的龍涎天香,似乎還要差上一點,大概是他的品嚐方式不對。
“這株茶樹叫什麼名字?”蘇誠隨口問道。
“玉露仙芽。剛剛你接住的那滴‘玉露’,產生於清晨時分,也是其中香氣最濃郁的階段,現在的話,口感就要差一些了。”
阿銀一邊小心觀察着他的神色,一邊認真解釋着,“這孩子才生長了不到十年,還只是一株幼苗。”
聲音不復先前的冷淡,輕細柔和宛如清風拂面。
“孩子……”蘇誠嘴角一抽。
聽到這個稱呼,他頓時不好意思繼續再問“能不能摘葉子泡茶”之類的話了。
畢竟,那還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啊。
搖了搖頭,驅散心中的怪異想法,蘇誠拉過對方的玉手淡淡道:“走吧。”
隨着這個動作,阿銀睫毛微顫,本來已經消退了的紅暈再度浮上臉頰,卻又暗暗鬆了口氣。
強行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拋在腦後,只當做是無意義的普通肢體接觸。
“阿銀,我想問問你,爲什麼如此在意魂獸一族?我記得之前跟你說過吧,魂獸各個種族之間本來就時有衝突。”
走在路上,蘇誠隨口說道:“從宏觀角度來說,人類也只是整個鏈條中的一環而已。如此簡單就把魂獸視作一個陣營,是否有些不妥?伱如果看重藍銀草一族,甚至擴展到整個植物系魂獸族羣,我倒是還可以理解。”
“不一樣的。”阿銀聞言搖了搖頭。
藉着說話思索的機會,她也壓下心中綺念,努力不再去注意兩人握在一起的雙手。
“你所說的種族衝突,其實就像人類國度之間的戰爭一樣,彼此因爲領地、利益而出現矛盾。這種矛盾,並非捕食者與被捕食者那種天敵關係。
“此外,魂師裡面偶爾會出現邪魂師,魂獸中同樣也有比較兇殘的種羣。但魂獸不同於毫無智慧的野獸,大多數魂獸,彼此都是和平相處,也會視對方爲同一種族。”
“原來是這樣……”蘇誠恍然。
在以前,他對魂獸族羣的生活習性確實瞭解不多,也沒興趣瞭解。
所有知識,只是基於主觀想法去分析揣度,本質上還是將魂獸們視作了低人一等的野獸。
而且他在魂獸方面的知識積累,也基本全部來自於武魂殿的藏書。
這個世界暫時還沒有“魂獸保護組織”這類機構的存在,所以那些書籍作者,顯然也沒興趣去研究“修煉資源”們的社會結構。
書中的理論,盡皆聚焦於魂環、魂骨、年限修爲、種族潛力等這些方面,他不知道也很正常。
此時的谷間花園,因爲受到雨水浸染的緣故,處處散發着泥土的芬芳,與花香混合在了一起,令人心曠神怡。
兩人都沒有繼續開口說話,沉默着向山谷外面走去。
微弱的濛濛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天色放晴。
陽光穿過空中的潮氣,折射出七彩的光暈灑在林間花叢,美輪美奐宛如仙境。
牽手並肩行走的兩人捱得很近。
手臂時而接觸,然後又再度分開。
隱約有種怪異的氣氛,在兩人之間緩慢滋生。
阿銀忍不住用餘光悄悄打量着身旁的青年。
陽光下,俊朗的臉部輪廓線條分明,宛如石刻雕塑,修長鋒利的雙眉下面,深邃漆黑的雙目直視前方。只是眸光稍顯散亂,像是在思索着什麼。
掌心的熱意還在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持續烘烤着她的內心。
這一刻,阿銀莫名想起了當年在藍銀草森林之中,對方凝聚魂環晉升時的場景。
在那股強大而浩瀚的藍色魂力海洋洗禮下,蘇誠曾被短暫地改變了樣貌,藍髮藍眸肌膚如雪。
那副面孔,比起現在還要更加俊美得多,也更加柔和得多,而且不會給人太大壓力。
但那終究只是暫時的。
區區魂力,又怎麼可能將他改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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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麼多年過去,很多事情都已經發生了變化,但是旁邊的他,卻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
那會兒他才十歲出頭的年紀,言行舉止便成熟得有些過分。
可到了現在,他的臉上又似乎依然帶着曾經的少年意氣……
“你在看什麼呢?”
