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因爲天氣回暖,結痂的傷口又癢得難受,寧春鬱甚至不敢曬太陽,只能坐在竹椅上,微微閉目,相伴多年的妻子便在前面給他點茶,妻子的貼身丫環正捧着一本書,小聲地讀給他聽。
在宋朝,關撲,也就是賭博,已經成爲上至達官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都非常熱衷的一件事,還有蹴鞠,也就是踢圓,同樣風靡全國,再加上相撲,也都是喜聞樂見的競技運動。
當然了,像寧春鬱這樣的文人,最喜歡的項目,終究是鬥茶。
茶文化到了宋朝已經發展到了極致的高度,至於鬥茶嘛,最關鍵也是比斗的主要技巧,便是點茶。
從寧春鬱妻子點茶的功夫來看,這位風韻猶存的夫人,應該是出身高貴的名門閨秀,只是不知爲何會跟着寧春鬱這個沒能補缺當官的同進士。
如此坐了小半個時辰,妻子和丫環便給寧春鬱穿戴整齊,寧春鬱看了看小丫環手裡的冠,遲疑了片刻,還是擺了擺手,只束了一方巾。
之所以選擇今日出門,是因爲衙門那邊來人通告,說是今日有聖旨要到,城中官員文士乃至城鄉耆老都需要出城接旨。
雖然身子骨仍舊不太利索,但寧春鬱還是決定步行,可當他走出宅邸之時,卻發現早有兩人擡着滑竿,在門口等着了。
“你們是?”
“寧先生,我倆人是衙門的老爺讓過來的,要接寧先生到衙門去,再跟老爺們一併出去接旨...”
“讓我到衙門去?”寧春鬱不由有些疑惑,畢竟自己並非官場中人,早先州府的書院選拔助教,也沒有選上他寧春鬱,再者,他在文壇上也算小有資歷,即便選上,他也不可能去當一個小小的助教。
這些年來,他只是專心守着自己的小學堂,說不上桃李滿天下,倒也有幾個得意門生,不過確實跟官府來往不多了。
這滑竿其實就是兩根竹竿,上頭綁着一個座椅,竹竿彈性好,韌性足,能夠緩衝顛簸,坐在上頭倒也舒適。
只是寧春鬱一直有些納悶,早在寧西軍攻城的那天早晨,先是兩個人將他從城頭救下來,剛安置好,便將城門給炸開了,而後又將他送回家,並保護着他的家人。
寧春鬱本以爲自己今番死矣,卻沒想到大難得脫不說,衙門方面還不斷派人來慰問,所謂無功不受祿,寧春鬱雖然吃了些苦頭,但那都是韋鎮仙的蠻兵所爲,在戰亂中受難的人不少,寧春鬱也不認爲所有人都能夠享受這等待遇。
所以當他接二連三詢問那些公人,到底是哪位官老爺指派他們過來,爲何要如此優待他,而這些公人卻語焉不詳之後,他便拒絕了這種優待。
今日他本不想坐上這滑竿,但想着到了衙門之後,便能知道到底是何人對自己這般優厚,他也就放下了心中的顧慮。
到了衙門之後,他發現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不少文壇的耆老,也都坐着滑竿,陸續來到了衙門。
大家在二堂裡頭吃了一會兒茶,由於都是文壇圈子裡的人,大家常常聚會,吟詩作賦,鑽研文章,也都熟悉,並無太大的生分。
坐得一會兒,便有人來請,說是官員們已經準備妥當,煩請大家夥兒一併出城去接旨了。
寧春鬱便隨着大流,與諸人一道走出了衙門,但見得前頭一頂綠尼轎子,想來該是通判趙宗昌的,其他官員也沒這個待遇,一路逶迤便出了城門。
城門內外的道旁,也已經聚集了不少民衆,雖然都是被坊正和里長攤派過來的,但由於迎接聖旨這種事並不多見,而且民衆普遍有着畏官心理,對聖旨長什麼樣,到底還是有些期待的。
裡頭甚至有些人不爲了看聖旨,就爲了看看傳說中的太監,到底長什麼模樣。
畢竟這裡可不比臨安等大城市,難得見到天使,所以即便天光大早就讓人拎出來,但衆多民衆的情緒還是十分高漲的。
寧春鬱心中有疑惑,不由多看了幾眼,但見得小轎裡頭除了矩州通判趙宗昌之外,還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也看得不甚清楚。
到了城外的五里亭之後,隊伍便停了下來,宣旨的天使自持身份,自然要擺足了架勢,該等還是要等。
小轎裡頭的通判趙宗昌大人與另外一位,已經下了轎子,就在五里亭裡頭坐着,隨行之人擺上茶具,慢悠悠沏着茶水,想來也知道要等待不短的時間。
無論官員文人亦或是鄉里耆老,對這種官老爺做派已經見慣不怪,人又是傳旨的天使,等一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有些膽大或者自認身份清貴的文士,便跟着一些個本地官員,到亭子周圍站着,時不時還能與通判大人說上幾句話。
寧春鬱並非不爲五斗米折腰的清高之人,若是年輕時候有缺可補,試問誰不樂意當官,且不說爲民做主這等高高在上的話,單說十年寒窗,可不就是爲了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麼。
只不過在民間教書多年,寧春鬱當官的心思也淡了,性子更加的灑脫,一味只是做文章,教書育人,對官場已經沒有太大的期許。
若是往常,他絕不會跟着這些人,主動湊到亭子裡,可這段時間他受到的待遇實在有些出人意料。
要知道那些人完全可以不救他,而是直接炸開城門,畢竟奪取一座城池,比救他這麼一個老書生,可要重要太多。
若沒有那兩個人及時將他救走,慢說炸城門的會將他炸死,單說寧西軍攻城,兩軍對壘之時,便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了。
所以他一直想知道,到底是誰在救他,到底是誰在對他好,君子從來不會受之有愧,有些事情還是需要分辨清楚的。
於是他便稍稍靠近了亭子,此時前頭的人正跟通判大人聊些臨安城最近風行的詩詞,其中一人似乎在臨安遊歷歸來,正搖頭晃腦地吟唱着。
接着又有人拿出書信來,說是有臨安的文友,鴻雁傳書,裡頭也有一些詩詞對仗,在臨安名聲也不小,又唱出來與衆人品鑑。
趙宗昌是個風雅之人,期間也不吝點評,這枯燥的等候時間,也就變得融融恰恰的。
寧春鬱對這些詩詞也並非沒有興趣,只是他的目光卻一直盯着趙宗昌旁邊那個身影,總覺得有些眼熟。
這個背影給了寧春鬱一種很是親近的直覺,由於看不到正面,寧春鬱不禁往前挪動,擠進了人羣。
豈知他身子本來就有傷,讓人擦碰了一下,正好踩到了前頭一人的腳跟!
