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藍天,腳下紅毯,三百里路程頃刻走完,老少兩人降至巨坑邊緣,十三郎的心卻無法像身體那樣落到實處。
“我真不知道。”
換劍既白頭?十三郎的確沒聽過,聲音沒有多少埋怨,只有坦然與平靜。
“現在知道不算晚,反正是好事,大先生也是這個意思。”
鬼道正對着巨坑嘖嘖稱奇,揮揮手說道:“這傢伙,到底藏着個啥?能說不?”
總算他還沒有迷失神智,知道十三郎恐怕很難說清楚,又或者不願說清楚,沒有擺出師道尊嚴恐嚇。
十三郎苦笑說道:“您老別生氣,這件事情我真不能說,不是對您,對誰都一樣。”
假如對着的是別人,十三郎早已想好一套託辭,不求瞞天過海,好歹是份道理。對鬼道不能這樣,他又沒辦法合盤托出,只好明擺着拒絕。
“那是自然,對老夫都不能講,豈有對別人講的道理。”
鬼道極明白事理,說道:“藏着這麼大的秘密,後患肯定有;想自保就要有力量,力量分很多種,比如……”
十三郎知道他想說什麼,趕緊搖頭阻止,誠懇說道:“老師,這件事真不行。”
鬼道陡然沉默下來,目光未見多少憤怒,只有些失望。
十三郎平素伶牙俐齒,此時卻像個木疙瘩,幾次張嘴想說點什麼,最終只能嘆了口氣,坦然地與老人目光對視。
“真不行?”
“嗯。”
“就爲了兩名魔女?”
“您也知道了……是的,但不全是。”
“不全是?那是什麼意思?你心裡還有其它人!”
鬼道按捺不住,喝道:“少年多情,老夫本不好多說。可你要記住,男兒修道纔是主業,你的性格也不是那種巡花叢不沾粉的浪蝶……”
“不是這麼回事兒……”
十三郎一邊心裡罵你個老不羞竟然知道這種句子,年輕時多半不老實,嘴裡苦笑說道:“我的意思是說,我與霞公主之間。本身就沒有那種感覺。”
“感覺?感覺值幾個錢!”
鬼道大怒,說道:“那種感覺是什麼感覺?難不成你修道修傻了,玩什麼誓言終老不負卿的把戲?”
別說,一旦談起情事,老頭子還真能拽幾句酸詞兒,連喝帶罵眼裡還不時閃過追憶,忙得不亦樂乎。
“今兒反正有空,老夫好好跟你擺擺道理。”
“修道目標就不提了,任誰都明白修煉的終極目的就是長生。是要活下去。咱們就說這個活字,也就是壽元!”
抄胳膊擄袖子,鬼道一屁股坐在井邊,招呼道:“過來,老夫好好和你說道說道。”
十三郎沒有分辨,也沒有拒絕,老老實實陪他在井邊坐下,感受着屁股下面的火熱。心裡想老頭子的心或許比金山還燙,倒也難得。
鬼道哪知道十三郎心裡轉的什麼年頭。看他一副老實樣,還以爲有所動心,老懷大慰放緩語氣說道:“你先告訴我,在你心裡有沒有萬世不變的感情?”
十三郎一下子傻了眼,心想不是吧,難不成老頭子真的是個癡心人。竟能說出這種話。
鬼道這回有所感受,老臉一紅,說道:“別管那麼多,說出你的想法。”
十三郎只好搖頭,說道:“我只相信活着的時候。什麼萬世不變……我是說什麼都不信的。”
鬼道說道:“什麼叫一世?”
十三郎心想這還用問嗎,嘴裡回答道:“一世就是一輩子。”
“一輩子是多長?”鬼道繼續問。
十三郎無奈回答道:“您這是刁難,不同的人,一輩子自然有長有短。”
“既有長短之分,你所說的那種感覺是否也有長短?人死燈滅,你既不信輪迴,就應該承認這一點。”
鬼道神情漸冷,說道:“除非你認爲,人死燈滅後,連那種感覺也能帶走。如果是那樣的話,重它與輕它有什麼區別,終不過是薄倖之徒。”
十三郎心想你這不是拿自己舉例麼,迴應道:“您說的對,感覺不會因一方之死而消亡,活着的人,心裡始終存在。”
鬼道大慰,說道:“能正視這一點,說明你還不笨。既然是這樣,足以證明它與修道目標相沖突,只能選其一。”
“如想長廝守,需要兩個人同時得道,你覺得這可能麼?”
“不可能,就意味着無論兩個人在一起多久,最終仍有一別。死者死矣,活着的怎麼辦?”
“丟不下,放不開,就是執念,就是道途阻礙。換言之,死去的成了活着的負累,是害了對方。”
“修道法門千萬,無一例外需要斬斷塵緣;塵緣是什麼?其實就是業障,是心絆;修道之人最忌心魔,魔從何處來?亦然也。”
“欲求大道,就不能像凡夫俗子那樣惺惺作態,不管你所爲的感覺是什麼感覺,不管它有多重要,都要斬了它。”
“遲斬早斬都是斬,何不一刀斷之!”