這時,蘇誠忽然腳步一停,轉頭與阿銀對視,似笑非笑地調侃道。
“……沒、沒什麼。”
阿銀顯然沒想到他會忽然止步,神色頓時顯得有些慌亂,說起話來也是結結巴巴。
蘇誠微微一笑,倒也沒有繼續說些令人難堪的話。
轉而沉吟道:“你先回藍銀草森林去吧。”
阿銀聞言,沒有表現出驚詫或是惶恐,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釋。
兩人的手掌,還牽在一起。
“關於凝聚魂環方法的問題,你幫不了我什麼,這件事由我自己去研究就可以了。而且魂獸種族與人類之間的問題,也不是區區自凝魂環就能夠緩解的,還有很多阻力需要慢慢克服。
“不過你身體的特殊情況,以及體內特殊的魂力,確實有不小的借鑑意義。有機會的話,我希望能更深入的瞭解一下。
“你的這種改變,是從第八魂環凝聚後纔開始顯化出來。或許等你晉升封號斗羅凝聚第九魂環時,便可以完全成型。
“根據我剛纔的觀察,你的魂力中蘊含着極強的生命力與極深的潛力,能與自然共鳴共生。藍銀草森林的環境,應該可以加快這種力量的成長。
“而且你既然不喜歡武魂城,只是爲了我才留下,其實沒有必要。這種情緒上的壓抑,對修行極爲不利。”
想了想,蘇誠又繼續說道:“用不了太長時間,我會去藍銀草森林找你。不過眼下還有不少事情需要我去處理,暫時脫不開身。”
聽到他說“你是爲了我”這種話時,阿銀神色有些羞赧,但這番話確實沒有說錯。
既然對方不是爲了趕她走,還承諾了日後前去找她,那暫時回去倒也不錯。
想到這裡,阿銀輕輕點了點頭,沒有拒絕。
“不過這處花圃倒是有些麻煩……”
蘇誠看了眼四周的奇花異草,凝眉思索起來。
這個地方,是因爲有着阿銀照料,才能讓這些對生長環境要求極端苛刻的珍貴草木茁壯生長。
等阿銀一走,就算是以他的能力,也無法做到妥善照顧。
最多隻能以五行領域勉強維持這片花園的生機。
但他的事情很多,哪有功夫操心這些。
思忖片刻後,也只得無奈道:“你看看哪些植物比較嬌貴離不開你,就先帶着一起回去吧。這些奇珍世間難尋,若是枯死豈不可惜。”
聽到這話,阿銀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輕聲問道:“你大概多久之後前去找我?”“短則數月,長則一年。”
“一年嗎……”阿銀眼簾微垂,不知在想些什麼。
旋即擡頭看向蘇誠,“好。你那裡有空瓷瓶沒有,給我一個。”
蘇誠有些疑惑,但還是從魂導器中取出一個沒用過的嶄新瓷瓶遞了過去。
他身上偶爾會帶一些藥劑,也會調配些藥劑,所以常備着用來裝盛藥劑的空瓶。
阿銀沒有馬上接過瓷瓶,而是把左手從他的掌中抽了出來。
隨後魂力外顯,鋒利的刃芒在右掌掌心劃過。
下一刻,一道橫貫整個白皙手掌,深可見骨的狹長傷痕霍然出現。
“你這是?”
蘇誠一愣。
阿銀沒有理會他的驚疑,伸出左手拿過瓷瓶。
旋即右手握拳,用力擠出鮮血向瓶中不斷滴落。
那一滴滴鮮紅的血液中,盡皆泛着綠金色的光芒,散發出濃郁至極的勃勃生機。
很快,蘇誠便意識到了她這是想要做什麼。
“等一下!”
說着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銀卻不管不顧,抿緊嘴脣繼續着她的動作。
就這樣,直到那個長頸瓷瓶被鮮血灌滿,她才終於停下動作。
綠光閃過,掌心傷口很快癒合,她將瓷瓶蓋好遞給了蘇誠。
“金鳳葵,九葉玄陰草,玉露仙芽……”
一連串說出十幾種植物的名字後,她看着蘇誠,“你把這些花名都告訴菊長老就行,讓他每個月滴一滴我的血液給他們,就能完美維持住那些孩子的生機。”
蘇誠默默接過瓷瓶,神色有些複雜。
他自然能看得出來,這些血液,並非普通的鮮血,而是夾雜了濃郁魂力與生命力的精血。
而自己手中瓷瓶裡的精血,足足有數百滴。
失去如此數量的精血,損失一定修爲是肯定的。
關鍵是,即便以阿銀的生命力,如此作爲也勢必會有損根基,根本不值得。
看着她略顯蒼白的臉龐,蘇誠眉頭緊皺,聲音低沉,“其實你沒必要這樣做,把這些花草帶走就可以了。”
阿銀卻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說道:“但是那樣一來會讓你爲難吧。畢竟也是菊長老辛苦收集來的珍貴植物,我怎麼好隨意帶走。更何況那株玉露仙芽,也要留在這裡,那是我專門給你準備的茶葉。”
“不過是些茶水罷了,有什麼要緊。”
“不行啊,你是我弟弟呢。”
“弟弟?”
