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零一章 爲不確定而活
無名地,酒樓上,猥瑣老人霸佔了最好的包房,點滿最好的佳餚,旁邊還有幾名從剛剛叫來的紅紅館人,戰戰兢兢爲其斟酒佈菜。
包房外面,酒樓老闆與老闆娘哭喪着臉守候,卻又強迫自己擠出笑容,生怕裡面呼喚時變臉變的慢了招惹更大禍患;周圍地上躺了不少人,的聲音很是壓抑,他們當中有夥計,有食客,有無關路人,甚至還有聞報後趕過來的官府差役,此刻因事情鬧的太大,據說已引官員震怒,下令準備動用駐軍。
對包房內的惡客而言,後事如何解決不論,眼下總歸風光無兩,然其臉上看不到絲毫得意猖狂滿足的意思,相反顯得極其落寞,滄桑,感慨,類似情緒堆得多了,周圍人看他時竟已感覺不到猥瑣,《 像是換了個人。
“試過三萬八千次,結論還是那個詞:不過如此。”
喝一杯,嘆一聲,旁邊那個據說是清館兒的少女上前滿酒時,老者忽捉住她的手,放在手心揉搓着問道:“你說,活着有什麼意思呢?”
少女臉色煞白,眼裡淚水差一點點便要涌出,不知是因爲疼痛還是驚嚇,顫聲迴應道:“奴家不知,不明白大爺的意思”
“是不知道,還是怕我不敢說?”
“奴家真,真的不知道”
“悲歡喜樂苦憂思,富貴榮華衰病死,所有這一切老夫都嘗過成千上萬次。”
老者“用力”搓着少女的手,眼見着那雙嬌小細嫩的手掌在其手中腫脹成饅頭仍不罷休,旁人看到這一幕極爲驚恐,忘了懷疑都這樣了爲什麼不會流血,至於那名身受其害的少女。腦海中已然空白一片,又哪會想到別的事。
“看看你們,苦也好,樂也罷,懼也好,憂也罷。個個活的有滋有味。老夫要什麼有什麼,要怎樣就怎樣,可爲什麼還是覺得沒意思?”
說做莫名其妙的話,老者終於放開少女,端起酒一飲而盡,感慨說道:“最奇怪的是,即便是這樣,老夫居然都不想死。”
他把目光轉向旁邊神態純熟平素最擅周旋的頭牌女子,有些好奇的聲音問:“你說說。這是爲什麼?”
也許因爲見慣風雨,也許因爲心有靈犀,頭牌女子本已驚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卻突然明白過來,顫顫施禮回答道:“勾欄卑賤,奴家講不出什麼大道理,請”
老者沒耐心聽這些廢話,擺手說道:“放膽直言。對錯都有賞賜,絕無責怪。”
“是。”女子稍頓了頓。仔細說道:“如大爺所言,活着便有悲憂苦喜,滋味便因此而起。奴家不敢說別人如何,就好比我等這樣賤軀卑微,賣笑求歡爲了什麼?總不會爲了嘗那酸苦滋味。不瞞大爺,平日裡姐妹們偶爾說說心事。所及無非將來如何,如遇到真命郎君什麼的,能否因此改個活法。”
許是真的觸動心事,女子說着說着順溜起來,聲音、表情漸漸真摯。
“誰都明白多半是妄想。便是真的遇着,改了樣子,怕也不見得比現在好;再有花無百日紅,奴家親見不少人悲歡轉換,由富貴到家破人亡也是常有的事;如我等這樣更不肖說,便是真的改了樣子,恐還有別的辛苦艱難等着。”
“可要是不這麼想,怕是真的活不下去。所以奴家覺得”
偷看一眼老者,女子繼續說道:“如何活出滋味當真不知,說到不想死,多半不是因爲今天過的怎樣,苦也好,樂也罷,悲喜憂愁全都不論,只想着明天不同,有個盼頭。”
聽了這番話,老者很久都沒說什麼,臉上表情變幻難定,正當女子擔心自己說錯的時候,他忽然問道:“要是盼着的事情比現在更糟,甚有可能讓老夫死掉,該怎麼辦?”
女子楞了一下,猶豫中迴應道:“誰會盼着那樣的事?”
