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枝離孃家雖然不很遠,但她不願意在這樣的情況下回到娘屋裡去。娘要是知道她和曹志光扯皮打架,鬧離婚,肯定會急病的。娘快七十歲了,李秀枝不忍心讓娘還爲她的事擔心,着急……
因此,在潘家虎的一再勸說下,特別是聽潘家虎說範克儉出去買魚仔未回,家裡正要個人守屋,李秀枝便帶着亮亮住到他家裡來了。住下後,她又感到有些不合適——自己是個女子,而範克儉是個還沒結婚的男人呀!她在他家裡住着,像什麼話呢?現在,李秀枝想着由於她的這一舉動,害得範克儉去找別人搭鋪,她差點沒恨死自己!
這些年,李秀枝雖然和曹志光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可她一天也沒忘記過範克儉,她覺得自己不論在感情上,還是在行動上,都欠着範克儉的債,這債,是她這輩子無法償還的。要不是她的緣故,那一年範克儉也許還背不上既破壞革命,又破壞生產的罪名;要不是她的緣故,範克儉也不至於現在還打光棍,還過着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的日子。
曹志光白天對她的暴行,以及現在揣在她懷裡的他寫的離婚申請報告,促使李秀枝產生了與他斷絕關係的念頭。和曹志光結婚後,她雖然一直過着忍辱負重的日子,卻從沒想到過離婚。結婚自願,離婚自由——李秀枝爲什麼一直沒考慮這個可以“自由”的問題呢?是因爲她慣於逆來順受,慣於屈從;還是因爲曹志光一直是喜鵲塘生產隊的鐵腕人物,是公社馬書記的紅人?或者,這兩方面的原因都有?
生活在急劇地起着變化。顛倒了的東西,已經或正在順過來。社員都揚眉吐氣了,她李秀枝也要揚眉吐氣,如果曹志光的思想能轉彎,或者,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樣橫行霸道,她也會與他過下去的。可是,曹志光竟還像過去那樣,不但仍舊對她耍蠻,打罵她,而且還侮辱到了範克儉。李秀枝不能容忍了。
離婚!就和他離婚!她有力氣,有雙手——還是大家公認的一雙巧手呢。如今,實行了責任制,只要不躲懶,只要發狠勞動,她不但可以生活下去,而且會生活得越來越好。這些年跟着曹志光過,雖然不缺吃不缺穿,她卻有愧,甚至感到恥辱。“長牙齒堂客”,多難聽。
既然進了範克儉的屋,既然睡到了範克儉的牀上,李秀枝不會不回憶起那些與範克儉相親相愛的時日,也不會不想到範克儉是個還沒有女人的男子,而自己,只要去把離婚證一打,就是一個可以重新結婚的女人——想到這裡,李秀枝的心便縮緊了,像被貓抓着一般不好受。
“儉哥,我不配!我不配……”她痛苦地輕輕地呼喚着。
有人講世界上最貴重的是金子,李秀枝覺得範克儉就是金子;有人講世界上最純潔的是水晶玉石,李秀枝覺得範克儉就是水晶玉石。而她自己,是走錯了路的。在範克儉最困難,最需要人關心體貼的時候,她拋開了他。她悔恨自己當時的思想太糊塗,也悔恨自己太自私,太無情義了,現在哪裡還配做範克儉的妻子呢?李秀枝想着,想着,一顆接一顆淚珠,滾過臉頰,流進她口裡,鹹鹹的,酸酸的,她都往肚裡吞了。
就在這時候,“啪,啪”幾下,窗戶突然被猛然地擊打開,一個黑影呼地越窗跳到了房裡。
李秀枝嚇得渾身都麻木了,血液也像停止了流動。
黑影幾步竄到牀前,撩開蚊賬,剌眼的手電光在牀上亂晃。
“下來!給老子滾下來!”曹志光惡狠狠地嘶叫着。
李秀枝聽出是曹志光的聲音,看到了曹志光手裡的白晃晃的刀子,倒立即鎮定了,大聲呼救:
“幹什麼?你!想殺人呀?救命哇……”
呼救聲從窗子傳出去,使人肝膽俱裂。
亮亮被嚇醒了,哇哇大哭。
曹志光的刀子沒朝李秀枝砍,卻伸出一隻手去揭她的被子。
李秀枝躬身坐着,雙手奮力用被子將自己的下半身捂蓋住。
“嗤”的一聲,範克儉的藍條被殼撕破了。
曹志光又一使勁,終於將被子掀到一邊,露出了李秀枝雪白的大腿和亮亮的光屁股。曹志光見牀上沒別的人,連忙丟下李秀枝,彎着腰,拿着手電往牀底下照。牀底下空空的,便搜索房子的四周,還拉開範克儉的大立櫃查看了一遍。
找不到要找的人,曹志光便喝問李秀枝:
“姓範的躲在哪裡?你說!”
李秀枝已經下牀。她弄清了曹志光持刀進屋的目的,憤怒地大罵:
“你混賬!你瞎了眼!”
曹志光手裡的菜刀在桌上一拍:
“剛纔你對誰講‘我不配,我不配’?”
李秀枝氣哭了,哭得很傷心。
聽到呼救聲,遠近鄰舍都趕來了。他們有的提着馬燈,有的打着手電筒,把範克儉的屋子擠得滿滿的,屋裡擠不下,有些就站在階基上,地坪裡。
“想殺人哩,好毒的心呀!”
“這不是犯法嗎?”
“範隊長的窗子被他打壞了,被子讓他撕破了。”
“誰不說克儉是個正派人?曹志光真是褲襠裡面看人……”
“我看,曹志光不去坐班房,也得寫檢討,罰款,賠償損失…”
“……”
屋裡屋外,愈來愈激烈的譴責聲,使剛纔還氣勢洶洶的曹志光一陣膽怯心虛,背脊上透出一層冷汗。忽然,他向李秀枝伸出一隻手板,用一種乞求饒恕的口氣說:
“給我吧——我寫的東西。”
李秀枝鄙夷地冷笑了一聲:
“你莫想!”
很多人都清楚曹志光是想收回他寫的離婚申請報告,紛紛說:
“對,莫給他!”
“跟這號男人有什麼過場!”
“要是我,早同他離了。”
這時,站在坪裡的人一齊嚷道:
“範隊長回來了,快讓開!”
範克儉徑直走進自己的臥房,打量着被打壞了的窗戶,被撕破了的被子。
見到範克儉,李秀枝不由得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範克儉兩手卡腰,胸脯急劇地起伏着,他瞄了李秀枝一眼,問在場的人:
“是怎麼回事?”
好些人爭着將原委述說了一番。末了,有一個還道:
“曹志光以爲你在跟李秀枝睡覺哩。”
李秀枝羞愧難言,走到一個女社員那裡去抱亮亮。
範克儉用眼光在人羣裡尋找着,並且怒氣衝衝地問:
“他在哪裡?”
“腳踩西瓜皮——溜啦。”有人告訴他。
“溜?”範克儉冷笑着,拔腿就去追趕曹志光。走了幾步,見李秀枝抱着亮亮也要出門,便說:“你走什麼?”
李秀枝勾着頭回答:
“我到別人屋裡去。”
“不不!”範克儉手一揮,“你就住在我這裡。聽見嗎?就住在我這裡!看他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