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橙月散輝,蒼茫大地被黑暗籠罩,偶有燈光將月色點亮,泛出絲絲的紅。
喧囂整日,妖獵森林因疲倦復歸靜謐,縱有妖獸覓食撲殺,發出的聲音也像夢囈般含糊不清;身在其中,不經意便會忘記此處兇惡,只感受到安寧與和諧。
因爲有二葉草,斜谷比別處更加安寧,坐在山坡上,鼻端滿是青草沾染霧氣的溼意,頭頂橙月如哭紅的眼,想垂憐,但又夠不着。
空氣中瀰漫着悲傷的氣息,淡淡的,粘粘的,怎麼都揮之不去。
這不是斜谷原有的味道。
遠方,黑暗中閃爍着一雙雙明銳的眼,注射着同一個方向,感受着同一種意味,心有震撼,面露驚容。所有參加六方會淡的人、參與修建傳送的修士,還有暫居此地不能不願離去的人們,都感受到那種淡淡的悲傷氣息,爲之羨慕不已。
人悲則天傷,人喜則地憂,人怒風動,人笑雷狂,修士常講天人之境,指的便是此種狀況。引發這種變化,並把它傳向周圍四面八方,標誌着有個人在修行的道路上邁出重要一步,或者很大的一步。從範圍看,以那片山坡爲中心,足足籠罩周圍三百里......這絕對不是隨便哪個化神都能做到,是奇蹟!
如今精進,焉能不值得欣喜,不讓人爲之羨慕、或嫉妒;與此相比,那種悲傷雖然悲傷,雖然一定是因爲心被觸動纔會發生,又算得了什麼呢?
“萬世之花,名不虛傳。”
黑暗中,不知多少人發着這樣的感慨。大家都知道夜蓮進階僅僅數年,能夠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鞏固好境界。且在天人交匯上走得如此遠,任誰都不能道一聲:了不起!
唯有一個人例外。
“爹爹,我要去看爹爹。”
從睡夢中驚醒,小不點稚嫩臉龐滿是驚慌,推開霞公主的手大叫道:“爹爹很傷心,真的!”
“不行。”
霞公主神情不嚴厲但是格外堅決。拉住小不點嚴肅說道:“爹爹在修行,你的境界比他高,應該明白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打擾。”
能有這樣的見識,並非因爲霞公主水準足夠,而是其身邊一直有人暗中保護,感受到異變立即現身,並將實情告知於她。除了這一點,朝夕相處數年,小不點強悍到令人髮指的精神力日漸生威。雖未刻意施展,仍在幾女之間形成隱約連接。
一動皆動,無形無跡,對低階修士而言,精神力量在道法上的應用並不普遍,但在情緒的傳遞上,有着任何道法都無法媲美的強大效果。源於此,當小不點因不安驚醒的那一刻。當小浮魔拼命搖擺荷葉的那個時候,周圍幾女同時意識到有變故發生。也都感受到了那股悲傷。
“是不是那個女人搞鬼?”
黃花女的話道出幾女心聲。對夜蓮,無論其氣質怎樣變化,不管其與十三郎之間是否和平,四個大小女孩、除殤女外一律保持淡淡敵意。縱使心胸早已不似當初的霞公主,也不能說完全看開。
“會不會有危險?”
殤女從不主動把誰朝惡處想,考慮問題最單純。恰恰指向核心。
“平時絕無問題,如在修行緊要關頭......”
幾人目光回到小不點身上,還有與十三郎心神相連的小浮魔;假如十三郎的確在修煉,此時便不能隨意動用神念查探,要判斷是否有危險。只有依靠她們兩的感應。
浮魔不會說話,搖擺再狠也是枉然;小不點稍稍安定下來,仔細感受了一會兒,搖搖頭。
“沒有危險,可是......”
“沒有可是。修行不能打擾,你也不想爹爹出事,對不對?”
“呃......”
妖獸之體,小不點的修行與人修截然不同,什麼天人感應距離她還很遠,只要當其真正洗盡鉛華、修鑄三魂七魄後,纔可真正稱之爲人。話雖如此說,小不點化形後便與人類一起生活,耳濡目染言傳身教,能夠明白這種事情對人修而言而嚴肅,容不得頑皮,更不能胡鬧踢了場。
爹爹有事,做女兒的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螺絲美人原地轉了幾個圈,追着自己的影子觸之無着,終於憋不住叫道。
“睡不着,煩!”
“睡不着?”
霞公主拉着她走到案前,溫柔說道:“來,陪阿姨學寫字。”
小不點興致缺缺,提筆忽然想到什麼,問道:“爹爹說您是姑姑。”
霞公主笑起來,樓着小不點的肩膀坐下,說道:“姑姑好好修煉,將來會變成阿姨。”
小不點不明白,追問道:“什麼時候。”
霞公主神情微黯,說道:“很久吧,很久......”