老者朝她笑了笑,伸手指指自己。
女子被他的笑容嚇的不輕,心裡不知罵了多少聲老變態,老不死,嘴裡仍小心迴應道:“將來的事情怎麼能確定,想來大爺所盼的必有好的一面,只是比較艱難。”
“艱難?呵呵呵倒也不是太難。”
不知想到什麼,老者開始自言自語:“你說的與我不同,不過也算有些相關,尤其那句未來不定,很有道理。
“也許,這就是老夫放不下的原因。不管怎麼說,老夫辛苦等了這麼久,算了這麼長,忍了這許多艱難,好與不好,總要看到結果。”
說到這裡,老者臉上神情忽變,似有一層神聖光輝自皮下滲出,頃刻間將猥瑣、落寞等通通掩蓋,變得無比莊穆。
“所以,不能被人壞了事。”
接下來的一幕讓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只見老者伸手朝空中一抓,明明周圍空無一物,他的手卻像伸進泥水裡一樣沒了蹤影。
有過鄉下生活的人看到,心裡都會覺得像摸泥鰍,只是沒了快樂、動作極其吃力,老者額頭青筋狂跳,眼突嘴爆,與之前揮揮手便讓那麼多人倒地的強大、完全兩個樣。
“給老夫出來!”
發力一吼,老者從不知什麼東西里拔出自己的手,還帶着別的東西。
真的抓出泥鰍,且不止一條。
五指之間四條縫,老者捉住三條泥鰍,似乎原本應該是四條,只是尾指不夠有力,泥鰍卻格外強大,老者非但沒能成功,反而被啃掉半截指頭;另外被他捉住的那三條當中,其中一條身軀被夾成兩半,一條頭顱被擠扁,只有一條生機依然旺盛,鱗甲亂飛,猶自老者在掙扎。
除了看到的這些。那幾條泥鰍被老者捉出來的時候,人們似乎聽到一聲狂怒低吼,感覺就像官衙之上驚堂木用力猛拍發出的威嚇,震人心魄。
到底發生了什麼?
四方人等面面相覷,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墜冰窟。
“九龍之地九龍魂。果然有些名堂。死太監連它都捨得,老夫不出手怕是不行,只是這樣一來,對後事影響太大”
鮮血淋漓,老者盯着那條唯一活着的泥鰍看了半響,說了一番讓人稀裡糊塗的話,神色才慢慢變得平靜,復歸於漠然。
“管他孃的,老夫不能眼睜睜看着不管孽障。歸造!”
言罷張口,老者將那幾條辛苦捉來的泥鰍扔到嘴裡,嘎巴嘎巴胡亂嚼幾次,吞到肚子裡。
雷鳴之聲忽起,老者胸腹之間如聚浪般起伏不定,旁人看到無不爲之擔心、會不會在下一刻爆開。好在那種事情到底沒有發生,又過了一會兒,響亂停歇。老者定容,沉吟中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不知名的遠方、虛空天際。
“這下死太監該明白了。九龍存六,大概還有一半威力,這麼久沒去,不知那裡的規矩剩下多少,能否製得住它真是麻煩啊!”
火蓮巨掌從天而降,得世界加力、三生相祝。威力變得強大絕倫,風暴中心,飛殿下仍在盡力掙扎,近殘雙手揮灑道法,催動修爲。竭力要從危機下襬脫。
重重阻截,道道壁壘,巨掌如被旋刀割飛,層層削弱仍如泰嶽臨頭,其勢不可擋。另外還有周圍人等,有恢復實力的修士落井下石,將自家神通朝飛殿下傾瀉,恨不得將其亂刃分屍。
效果極其有限。天道之戰、旁人是不能隨便插手的,除非獲其規則允可;旁觀參與廝殺的人,一方面對飛殿下造成一定壓力,同時對巨掌也有影響,兩相對消,幾乎沒什麼用。
也就是心意罷了。
“不!”
透着絕望的尖嚎聲中,羣修翹首企盼的關頭,時間忽頓了一頓。
張開的嘴巴難以合攏,瞪大的眼睛爲之凝固,握緊的拳頭定格僵硬,還有諸多玄光銳器,道法神通,通通爲之停頓。
似乎只有一瞬間,又像過了一年,耳邊突聞晴天霹靂,幾道嘶吼同時傳來。
“嗷!”
“吼!”
“轟!”
似牛嘶,如虎嘯,細聽兼有鳳唳龍吟,並有一聲人族瘋狂吶喊。
“啊,啊啊啊啊!”
喊聲吼聲轟鳴聲交匯,震得人人心神難定,視線中飛殿下面孔扭曲,頭顱無端血光爆射,射,射,射,再射
一射一顆,一射一條,血光連射無條長蟲。
泥鰍?蟒蛇?
都不是,它們的頭上生有角應該算作龍。
之所以說算作,是因爲在出現的時候,它們每一個都是雙角,然而不知道爲什麼,鑽出頭竅後像被當頭捱了一棍,斬了一刀,都只剩下一條。
獨角,受傷那也是龍啊!
