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零零章 八方風雨驟
初生嬰孩,對手的運用只有一個:索取。
他們要看,要被看;要抱,要被抱;他們要吃奶,要逗樂,要感覺愛,聽到哄,看到人們視其爲寶,彷如世界以自己爲核。
靈胎也好,魔種也罷,即便聖人、即便那些一出生便能捕獵的猛獸毒蟲,其首先期待的絕不是殺戮,而是充滿善意與關懷的目光。這個時候的他們,尚不明白“拍”“打”等詞彙的意義,當有不喜抗拒的時候,最有力的武器是哭,咿呀叫喊聲中擺手的目的爲了“獲得”,而不是“反擊”,或者“襲擊”。
這是一切生命之本能。
然而有些時候,有些人,事情會變得不太一樣。
蓮花世界,胖嘟嘟的嬰兒咬脣含淚,揮掌拍打的時候臉上表情千般無奈,萬種委屈,傷心不已。
“啪”的一聲響。
肥嘟嘟的手掌拍向飛殿下的臉,打中他竭力迎擊的掌影,無數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下,嬰兒的手似無阻礙般突破層層道法封堵,一擊將對手摧毀。
“吼!”
初次交鋒便被摧毀一條手臂,飛殿下閃身暴退,退無可退,只好奮力再聚左臂,浴血迎擊。令所有人不解的是,此刻飛殿下的目光,雖驚慌但無一絲絕望,相反透出極度的驚喜與熱切,長嘯、大笑不已。
“這是......怨嬰?”
“道胎、魔種,交匯轉化而生的怨嬰,哈哈......”
笑聲中嬰孩二度揮掌,姿態模樣一成不變,只是委屈的味道更加濃郁,眼中堆積的淚水更多。
不該降生他被迫顯身於這個世界。看到的不是熱烈笑臉,而是一雙充滿貪婪與惡毒的眼;感受到的不是父母的欣喜與撫慰,而是逼迫與壓榨,且要奉獻不能輕易動用的力量。
單純的他理解不了這種事情爲何發生,就像周圍的人理解不理他爲什麼哭一樣;此時此刻,蓮內世界人人震驚。個個歡喜,少數驚恐,但都不是因爲這個生命的降生與情懷,而是看到他的力量。
那種強大、威嚴、純粹而又張狂的力!
修士一生夢寐以求的東西,對這個尚未出生的嬰孩而言只是與生俱來的伴生品,擁有這般力量的他,如此強大的他,爲什麼,有什麼資格那樣悲傷?
下一刻。四方人羣面面相覷,神情複雜,內心似乎明白了什麼。
自舉起手臂開始,胖嘟嘟的嬰孩就開始變瘦,前一次尚不是太明顯,在與飛殿下發生碰撞、未能將其滅殺之後,其瘦弱的速度明顯加快。
點點明光如星辰般飄出他的身體,釋放到周圍。徐徐潰散,變成這個世界的養分。它的一部分。
胎生、既成世界,然而胎未成,世界依舊,便需要抽取胎中元力以維持。藉助母體本命交修的蓮臺,嬰孩構築出蓮花世界,但想把它維持住、並且生長。需要不斷地補充力量。
新生世界,力量只能由他來提供,這是規則,沒法改變的事實。
道胎降生,世界新生。本該蓬勃滿滿向榮意,現如今,先天不足的他還要面對強敵,註定走向夭折。
下雨了。
不知何時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而落,打溼無數人的衣裳,扶起無數張面孔。
人們看到、看懂那個嬰孩的心意,看到天地與之同悲。
頃刻間,雪蓮溶解,火蓮慟哭,空間內忽生大雨磅礴。
雨落生根,大地長出嫩草青青,清河瞬間生出游魚,天火地冰不再寒冷,在其中的人們如浴春風,身體、神魂所受到的傷勢快速復原。
道胎爲天,天生世界,天道生來養育世界,世界中一切被視爲子民,子民成長反補天道,這是一個世界的圓。就像界魂內的得福一樣,這個消散中的嬰孩捨身成界,本能地開始滋補、養育這個世界的一切。
但他弄錯了,弄錯了很多很多不能弄錯的事;比如這個世界並非原創,裡面的人也不是其催生出來、可以慢慢成長的人。
這裡的每一個生命都如此強大,需要的養分是那樣的多,且根本不懂得反饋。
而他......才只不過是個早產兒。
比這更重要的是,作爲新生天道,他沒有一分一秒學習、摸索的機會,因而在掌控、不,戰鬥中的他根本談不上掌控,因此一切都按照規則本身進行。
其結果是:他的對手、飛殿下也在雨水中恢復!
