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心裡考慮着攻城的可能性,也衡量着寧西軍與叛軍之間的實力對比,過得許久,心裡纔有了個定議,擡起頭來,見得吳克敵面色不悅,才醒悟過來。
“吳大人,攻城掠地有多艱難,吳大人想必已經非常清楚,餘階將軍將四川打造得鐵桶一般,將蒙古韃子擋在劍門外這麼多年,吳大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若無雲梯、撞車、箭塔雲樓、拋石機,乃至於蒙古人的回回炮這等攻城器械,想要憑藉着人命肉身,打下一座偌大的城池,實在是難於登天...”
“莫看叛軍都是些沆瀣一氣的烏合之衆,但韋鎮仙把持地方十幾年,家底也不可謂不深厚,而且白牛教善於蠱惑人心,這纔剛剛奪下貴州城,便已經將人心士氣都拉攏起來,眼下又恩威並施,短短時間內便穩固了局面,若將這些人當成尋常造反的草莽反賊,吃虧的必定會是咱們啊...”
楊璟將自己內心的憂慮都說道出來,而又根據適才自己的考量,結合皇城司的情報,對比了雙方實力與差距,說得有條有理有證有據,可謂頭頭是道。
吳克敵見得楊璟一下就點中了要害,直指關鍵問題,也終於收起了輕慢之心,朝楊璟問道:“既是如此,大人打算如何應對?”
楊璟心中早已想好了策略,便朝衆人道。
“眼下敵強我弱,指揮使大人又無攻城器械,咱們也只好攖其鋒芒,但韋鎮仙的叛軍也並非天衣無縫,沒有任何弱點,只要找到了他的弱點所在,咱們就能夠對症下藥,打蛇打七寸,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
楊璟如此一說,陳鑄和吳克敵也來了興致,本以爲楊璟只是個情報頭子,又是推吏出身,哪裡能提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卻沒想到楊璟倒也並非一竅不通,反而展現出了不俗的審視局勢能力。
“大人計將安出?”陳鑄不由問道。
楊璟組織了一下語言,好整以暇道:“本官打算先將林勳的人手兵馬接應回來,而後就地解散,跟叛軍打游擊!”
“打游擊?這是甚麼策略?”陳鑄和吳克敵相視一眼,客廳裡頭的衆人更是面面相覷。
楊璟喝了一口清茶,而後清了清嗓子,開口解釋道:“無論韋鎮仙,還是白牛教,他們目今佔據貴州城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兵力,而他們肯定知道朝廷一定會進行鎮壓和平叛,攻打貴州城是遲早的事情,所以他們一定會召集各縣鄉的兵力,以保衛貴州城。”
“反正咱們也沒有攻城輜重,攻打貴州城暫時是得不償失的,倒不如將軍隊拆散,十人爲一隊,五十人爲一標,十標爲一營,分散到貴州城各處必經之路,截殺這些叛軍的援兵!”
“這遊擊的精髓就在於,敵逃我追,敵追我逃,敵人的數量若多過咱們,便用狼羣咬死大象的戰術,在外圍不斷遊弋和騷擾,但有落單者,就地格殺,以戰養戰,不斷消磨他們的實力,如果他們追擊,咱們就分散而逃,待得他們放棄了,咱們再照着事先約定聚攏起來...”
楊璟這游擊戰也是搬了後世的經驗,按說這戰術更加適合叛軍,因爲這樣的戰術其實需要羣衆基礎,必須對本地很是熟悉,才能夠做到。
韋鎮仙和白牛教,都非常適合用這種戰術,可惜如今角色對調,他們需要鎮守貴州城,成爲了明面上那支,而楊璟這邊則成爲了暗處的力量。
楊璟不斷將自己的戰術理念說道出來,陳鑄和吳克敵當即就冷臉了。
雖然大宋的軍隊是出了名的積弱,但朝廷的軍隊有着朝廷的顏面,而楊璟的戰略卻是亂賊匪寇的小偷小摸,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更會使得朝廷顏面掃地!
堂堂大宋朝廷的軍隊,面對西南的蠻族亂賊,竟然需要這等下作的手段來襲擾和消磨?
然而他們都不得不承認,若果真用了楊璟這套戰術的話,即便無法拿下貴州城,也能夠將叛軍的牙齒都拔掉,爪子全都折了,腿腳翅膀全砍斷,到時候貴州城便只剩下一座孤城!
再者,根據楊璟的戰術,只要貴州城的兵馬敢出城接應這些援兵,寧西軍就能夠圍點打援,貴州城總不可能傾巢而出,如果他們敢傾巢而出,朝廷軍便可以趁虛而入,兵不血刃拿下貴州城了!
雖然效果看似不錯,但無論是陳鑄還是吳克敵,都不太認同這套戰術,吳克敵便朝楊璟道:“楊大人,這等策略,難免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本官可傳信與指揮使大人,讓他們派人折返,將攻城輜重都運過來,或者就地取材,趕製一批也就罷了,何必用這等戰術,屆時上奏朝廷,面上可不太好看,說不得會讓那些文官們彈劾,說咱們沒有大國之威,便是平叛了,也有損國威...”
楊璟早知道吳克敵等人會有這番顧慮,當即朝吳克敵道:“吳指揮,本官也曾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本官曾聽過一句話,不管黑貓白貓,能抓着老鼠,就是好貓!”