頭生五龍飛舞,飛殿下的面孔也變了,驢面獠牙,蝦眼鰱須,頸肩片片鱗甲橫生,分明也是真龍模樣。
時光恢復,看到這一幕的人們心爲之一沉。
同一時間,天上巨大手掌臨近,壓在五龍頭頂爲之一沉。
又是一次時光變化不是停頓,而是變得極其緩慢,慢到足夠人看清全部細節。
一條龍的龍角刺入手掌,一分分一寸寸,似有血肉在利刃下被割裂,龍角因巨力而彎曲,龍頭因劇痛而咆哮,終於被壓穿了頭。
但它不是獨自戰鬥。
一條龍頭獠牙撕咬,一條龍口噴吐火焰,一條龍身弓背如橋,還有一條龍身顯像,體型變得龐大如山,轟鳴中與巨掌相互撞擊。
最後一擊仍來自飛殿下,如果他還是的話。
五龍顯像,飛殿下殘缺的雙手頃刻間恢復,並變身爲十丈長爪,高舉頭頂,奮力一撕。
“給我開啊!”
驢臉牛脣因發力而扭曲,那個瞬間,人們的感覺中、飛殿下就像剛剛降生時那樣,用盡了生命之全力。
就在這個時候。
就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
“額昂!”
不知從哪裡來的長吼,不知從哪裡來的身形,不知那是什麼速度,像影子一樣飄過戰場,直接加入到雙方交鋒的最核心。
牛首,獅鬃,蛇甲,麟尾,最奇怪的是它生着一條獨腿,鐵蹄踐踏、看着卻好像鋼鞭橫掃,兇狠地砸向飛殿下的頭。
同一時間,吼聲當中伴隨一聲青嫩嬌喝,小雅不知怎地開始燃燒起來,修爲連築基都不到的她、燃燒後釋放的氣息竟如劫境,其聲音也不是從自己口中發出,而是與夔神交匯。
“反掛,道種,崩!”
曾記否,大灰是被種過道的,出手者爲山君,比之今日、至少化龍之前的飛殿下只強不弱。
曾記否,血域內大灰曾有“遺言”,道其藏有一大機密不可對人言
曾記否,上古四大天魔入界,夔神是與相柳、九陰、應龍並列的天魔之一。
最後一條是近期才發生的事,大灰不再是當年模樣,除修爲外,多了一點點變化:三度覺醒。
“灰灰!”
旁人是否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知道夔神此刻生死關頭,空中一道紅影飛射,憑藉遠超旁人的強橫肉身,火玲瓏撞入戰團。
然後沒了。
龍嘶牛吼,巨掌人身,通通被一團混沌之光所掩蓋,直到光散人分,幾條殘破身軀跌落,各歸各位。
“僅僅如此嗎?”
從光暈中走出來的飛殿下情形慘不忍睹,頭上五龍已去其二,剩餘三條也都帶傷,其自身面孔缺東少西,身體內不知爲何不停冒着青煙,伴隨陣陣惡臭氣息。
他的聲音也變了,再無此前輕浮意味,變得沉穩,威嚴,冷漠,而輕蔑。
“人間之力,少老天條,皆不過如此。”
天外重重驚變,界內崩塌初始,揮出第三掌的嬰兒已無餘力,被彩虹拉回後便已失去意識,進入到類似初生混沌時的模樣。
恍惚中,他覺得周圍軟綿溫暖,熟悉的氣息重入心魂,但又帶着一點點陌生。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諸多複雜的氣息自外而來,似在觸摸、也許是爲了捕獲。
嬰孩不明白這是爲什麼,本能的危機感讓他試圖做出反應,於是用最後的力氣伸出雙手,死死抱住所能抱住的那片柔軟。
這是孕育他的氣息,也是現在的他唯一能夠識別、完全放心的氣息。
兩點微溼滴在臉上,感覺有些熱,有些苦,濃濃愧疚與深深自責,混沌中嬰孩覺得那是不好的東西,於是想用手將其抹去。
但他沒能做到。
他太累了,連擡手的力氣都欠缺,只能無助地眨了眨眼睛,瘦弱的身子蜷縮起來,在夜蓮的懷抱中睡下。
都說母親的懷抱最安全,然而嬰孩心裡知道不是這樣,母親早已用盡全力,情形一點都不比自己好。
將來怎樣,嬰孩不管了,不想管、也管不了。
至於那個本該在這裡的他
“去他的,睡會兒再說。”
想到這些的時候,飛殿下一直等待着的事情終於發生,嬰孩早已不堪的眼眶閉合到一起,流出兩行苦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