一番氣壯山河的話,鬼道覺得自己將修道真諦與情愛真諦表達得極其完美,眼神凜凜生威,說道:“你來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十三郎靜靜地望着他,目光有些感激,更多是同情。
“咋了?”雖漸漸不那麼自信,鬼道仍盡力挺着胸膛,摸樣有些滑稽。
他給自己打氣壯膽,說道:“有疑問只管講,不對不要緊。”
十三郎嘆了口氣,無奈說道:“老爺子,執念執念,您現在就在執念。”
鬼道瞬間無語。
……
……
十三郎說道:“這麼多人知道,也就沒什麼可瞞的,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離開此地,去南邊尋找兩個人。”
“非去不可?”鬼道猶不肯死心,問道。
“非去不可。”十三郎平靜回答。
從談心角度。鬼道算不上什麼好人選,但從交心角度,十三郎很願意和他說說心裡話,假如不是擔心給他帶去禍端,他甚至想和老頭子談談碧落。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十三郎不願看他替自己擔心。同時也的確需要有人能夠將這些話過渡一下,人選非鬼道莫屬。
十三郎說道:“關於執念,我贊同您的看法,放不下就是執念,可能就是成修道業障。可我更贊同您剛纔說的那句話,重要的是無憾!不談什麼活得是否風光爽利,明明斬不了的東西強行去斬,難道不是另一種執念?”
假如這是一場辯論,十三郎覺得自己只需出三分力氣便可輕鬆獲勝。根本沒有鬼道反駁的機會;然而話說回來,他本就不喜與人辯論是非,與鬼道更不願那麼幹,除了道理上的因素,更多來自於不忍。
修爲高不代表智慧高,十三郎在修真知識上缺陷很多,但如果談到心理以及如何克服心理,他真心不認爲誰有資格教導自己。
兩世爲人。十三郎實實在在死過一回,還有比這更強悍的老師嗎?所謂夏蟲不可語冰。活着的人再如何智慧,又怎麼說得出“死”是個什麼滋味。
望着鬼道懵懂的表情不甘心的摸樣,十三郎好笑而又溫暖,笑着說:“這件事情老早就有了,可你看看我,什麼時候耽誤過修行?”
鬼道逮住話頭。說道:“現在不耽擱,不代表以後不耽擱;多少至性之人因執念而強大,又因……”
“又因執念而毀滅,心執於一物,不可失其意。不可偏其心,不可苟於一時。”
聲音抑揚頓挫沉厚有致,周圍隱隱有共鳴之音,假如比較誰更神棍,十三郎比鬼道那副苦口婆心的摸樣正統得多。
“都知道你還要……”鬼道氣死了,心裡想這叫什麼事兒啊!老夫是來教人的,不是被人教。
十三郎說道:“知道不等於做得到,就算做得到,還有個時機問題。跟您說句心裡話,大多數時候,我做事都是跟着感覺走。覺得該這樣,那就去做,覺得不該那樣,那就不那樣,沒太多道理可講。”
鬼道一陣吹鬍子瞪眼,說道:“感覺感覺,我怎麼就看不出來,你和霞公主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麼就那麼迷戀魔女?”
“不這樣怎麼能叫感覺呢?再則說,我什麼時候迷戀過?”十三郎好生委屈,心想你一頂接一頂帽子亂扣,該不該先問我有沒有這碼事。
鬼道比他還無辜,愕然說道:“剛纔你還說有感覺。”
十三郎無力回答道:“此感覺非彼感覺,不一碼事好不好。”
“呃,到底啥感覺?”
“應該去做這件事,就是這種感覺。”
“去做這件事……不是爲了感覺?”
“是因爲感覺,不是爲了感覺……”
十三郎連連搖頭,無力說道:“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自己應該去找她們,並非是爲了男女情事。”
“感覺應該去,去不是爲了感覺,沒有感覺去找……”
鬼道嘴裡念過來念過去,忽察覺十三郎一臉詭笑地望着自己,頓時火冒三丈,一巴掌抽過去。
“小兔崽子,竟敢消遣老夫!”
“是你自己笨好不好,啥事情都賴我。”
十三郎揉揉腦袋,收起委屈正色說道:“正經的,有件事要您幫忙,回頭大先生那裡我也會講,自個兒實在沒辦法。”
“什麼事情這麼嚴重?”鬼道嚇了一跳。
“我身上有煞氣,需要找一部煉化煞氣的法門,越快越好。”十三郎回答道。
“煞氣?這算什麼毛病,我輩修士尤其是劍修,掌的就是殺戮,哪個沒點煞氣。”
鬼道大爲不屑,說道:“有點煞氣是好事,對敵的時候……啊……我的個天!”
十三郎的身體上,陡然射出一層紅芒,濃郁到極致的血腥氣息轟然釋放,鬼道眼裡竟是屍山血海,再無一絲光明。
鮮豔的赤紅撞如眼簾,彷彿一團不停蠕動的血漿,厚達尺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