凡沾染雨水的人,凡被打溼的一切都在吸納、分享世界元力,都在吞噬他的血肉與生命。
這是他的義務。
這是他的命。
“啪!”
雨中傳來二次交擊,飛殿下左臂再度斷折,人被擊飛,但其右臂居然長出小半,臉上狂喜之色更濃,笑的也更大聲。
“沒錯了,你已註定演變爲怨嬰。”
怨嬰?
在場這麼多精修大能,但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尤其剛纔初次聽到飛殿下大叫的時候,多數人並不太明白其中含義。不是不知道怨嬰是什麼,而是想不通這個嬰孩怎麼會發生那種轉變。
“怎麼會?”傳功崖上,道院所有幸存強者集中到一起,紫依不明白飛殿下的話,疑惑目光投向眉師。
何謂怨嬰?把嬰字去掉改做靈,啞姑就是現成一例,把初生嬰兒改造爲怨嬰,修真界並不缺少此類功法,因此殘毒皆被列爲禁術,爲絕大多數修士所不容。
看似合情合理,然而放在道胎身上,卻又顯得極其荒謬,根本沒有可能。
道胎是什麼?道胎是天,天生萬物,換句話說萬物皆爲天所有。包括誕生他的父母,最後都將被其視做子民。
天生萬物,視萬物如無物,天擁萬種情、所以無情,天道不仁、不義、不悲、不怒,只有規則與秩序。
怨靈誕生的首要條件是怨氣。天生怨,怨來怨去最終只能怨到自己頭上......稍有理智的人都懂得那是最最無用的事,生而爲天,他怎麼會、怎麼能這樣?
可他就是這樣。
視線中,肉乎乎的嬰孩快速變得瘦弱,臉上稚嫩迅速消退,代之以明悟與漠然,並有堅定與怨憤。
“他是天,生而知之的天。所以能明白許多事情。”
羣修當中,眉師至今修爲算不上最高,但她修有靈犀之眼,雖不懂、仍能看出梗概。
“然而他同時是個嬰孩,一個心智尚未健全、不該臨世的嬰兒,這時候的他不夠理智,尚不能將內心深處那一抹依賴與親近抹去。”
鬼道在雨中凝聚出法體,黯淡的眼神從未如此清透:“這孩子。在埋怨他那個不爭氣的爹,還有他那個不得已的娘。”
“怨由心生。一發不可收拾。”眉師微微嘆息,說道:“僅如此,仍不能足以將其改變。”
“還有什麼?”紫依聽出不妙。
“他是道胎,也是魔種,生來便有三分魔性。”鬼道代替眉師迴應,搖頭默默說道:“齊飛的話是對的......”
“誰管他對還是錯。”紫依不想聽關於齊飛如何有理。挑眉追問:“如何阻止?”
“這個......”鬼道猶豫一下,忽說道:“不管這孩子是靈是魔,算輩分得管我叫一聲爺,他爹不在,我這把老骨頭又不中用。可,總不能看着孤兒寡母......”
“鬼老這樣講就沒意思了。”眉世打斷鬼道的話,笑了笑,接口言道:“十三不算我的正式傳人,但也偷師學了點東西,況且卓師兄......”
提及大先生,眉師神情有些黯然,又有些驕傲,接着說道:“總之都有關聯。”
“弄什麼呢你們?”紫依不知有沒有聽懂,但其修火、最不耐煩這類拐彎抹角,冷笑說道:“說的好像我是晚輩一樣,別忘了,本尊纔是他的啓蒙恩師。”
“......呵呵,也是哦......”