聽到這個稱謂,蘇誠一臉驚訝。
阿銀俏臉一紅,旋即毫不退讓地與他直視,“我比你大了這麼多,當不得你的姐姐嗎?”
“……”蘇誠聞言,無奈地搖了搖頭,“自然當得,你高興就好。”
說完雙臂一展,將她攬在懷裡。
“你——”
阿銀愕然驚呼。
但還來不及有所反應,緊接着便跌入到了一個寬闊的胸膛中。
“既然馬上就要分開了,姐姐讓弟弟抱一下,也沒有什麼關係吧。”
就這樣,身前嬌軀的每一寸曲線都與他緊緊貼在一起。
豐潤的大腿,平滑的腹部,特別是胸前飽滿的挺拔與柔軟,透過幾層輕紗清晰傳來,依稀還能感到峰頂的微微凸起。
阿銀身體瞬間僵硬,一時間都忘記了掙扎。
或者也不想掙扎。
她的臉頰靠在結實的胸膛上,聽着耳邊有力的心跳聲。
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去,眉眼柔和下來。
馬上就要分開了啊……
明明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卻偏偏還是在這茫茫的人海中,與你相遇。
若不相遇,也許就不必經歷了那麼多的猶疑與掙扎,徘徊與痛苦。
但還是相遇了。
因你而重新獲得了生命,也因你而歡欣慰藉,糾結痛苦,直到一點點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也許從復生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早已經註定。
但其實我並不感到後悔。
過去已經無法改變,但未來還尚不可知,以後的人生,會是怎樣的呢?
阿銀走了。
除了蘇誠以外,她沒有跟其他任何人打招呼,也沒有打招呼的必要。
正如她之前所說,這個地方沒有她的朋友。
在武魂城,她無聲無息地生活了近兩年時間,然後又無聲無息地默默離去……
摩挲着手中瓷瓶,蘇誠臉上的神情收斂,低頭沉思。
經過了今天的事情以後,他和阿銀冰釋前嫌。
但是,對方的心意他感動歸感動,卻暫時還無法做到完全信任,只能相信一部分。
所以只是給出了一個承諾,有些最關鍵的信息並沒有全部都說出來。
說實話,他自認還算了解阿銀。
對方不是擅長僞裝的人。
就連當初掙脫控制,也是他自己太過大意和自負。
否則的話,以阿銀平日裡神色間的異常,他應該早就能夠注意到了纔對。
既然今天把話說開了,他可以給阿銀一次機會。
他也樂意給她這次機會。
蘇誠向來不喜歡考驗別人,因爲他知道人性通不過考驗。
但那是因爲他不需要向那些人透露關鍵的隱秘信息。
如果以後真要並肩作戰,性命交託,就必須證明自己絕對可信。
與千仞雪經歷生死自不必說,朱竹清也曾在與唐昊的一戰中爲他捨命出手。
就連比比東,他也曾親眼目睹過對方靈魂深處的景象。
如果不能證明可信度,就要以其他手段控制,就像曾經的阿銀那樣,受制於武魂長生劍。
所以,剛剛擁抱的時候,蘇誠在阿銀身上留下了一縷極端凝聚的先天之力。
這縷先天之力沒有什麼攻伐威力,但卻能夠附着特性強大的異種氣息。
無論唐昊,還是未來可能離開殺戮之都的唐三,都將擁有殺神領域傍身。
而殺神領域中恰恰沾染着被稀釋過無數倍的淺薄修羅神力。
若是靠近,勢必會留下印記。
以阿銀現在的實力,也許在外界敵不過唐昊,但在藍銀草森林中,她的生命特性近乎無解。
如果她自己不願意的話,唐昊是絕對近不了她的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