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愛無緣(七)

叉火棍“叭”地從李秀枝手裡掉下地的聲音,引起了範克儉的注意。他見李秀枝雙手蒙着臉,渾身顫慄,淚如泉涌,心裡一震,連忙住了嘴。

“我這是怎麼了?噼哩嘩啦對她講這些是做什麼哩?”範克儉在心裡責問自己,“是她反對搞責任制啦?是她跑到公社去告狀啦?要不,是你以爲她的日子過得順心,過得舒服?”

他責備自己,卻又不曉得要怎麼樣去勸慰仍在啜泣不止的李秀枝。他默默地穿上鞋,倒掉洗腳水,又坐回凳上,還是不知如何是好。

李秀枝哭了一陣,終於控制自己,止住了淚水。她煮好了飯菜,又擺到桌上,然後走到裡間,從範克儉牀上抱起睡得正熟的亮亮,出來對範克儉說道:

“你吃飯吧,我走了。”

“回家?”範克儉問。

“不!”李秀枝咬着嘴脣說,“我找地方借歇去。”

“深更半夜的,你去找誰?”範克儉以不容爭辯的口氣說道:“我去和家虎搭鋪——你就睡在我這裡。”說着,他拿起碗筷,很快吃了兩碗飯,碗一放,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自己的家。

到潘家虎家不過兩里路。

聽到喊聲,家虎娘起了牀,端起煤油燈給他開了門。潘家虎睡得正香,鼾聲呼呼地,兩隻壯實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範克儉搖他搡他,見他還不醒,便伸出手去捏他的鼻子。

潘家虎一個噴嚏,睜開了眼睛。

“啊!儉哥!”他把被子一掀,歡喜地叫道,“買魚仔回啦?”

範克儉劈頭就問:

“李秀枝怎麼住到我屋裡去了?”

“嘿嘿,”潘家虎得意地笑着,“是我七拉八勸,好不容易纔要她住到你那裡去的。”

範克儉正言厲色地:

“你哇,你這是幹什麼?她一個女的,而且……”

潘家虎不直接回答他的話,卻問:

“李秀枝讓你看離婚報告了嗎?”

“離婚報告?沒有。”

“曹志光不是人!”

範克儉見潘家虎摸出鐵皮煙盒準備卷喇叭筒,忙從口袋裡掏出半包用錫皮紙包裝的香菸給他。範克儉自己不抽菸,他買這包煙,是爲了外出買魚仔與人家打交道用的。現在魚仔買回來了,竟還有這麼半包剩着。

“曹志光怎麼了?”他追問。

“他不是到公社去告狀了嗎?”

“他告他的嘛,”範克儉輕蔑地,“龜孫子才怕他告!”

“他沒料到馬書記也不像過去那樣擡舉他了。狀沒告成,回到家裡就拿堂客出氣。”潘家虎將曹志光怎樣打罵李秀枝,逼着李秀枝與他離婚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然後問:“李秀枝真沒把曹志光打的離婚報告給你?”

“真沒有。”

“我不信!”

“你不信算了。”範克儉說着,解開了罩衣,脫掉了鞋子,“你睡裡頭還是外頭?”

潘家虎答非所問:

“這可是求也求不到的機會哩,儉哥!”

範克儉明白他講的是什麼意思,但沒答話,往牀裡邊躺了下去。

“其實,”潘家虎也睡下了,帶笑說:“你根本不必同我來搭鋪—就在自己屋裡跟李秀枝睡有什麼關係?”

範克儉踢了他一腳:

“你嘔糞!”

“她和姓曹的這回反正離定了。只要你和她把結婚證一扯,不就成了夫妻了?”

範克儉沒說話。

“難道事到臨頭,你倒嫌起她是二路貨了不成?”

範克儉仍不答聲。

潘家虎一片熱心,沒想到範克儉會這樣冷冰冰地,不由得十分掃興。他“嗨”地嘆息一聲,閉住口,賭氣不再理範克儉。但是不到一分鐘,他又咕嘟開了:

“平日,你那樣癡心,心心念念都在她身上,我要你莫想她,你還不高興哩。這如今,她到了你屋裡,你倒搬俏!”他用腳尖踢踢範克儉的肩頭,“喂喂,你聽見我的話沒有?”