開口難言,鬼道與眉師相互對視,先後朝對方點頭。
“難保成功,唯有一試。”
“盡心無悔,理當如此。”
“什麼逍遙,什麼自在,朕都再不需要。”
道胎魔種如何變成怨嬰,修爲最高,見識最多,飛殿下最清楚此中因由,因此最最開心。
“朕將走出一條截然不同的路,馭天道爲奴,踏遍虛空,直問主宰!”
近乎瘋癲的叫喊聲中,飛殿下的身形驟變模糊,如狂風萬道在蓮花世界內飛馳,望之僅餘光影。這樣做的好處不少,一來可以讓對手更難捕捉其本體,二來能夠爭奪更多雨水精元,非但如此,他能在這個過程中加強與蓮花世界的聯繫,最終將其據爲己有。
天道爲奴,蓮花世界,以此爲依託闖開大道,不斷複製......未來如此美妙,飛殿下疾馳中不忘關注靈胎,望着他臉上的陰冷、決然漸成主流,漸漸佔據全部臉龐、與心胸。
只待嬰孩眼中依眷消散,淚水枯竭,那種帶出孃胎委屈改變根骨、變成憤怨與毒絕之後,即可宣告生命重始;屆時道胎也好,魔種也罷,通通消亡變成這個世界的養分,但會催生出一個、不,是一隻兼具它們天賦的怨嬰。
“師妹啊,爲兄當真要謝謝你,也要感謝蕭十三郎。如果沒有你們,如果不是你們擁有這樣的機緣,上哪裡去找如此奇物!”
到這一步,飛殿下再無絲毫懷疑,心內涌生無盡感慨,爲何美妙來的如此突然。
“很可惜爲兄不能放過你們,爲保證怨嬰轉化順利,爲兄需要你們做最後一事。”
“朕要讓他親眼看到你們:生,不,如,死!”
天上,火蓮仍旺。那個新生的嬰孩已經變得瘦骨嶙峋,星光仍從其身體內不停飄出,與之前不同的是,如今每次星輝綻放,他的臉孔都會抽搐幾次,似在承受着極大痛苦。
蓮內世界。清河岸邊,雪蓮之上一點芯,夜蓮仰頭對着天空,愴然淚下。
今生今世從未在其臉上出現過的表情今日出現,萬世之花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嬰孩滿空追逐,望着他聚集最後力量,舉手,怒嚎。揮拍第三擊。
“殺啊!”
除了哭,這是他降生學會的第一個字。
天空火蓮隨之大放光明,隨嬰兒之掌徐徐沉降,速度格外緩慢。
這是他最後一次出手,也是他能夠做到的最強一擊。
但他不是一個人。
“三生祝,命三生,三生反世!”
三聲唱,雪蓮燒。腳下白蓮化生烈火,洶洶之中托起夜蓮的身體。顯得聖潔而莊嚴。
頂門三色彩虹釋放,出一寸,白一片,待其完全離開身體,滿頭青絲盡數成霜,披散、遮蓋住那張絕世容顏。
飛虹飛舞。紅鏈當空,剎那間捲住嬰孩身體,將其拉回到燃燒的雪蓮之上,拉回到他原本應該留駐之地。完成之後,彩虹再度飛躍天空。似游龍鑽入到那隻無主自降的手掌內。
差不多同一時間,星空某地,巨眼當中,纖細少女緩緩起身。
“這個......也算我的孩兒吧。不管了,以後保管能嚇哥哥一跳。”
說這番話的時候,嬌俏少女不是太確定,隨即像偷拿了什麼不該拿的東西一樣,神色有些俏皮;很快,她從失神的狀態中擺脫出來,雙手於胸口結印連展,口中同時大唱。
“三生祝,舍三生,三生反世!”
幽幽大唱傳透虛空,同樣穿空而過的還有少女的身體,不知什麼原故,她像火焰一樣自動燃燒起來,熔後熱浪無形五質,但被一股冥冥中存在力量牽引而走。
“嗯?啊......不!”