那人正對着趙宗昌唱着一首詞,情緒醞釀得極好,都快把自己給唱哭了,誰想竟然讓人踩了一腳,當即就叫了起來!
衆人都望向了寧春鬱,見得是城內小學堂的春鬱先生,有人鄙夷,有人驚訝,也有人疑惑。
那些個鄙夷的,自然是看不起寧春鬱終究沒能踏進官場,而且也只是個同進士的出身,驚訝的則因爲知曉寧春鬱還是非常有底蘊的,只是命途不濟罷了,而迷惑的那些人,則因爲清楚寧春鬱很少會湊熱鬧,今番不知爲何如此失態。
小小的騷亂也引起了趙宗昌的注意,可他發現寧春鬱眼睛直勾勾的,卻並非盯着他,扭頭一看,便見得楊璟已轉過身來,正微微笑着。
“是你!”寧春鬱也不理會那個被踩的文士,滿臉驚訝和難以置信地盯着楊璟,這可不是那個在城門口給自己鞠躬行禮,將木牌上的別字改正的年輕人麼!
楊璟呵呵一笑道:“老先生久違了,請進來亭子一敘可好?”
寧春鬱並不認識楊璟,那些個文人也都不認得,但官員們可是非常清楚楊璟來頭的!
皇城司的提舉辦事官,那可是官場上少有人敢惹的角色,若非如此,素有官場鬼見愁之稱的通判,又豈會對楊璟如此恭敬!
文人們早就看楊璟不順眼了,這人分明是個武將的穿着,卻與趙宗昌平起平坐,實在讓人有些忿忿,畢竟大宋朝武將並不是很受待見。
宋太祖趙匡胤當初就是黃袍加身才從後周皇帝柴榮手裡奪了中原,他深知五代十國時候,武將就是禍亂的根源,所以才聽了元老宰輔趙普建議,杯酒釋兵權,而趙普也稱爲趙匡胤身邊爲數不多甚至碩果僅存的元老級人物。
順口說一句,如果記得沒錯,這位趙普,便是半部論語治天下那位老哥了。
由於這樣的淵源,所以大宋朝對武將極其防備和警惕,武將也備受鄙夷,整個大宋朝武將地位最高的,便是先前提及過的狄青狄漢臣,做到了樞密使的至高位置。
可惜這位英雄當上了樞密使,三天兩頭被文人罵,又說他家裡紅光沖天,又說他家的狗頭上長角之類的,這些可都是帝王之相,暗示着狄青這是準備要走黃袍加身的老套路了!
於是官家最終還是沒能頂住非議,樞密使的位置還沒坐熱,職權被其他相公架空了不說,後來還是下了臺,沒得兩年,便鬱鬱而終了。
即便到了南宋朝,議和的聲音也比主戰的聲音要更多更強,雖然聯合蒙古滅了金國,但當今官家還是將淮河以北的地方割讓給了蒙古人。
這就是文人當國武將衰敗說導致的一系列問題了。
之所以提起這些,只是想說,這些文人雖然認不得楊璟那一身皇城司官袍,但作爲文人,他們對武將有着天生的排斥和鄙夷,他們對楊璟絕沒什麼太大的好感!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人,全然沒將通判趙宗昌放在眼裡,更沒有將他們這些文人放在眼裡,甚至對他們的詩文唱和沒有半分興趣,竟然會邀請寧春鬱這個老頭子到亭子裡頭!
試問在場這麼多人,官員也有,文人更多,誰能與趙宗昌同坐?!!!
可讓人更加驚訝的是,通判趙宗昌大人非但沒有任何不悅,反而朝寧春鬱點了點頭,露出鼓勵的微笑道。
“原來是楊大人的舊識,誠請老先生進來坐一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