坡上,十三郎自半入定狀態中醒來,誠懇說道:“謝謝你。”
夜蓮平靜站在一旁,沒做太多表示。
今夜今時,發生在兩人之間的這場事,內裡也只有他們兩才明白。從拿出那副畫開始,十三郎的心境便已失守,裝瘋賣傻是其表象,原因在於不敢面對“真相”。
誰都會有軟弱的時候,眉師出現在樂洪濤的畫上,十三郎無法接受,一心逃避纔有剛纔那番舉動。無形之中,十三郎在內心埋下一根刺,若不能及時排解弄個明白,遲早波及道心。
修行修行,低階時攀爬累在體力精神,觸及化神後涉及心境,兇險無處不在。似這樣不經意間犯下了的錯,或許影響不大,或許將來演變爲心魔,誰都無法料定。萬世之花看透了十三郎的狀況,冷漠是爲棒喝猛醒,生生將其從躲避狀態中拉回來。
“七情道法是一把雙刃劍。你好自爲之。”
發覺十三郎目光清明,夜蓮提醒一句,代表將這件事情徹底揭過,之後說道:“你是先問,還是想繼續聽。”
十三郎認真點頭表示記下了這聲叮囑,回答道:“你說吧。我還需要想一想。”
夜蓮沒再說什麼,將那副畫軸重新打開,徐徐講述道:“三重樓蘭,指的是解密三個步驟。無數萬年時間,無數人嘗試研究,第一重步驟已經不再是秘密,其要點便是將畫中人定型。”
“畫中藏有樓蘭仙法,看它的時候,角度變化會看到許多張面孔;破解之法聽上去很簡單。真做起來,其難不亞於登天。”
拿起畫軸豎在十三郎眼前,夜蓮說道:“將心神沉入畫中,畫中面孔會因此漸漸融合,直到有一天不再有變化,成爲看畫之人最想看到的那張臉,便可宣告大功告成。”
十三郎皺眉說道:“最想看到?”
夜蓮認真回答道:“最想看到。”
“難怪越看越不像。”十三郎暗自嘀咕着,親不自禁想到自己身上。假如由他來看,到底會選擇誰?
真是個問題。
“內心越是難以抉擇。畫中人定型就越難。由此可知,破解三重樓蘭第一關的要訣在於:癡情。”
言罷,夜蓮將畫軸收起來,略帶嘲諷說道:“不用看了,你沒有希望。”
十三郎想自辯又覺得沒什麼意思,問道:“如果是女人呢?”
夜蓮鄙夷說道:“癡情非得是男女之情?”
十三郎幡然醒悟。內心有些羞慚。
最想看到的女子,不同的人選擇不盡相同,人生不同的時期選擇也會不一樣。單就男子而言,癡心者選擇愛人,孝子會選擇母親、祖母外婆、或者別的女性尊長。相依爲命的兄長會選擇妹妹,如此等等。
世上男女各一半,誰規定女人不能看出女人......
想到這一重,十三郎說道:“抱歉。我是男人,碰到這種問題......”
夜蓮懶得聽,揮手打斷後繼續說道:“此畫還有一個特點,得到它的人若只隨意看看也就罷了,如按破解之法去觀看,無論成功與否,都會給後面的人帶來障礙。或可這麼理解,每增加一個人嘗試,畫中便會增加一道心神,所以難度更高。”
樓蘭傳說不知多少萬年,這副畫不知被多少人看過,其難度,說登天或許都輕了。心裡計算着,十三郎暗想幸好自己沒希望,不用勞神浪費力氣。
看出十三郎對樓蘭傳說興致不高,夜蓮不準備再多講,將畫軸遞迴到其手中,說道:“樂洪濤爲什麼看出眉師,我不是太明白;我看到的人,不是她。”
“不是誰?”十三郎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是眉師。”夜蓮回答道。
“怎麼可能?”
十三郎追問道:“如果不同的人看到的人也不一樣,你怎麼知道我看到的是誰?”
半句推斷,半句疑問,聽上去都很合理。
夜蓮回答道:“此畫如在初始狀態,或者被人看得亂七八糟,不同的人初看便會看到不同景象。現在不是這樣,我肯定這副已被看了很久,雖距離融合還很遙遠,但也極爲難得了。你接手之後不過數年,因事務繁忙,看畫的時間我能推算出來,對其影響極少。”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有些震驚,對破解樓蘭之難度有了更多、也更直觀的瞭解。同時心裡難免疑惑,夜蓮的意思是、她與十三郎看到的畫像一致,又爲什麼說其不是眉師?
夜蓮說道:“我看的是一個與眉師很像的人,或者說,是一副與之很相像的畫。”
這番話解釋了一道謎題,同時帶來另一條疑問,十三郎心裡想着,忍不住問出來。
“你的意思是......”
“飛殿下也有一副樓蘭話,且專注於其中已有百年,畫中人比這副更清晰。”
夜蓮略做猶豫,說道:“是其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