範克儉依舊不動,也不哼聲。

“你倒困得落覺!”潘家虎埋怨着。但想起範克儉買魚仔剛回,一定是累壞了,便閉了嘴,打算明天再和他講。不管怎麼樣,這回非讓範克儉討上李秀枝不可。

範克儉怎麼會睡得落覺呢?他心裡這陣就像大海洶涌着波濤。

那回,李秀枝說公社到了雜交稻種,他信以爲真,興沖沖地跑到公社,才曉得是上當進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特別學習班,和全公社來的十幾個“搞唯生產力論”的大隊、生產隊幹部一起,被逼着寫檢查,寫交待。門口有民兵把守,沒得馬書記的條子不準外出,實際上是被軟禁了一般。直到進學習班後的第四天凌晨,範克儉才設法翻牆逃回家來。他急急奔進溫室,只見裡面原來一片青嫩的秧苗,就像遇到了百日大旱,全都灰黃黃地枯萎了。他慌忙的撥了一把,發現絕大多數的根、莖都滑溜溜的,已經發黴發爛。

“我的娘!”他痛苦地一聲驚叫,只覺得頭髮暈,眼發黑,連忙伸手扶住秧架。

好一陣,範克儉才定住神,拖着沉重的雙腿邁出溫室,穿過菜園,跨上石板階基。大門上掛着號碼鎖。他明白這是李秀枝替他鎖上的。他旋開鎖,推開門進了堂屋。屋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打掃得亮亮堂堂,他穿髒了的幾件衣服也洗乾淨晾在竹竿上。他也清楚這都是李秀枝的勞作。可是,所有這些都不能安慰範克儉。他腦子裡此刻只想着:完了,溫室秧完了!李秀枝和曹志光他們一起騙了我…… Wωω▪ ttka n▪ ¢O

範克儉漫無目的地在堂屋中間站立了一會,又漫無目的地走進臥房。在臥房門口站了站,又走進了竈屋。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

批判也好,鬥爭也好,範克儉都無所畏懼。溫室秧的被毀,對他卻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打擊使得他一下子感到筋疲力盡。

竈屋也擦抹得一乾二淨,鍋瓢碗筷都整整齊齊地放在應該放的地方。如果範克儉去揭開鍋蓋,就會發現還是那天李秀枝給他煮好的飯菜——自然,飯菜早涼了,也許還變了味。但是,儘管還沒吃早飯,範克儉連想也沒想到去動一下鍋蓋。

他從竈屋回到堂屋,無意間一擡頭,發現李秀枝就像影子一般站在大門口。

李秀枝已經來了一小會。她一聲不響地望着“正在轉化”的範克儉,竟像打量着一個陌生人似的。

範克儉心裡火起,眼睛盯着李秀枝,厲聲質問:

“秧!秧!秧呢?”

李秀枝還是打量着他,不說話。這更激怒了範克儉。他伸手狠狠地一拍門框:

“你還到我這裡來做什麼?是界線還沒劃清,還是想再騙我?”他越說越氣,越說越火,不由得用手指着門外喝道:“你滾!你給我滾!”

李秀枝從沒見過範克儉發過這樣大的火。她不由自主地往門口倒退了兩步。

範克儉盛怒中想起那牀緞子鴛鴦蝴蝶被面還擱在他牀上,立即飛步進房,拿出來一下塞在李秀枝手裡:

“你拿着它滾!”