“咱且不說餘階大人在川蜀建造無數砦堡和壁壘,龜縮一隅,讓蒙古韃子望而卻步,單說范仲淹與西夏人對峙了十數年,不也用了這招麼,大人覺得面子重要還是性命和家園重要?”
“這...”楊璟如此一說,將范仲淹和餘階都給搬了出來,吳克敵也就有些啞口無言了。
楊璟趁熱打鐵道:“再者說了,面子這東西,都是拿出去說道的,一旦打了勝仗,那些個文官歌功頌德都來不及,哪裡會雞蛋裡頭挑骨頭,退一萬步講,他們即便想要挑骨頭也是挑不出來的,試問這些高居廟堂的文官老爺,又幾個懂得行軍打仗?”
楊璟如此一說,吳克敵和陳鑄當即沉默了,過得許久,吳克敵才說道:“楊大人此計倒也確實可行,然將軍士分爲十人一隊,便有些不妥了,這些人放將出去,缺少管教監督,漫說會退縮畏敵,甚至會私下逃跑,單說他們會不會騷擾地方,假借軍令來掠奪敵方,這就有些防不勝防了...”
陳鑄也認同地說道:“吳大人所言甚是,這些軍士若放開了管制,說得不好聽一些,比那些個亂賊可都要麻煩...到時候亂賊沒剿滅,咱們的軍隊便亂象橫生,只怕就不是文官彈劾的問題了...”
陳鑄此言一出,吳克敵也附和着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些大頭兵雖說打仗沒什麼卵子,但要說欺負人,還是有些膽子的...”
吳克敵也毫不避諱,甚至有些自我抹黑的意思,但楊璟也知道,其實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在於他們仍舊沒能完全接受打游擊的想法。
楊璟尋思了一番,便針對這個問題答道:“這個好辦,十人具保,相互監督,但有一人作祟,全隊連坐,檢舉有功,一人隱匿,全隊受罰,若是叛逃,格殺勿論,隊與隊之間也有相互檢舉之功,一隊出現問題,伍長立斬,隊伍出現問題,標長立斬,營指揮一併受罰,層層監管,試問何人敢作亂?”
楊璟如此一說,衆人不由倒抽涼氣,他們本以爲楊璟不惜用打游擊的戰術,對叛軍已經算是夠狠的了,沒想到楊璟對待自己人更狠!
陳鑄和吳克敵相視一眼,顯然也沒想到楊璟竟然會動用這個規矩,要知道這可是皇城司內部的獎懲規定,只有皇城司這種叛逃率極高的軍隊衙門,纔會動用如此不近人情甚至殘酷的紀律。
“這...這也太過嚴厲了些,若真要這樣頒發下去,怕是還未開始打仗,軍士們便已經怨聲載道,彼時軍心渙散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都想着自保,哪裡還有心思打仗啊...”
吳克敵朝陳鑄使了個眼色,這位提刑司的兵馬司曹也朝楊璟提出了反對意見來。
楊璟卻不依不饒地說道:“二位大人的擔憂也並非沒有道理,既是如此,不如這樣吧,我皇城司暗察子遍佈各地,江陵府和夔州路這邊也都有不少人手,不若我讓暗察子分散於各隊,起個監督的作用,也就不需要擔心這些軍士會出什麼幺蛾子了!”
楊璟此言一出,林爵不由眼前一亮,他乃是暗察子的小檔頭,對皇城司的事情是知根知底的。
皇城司非但刺探民情監察百官打探邊事,更有監視軍隊的職權,奈何無論是禁軍還是地方軍,對皇城司從來都是嚴防死守,生怕皇城司插手之後,會漸漸架空軍隊的掌控。
而且大宋的武將本來就不受重視,更不受朝廷信任,朝廷防着這些武將造反,從官制上便可以看得出來,縱觀大宋開國至今,對武將的防備從未間斷過,便是岳飛這樣的名將,也因爲功高蓋主,受官家忌憚而落了個讓人悲憤的下場。
楊璟將軍制打散,讓軍士們十人一隊,分散成一股股小隊伍,已經讓人擔憂,生怕軍隊的實力會因此而鬆散,往後想要聚攏,可就難了。
此時楊璟又提出讓皇城司的人來監軍,若真要答應了他,皇城司的人將滲透到軍隊各處,往後可不就是皇城司的軍隊了麼!
漫說吳克敵和陳鑄,便是寧西軍指揮使,也不敢答應楊璟這樣的戰略啊!
吳克敵和陳鑄面色有些發白,原本以爲楊璟只是個不通軍士的推吏和諜子,誰想到楊璟非但提出了致勝的戰術,甚至還能想到軍隊中的諸多問題,甚至想要爲皇城司謀求一些好處!
這也正是林爵心中暗喜的原因了,因爲皇城司對地方軍隊的監視,長久以來並未做出太大的成果,楊璟若真辦成了這件事,在皇城司之中的地位可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吳克敵此時竟然有些躲避楊璟的目光,心裡竟然對楊璟產生了某種不敢直視的退縮,這實在讓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思前想後,他又與陳鑄商議了一番,而後才朝楊璟說道:“楊大人,茲事體大,咱們還需要與上鋒打個商量,不若先將林勳鈐轄的兵馬接應下來再議吧...”
楊璟只是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