巨大的眼睛此刻纔有所發現,不甘的怒吼迴盪在四面八方,聲傳千萬裡。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什麼樣的力量能夠擺脫......不管怎樣,不能讓你白取本尊千年之力!”
言罷,巨眼濃縮,轉瞬間化爲萬米大小,挪移而走。
感應仍在,他要追上去,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不要啊!”
幾乎在少女化火而逝的同時,虛空當中疾奔的十三郎似有所感,驟然止步,本已猙獰的面孔隨之綻開,哭喊般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嚎。
“爲什麼!”
爲什麼?
不要什麼?
除當事者無人知曉,然而這一聲呼喚帶有別效,側面兩到飛虹疾速,徑直而來。
天魔刀,掌天弓,幾乎同時抵達。
有什麼用呢?
空間就是空間,距離就是距離,除了天道,誰都不能隨心所欲。
“給我長!”
也許是靈感,也許是有備,也許純粹爲了碰碰運氣,來不及體會心神劇痛的十三郎再發一吼,操弓的同時已自刀中取出真魔氣息,一口吞掉,再朝弓身噴一口本命之血。
“開啊!”
反背開弓,拉矢界外,一股近似瘋癲的氣息從掌天弓的弓弦上滋生,以這樣的方式提升品質,成不成功放到一邊,因其方式太過霸道,大有可能爆碎於下一刻。十三郎竭力拉弓的同時再爆悶哼,從其身體內走出一條虛影,徑直站上三寸箭矢,死死將其抱住。
分魂術,使用時需要慎之又慎,今次,這樣用......根本是在搏命。
命已搏,弓張開,箭矢入流星飛射而走,速度......哪還有什麼速度可以形容,望之不及。
做完這些,十三郎的動作仍未停頓,疾追飛矢的同時再發一吼。
“金烏,助我!”
星空傳來轟的一聲,又像無數道聲音齊吼,出發之地昊陽甦醒,化身一頭三足大鳥。
“他媽的,都瘋了嗎!”
火眼猙獰,金烏開腔,猶似清晨雄雞大唱,一下唱醒無數顆星。
有水的地方未必有魚,有魚的地方一定有水,星空當中不知多少昊陽,並非每個都駐有金烏、但都因這一聲大唱而醒轉。
遠方、前方有昊陽之光射來,有昊陽之火洶洶燃燒,看不到,但能感悟得到。
感悟得到便能運用,順着那股灼熱感應,十三郎一頭扎入虛空。
“嗬!”
疾馳當中漸生凝障,無所不在的阻力來自四面八方,飛殿下的速度不可遏制地慢了下來,臉上首度生出緊張、乃至驚恐的神情。
天不可欺,最柔弱的天道也是天,更何況,他還有個同樣不好惹的媽。
飛殿下不知道的是,此次給予天道的助力......是雙份兒。
按照常理,天道施展的法術、沒有什麼辦法將其改變,也不能加強,然而事情總有例外,偏偏施展祝由的是有三次覺醒的三生族,且爲天道之母。
話說回來,今天發生的意外已經太多,這種看似絕無可能的巧合、似也沒什麼。
幼生天道致命一擊,經三生奇術再增威能,躲不過,避不開,硬扛力所有不及,剛剛沉浸再美妙前景,此刻忽然大難臨頭,飛殿下的臉瞬間變得煞白。
“救我!”
關鍵時刻,其心頭忽聞一聲冷哼,伴有幾分不屑與輕辱,兼有幾分漠然。
“不爭氣的東西......輪迴果然沾不得。”
這應該是兩句話,前爲責罵,後爲結論。聲落時,九龍地內,古帝反手輕拍頭頂,如拔苗般抽出一股氣。
一股氣,九條龍,九條虛影縱橫來回;抽出這股氣息的古帝臉色發白,竟比當初與血魂一戰還要吃力。
“無引魂之力,朕去不了那個地方,你可以,只是......折損在所難免。”
稍做猶豫,古帝神色變得決然,反手將其投入虛空。
“道胎爲奴,把他給我帶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