李秀枝望望範克儉,又看看手裡的被面,突然百感交集,眼淚雙流。她猛地扭轉身,失聲大哭着往外面跑去……

由於範克儉“頑固對抗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既破壞了抓革命,也破壞了促生產”——溫室秧就是鐵證!不久,他就被撤銷了喜鵲塘生產隊副隊長職務。

撤職處分,當典型批判,這是範克儉料到了的,他毫不奇怪。叫他大吃一驚的是,幾天後他就聽說,由馬書記介紹,李秀枝快要與曹志光結婚了。如同一個炸雷擊在腦頂上,這消息使範克儉目瞪口呆。夜裡,他躺在牀上,心裡一陣陣剌疼。想到李秀枝的好處,想到他們的山盟海誓,他眼裡不由得冒出了兩顆淚珠。接着,範克儉又懷疑這消息是不是真的。“那天,我叫她滾,對她是太狠了,”他心裡說,“可她就會這樣斷義絕情嗎?”

他決定找李秀枝當面問個明白。

一天傍晚,他在山路口遇到了李秀枝。李秀枝在山上拾了一大捆柴,正要揹回家去。他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雖四眼相對,對兩下無語。

一隻孤老鴉在山上“呱,呱”地令人心寒地叫着。

李秀枝把目光移開了。她瞅着穿在自己腳上的青布面鞋尖,輕輕地喚了一聲:

“儉哥!”聲音仍像過去那樣親切,溫柔,只是怯怯地,多了一種乞求寬恕的成份。

“那天,”範克儉也開了口,“我不該對你發火,可你應該原諒我——”

李秀枝打斷他的話:

“你不要說了,儉哥!”

“有人講你要和曹志光結婚了,這不是造你的謠嗎?”

“儉哥,”李秀枝吞吞吞吐吐地,“我……”

範克儉不由得捉往她的一隻臂膀,目光逼人地盯着她:

“莫非那是真的?”

李秀枝完全從他們兩個昔日一起灌溉的感情的湖中跳出來了。她眼睛仍然看着自己的鞋尖,點了點頭,說:

“你叫我滾……”

“你……唉!”範克儉痛苦地嘆息了一聲,鬆開了她的臂膀。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範克儉又難過地說道:

“秀枝,我不好,我不配和你結婚,你去找別的人,都行。可你,爲什麼偏偏要跟曹志光?啊?”

李秀枝緘口不語。

“爲什麼要跟他呀?告訴我!”

李秀枝怎麼好回答呢?她怕他一再追問,便車轉身,揹着柴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走了,留下範克儉孤單單地站在山路上……

李秀枝果然很快就和曹志光結婚了。假使她婚後與曹志光和和睦睦,生活得不錯,也許就可減少範克儉對她的思念。但範克儉清楚,李秀枝結婚後的遭遇是不幸的,村子裡許多人都同情她,說她是鮮花插在牛屎上。範克儉對李秀枝的不幸有一種負疚感。雖然那一回李秀枝騙了他,在她手裡壞了秧,他現在也不怎麼怨恨她。他倒覺得他對她沒盡到責任,沒在思想上幫助她,他更懊悔自己那一天不該粗暴地叫她滾。範克儉愈責備自己,就愈拋不開他和李秀枝經過幾年建立起來的感情。因此,儘管這兩年有不少人爲他介紹對象,他都不點頭,不哼聲。

愛戀一個已經和別人結婚的女子,用我們傳統的道德標準衡量,自然是不應該的。在這一點上,讀者愛怎樣遣責就怎樣遣責他吧。然而,上天可以作證,從李秀枝與曹志光結婚成爲事實——就是說取得了法律的認可後,範克儉雖然對曹志光有恨,有怨,卻從沒起過要把李秀枝奪回來的念頭,更沒有想插入到他們中間去的任何行動。相反,從那次在山路口與李秀枝談話以後,範克儉對李秀枝就採取了“迴避政策”,儘量少和她接觸。

此刻,範克儉想起這些,心裡洶涌着波濤。

“她和姓曹的這回反正離定了。”潘家虎的話還在他耳邊響着。他心裡尋思:要真是家虎講的那樣,李秀枝是離婚好。曹志光那樣專橫,粗暴,那樣不把她當人,爲什麼要跟他過一輩子?李秀枝就是太懦弱,太順從啦……

離了婚,解除了法律上的約束,李秀枝自然就可以另找對象結婚。

“難道事到臨頭,你倒嫌起她是二路貨了不成?”急性子潘家虎說錯了。範克儉怎麼會嫌棄李秀枝?如果曹志光真的與李秀枝脫離了夫妻關係,他會毫不猶豫地向李秀枝求婚的。範克儉心裡對李秀枝說:“你記得不,秀枝?我們一開始好,我就講過,我們要互相體貼,平等相待。我決不會像曹志光那樣對待你……”

範克儉想着想着,感到渾身熱乎起來。他起身背靠牀頭坐着。

潘家虎響着呼嚕。

獨坐了一會,範克儉終於按捺不住,用手推着潘家虎,喊:

“家虎!家虎!”

潘家虎醒來,仍然生氣地問:

“什麼事?”

“你說曹志光要與李秀枝離婚,是真的?”

“那還假?離婚報告都寫好了,還蓋上了他的章子嘛!”

“要真是這樣,”範克儉說,“我請你吃喜酒。”

潘家虎一躍而起,在範克儉肩膀上打了一拳,呵呵笑道:

“嗨,我就等你這句話哩!”

不想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吶喊聲,並且隱隱約約聽得有人說:

“曹志光好狠毒呀,想殺人……”

刀下留雞(一)不是冤家(一)第六章 不動稽查隊最好大逆不道(三)不是冤家(二)第三十四章 我不要你完璧歸趙偷竊者(一)第十五章 將雞甩了個趔趄大逆不道(六)第二十八章 財神和女神(二)倒春寒(二)第十四章 不平常的週末第四十四章 令人生厭的同學福大接親(一)大逆不道(五)第十章 給你三天時間燈光雪亮(三)人間沒有天鵝肉(一)有愛無緣(八)第四十五章 找我幹什麼大逆不道(八)第五十六章 把快樂和幸福忘掉擒二鳥(二)迷茫的夜色(四)河東河西第五十七章 罪不容誅第二十三章 餐桌上的故事迷茫的夜色(三)嬌妻淚(三)第三十三章 整頓機關作風人間沒有天鵝肉(六)倒春寒(三)迷茫的夜色(二)戰友(一)不是冤家(一)有愛無緣(一)人間沒有天鵝肉(二)第二十章 貞操不是一張紙第二十四章 這是你的閨房迷茫的夜色(四)人間沒有天鵝肉(六)擒二鳥(一)第十五章 將雞甩了個趔趄第九章 相見恨晚第十一章 宿舍裡的爭論第三十七章 一網打盡有愛無緣(十一)燈光雪亮(一)第二十一章 我想親親你有愛無緣(四)第三十八章 爲了全局的工作嬌妻淚(四)倒春寒(二)大逆不道(五)第五十二章 亂了陣腳第四十九章 你沒養小蜜吧第二十二章 謝謝米科長福大接親(一)大逆不道(八)偷竊者(一)第三十三章 整頓機關作風第七章 愛漂亮女孩並不壞第七章 愛漂亮女孩並不壞第三十六章 你是色科長騷科長燈光雪亮(二)試婚第十八章 辦公室裡的約會第四十四章 令人生厭的同學有愛無緣(六)福大接親(二)第五十三章 在水中奮力掙扎第五十章 電話告急嬌妻淚(一)第五十章 電話告急第二十七章 財神和女神(一)第四十二章 矇在鼓裡的姐姐燈光雪亮(三)第三十九章 魚和熊掌倒春寒(二)有愛無緣(十一)第五十六章 把快樂和幸福忘掉第八章 走進天堂嬌妻淚(一)人間沒有天鵝肉(六)有愛無緣(一)人間沒有天鵝肉(四)第十五章 將雞甩了個趔趄大逆不道(四)試婚擒二鳥(一)不是冤家(一)第二十二章 謝謝米科長第四十一章 不死心的舒一欣第三十章 夫妻之間第十五章 將雞甩了個趔趄人間沒有天鵝肉(三)刀下留雞(三)嬌妻淚(一)有愛無緣(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