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其實就像醫院裡頭的放射科和檢驗科醫生,他們能夠檢查出身體的異常,也知道出現異常的原理,但他們只提供臨牀依據,最終的治療方案,還是由臨牀醫生來決定。
法醫能夠勘查現場的痕跡,檢驗屍體,給出死因,甚至知道受害人是如何死去,但兇手是誰,還需要刑偵人員去尋找。
結果就是單純的結果,謝英棠確實是被毒死的,而並非吊死,壯膽酒裡頭也確實有毒,但並不能肯定兇手就一定是楊鎮。
因爲這一過程中有太多的變數,比如謝英棠喝酒前後,還有沒有進食其他的東西,這裡頭會不會也可能含毒,或者還有沒有其他中毒的可能?
這碗酒除了楊鎮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碰過,動過手腳等等,所以不能因爲謝英棠是中毒身亡,而酒裡有毒,又是楊鎮給的酒,就判定楊鎮是兇手。
起碼這對於楊璟而言,是不夠嚴謹的。
然而楊璟剛剛得出初步的結論,趙昀卻聖駕降臨,不由分說就將楊鎮和董登州給拘拿了!
所有人見得趙昀駕到,趕忙低下頭,躬着身子行禮,卻是大氣不敢出!
楊璟的驗證過程,他們是有目共睹的,他們沒有楊璟這般嚴謹的辦案觀念和思路,在他們看來,楊鎮便是兇手,而董登州便是幫兇!
他們前番說了謊,刻意隱瞞事實,如今被楊璟證實了毒殺謝英棠,那麼理所當然的,所有人的信任,自然也就偏向於周震炎和溫如玉。
如此一想,周震炎和溫如玉應該是無辜的,他們昏迷之前的所見所聞,正是楊鎮和董登州想要對瑞國公主無禮!
正因爲他們都有這樣的定論,以致於董槐面無血色,心中驚恐萬狀,這不僅僅涉及到董登州,更牽連到他這個當朝宰輔,乃至於整個董家!
他甚至恨不起楊璟,因爲楊璟的驗證太直觀,正因爲他深諳刑名之道,才更加清楚,憑藉着這些,想要判定楊鎮和董登州的罪行,已經足夠了!
然而對於楊璟而言,這是遠遠不夠的!
楊璟看着滿眼絕望的董槐,看着想要辯白卻不敢衝撞官家的楊鎮和董登州,看着盛怒之下的大宋皇帝,楊璟小心翼翼地站了出來。
“陛下…臣…臣有事請奏…”
此時的趙昀便如同天上陰沉的烏雲,低低壓在頭頂,只是轟隆隆悶響,雲中雷蛇電蛟四處遊走流竄,不知何時便會向人間砸下雷霆,所有人都噤若寒蟬,連董宋臣都不敢觸黴頭,楊璟卻又出面來請奏!
今次連董宋臣都有些替楊璟捏一把汗,更爲楊璟感到惋惜,因爲這個時候實在不該再去煩擾官家,如果楊璟曉得,便選擇閉嘴,待得官家冷靜下來,肯定會重重賞賜楊璟。
可惜楊璟並不是個安分之人,竟然如此不識趣,在這個空當,還要增添官家的煩惱!
趙昀扭過頭來,看了看楊璟,眉頭緊皺,臉色陰沉,這個清矍而儒雅的中年人,此時捏着所有人的性命,這種無上威嚴,便這般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
“說。”
趙昀終於還是憋出一個字來,顯然也沒有甚麼耐性,只是因爲楊璟找出了兇手,纔給了楊璟一點面子,免得楊璟心寒。
楊璟也知道,自己的話極有可能會讓趙昀再度震怒,甚至會因此而受到牽連,但如果在沒有徹底調查之前,楊鎮和董登州因爲他的結論而被官家懲戒,楊璟是如何都無法心安的。
“陛下,雖然謝英棠乃是遭遇毒殺,而那壯膽酒也是毒酒,但其中變數太多,尚且需要深入調查,楊鎮和董登州是否有罪,還有待考驗,臣…臣斗膽,想向官家奏請全權調查此案!”
楊璟此言一出,楊鎮和董登州眼中“死灰復燃”,眼神裡頭充滿了難以置信,他們如何都想不到,楊璟竟然在爲他們求情開脫!
而董槐和徐佛也是陡然擡頭,眸光集中在了楊璟的身上!
直到此時,他們才深刻地意識到,楊璟只是對人不對事,但凡有疑,便是他們的人,楊璟也敢懷疑,連他討厭的周震炎,楊璟也能幫着說話,也正因爲有懷疑,便是鄙夷仇視他的楊鎮,楊璟也願意幫着開脫!
楊璟在乎的是真相,而不會受到個人恩怨好惡的影響,並非針對他們這些人,只是單純地想查清楚事實!
徐佛和董槐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想起自己對楊璟的不滿,此時心裡頭也有些羞愧,與楊璟相比,他們的年紀是大,但境界卻差了不少。
而董宋臣也是不由搖頭嘆息,彷彿看到一場潑天大的富貴功勞,讓楊璟一手給毀去了,心裡也替楊璟感到惋惜。
至於丁大全,他好不容易等到了這一刻,周震炎非但沒事,還抓到了楊鎮這個兇手以及董登州這個幫兇,又能夠藉此打壓和彈劾右相董槐,說不定還能借此機會,一舉推董槐下臺!
可前一刻的美好,眼看着美夢就要成真,卻又被楊璟這三言兩語的奏請,給打滅了!
他曾經看不起楊璟,根本沒把楊璟當成甚麼要緊人物,他也曾經痛恨楊璟,總是出來搞事情,他也曾經期盼楊璟能成功,因爲楊璟讓他知道,他丁大全跟周震炎是綁在了一起的!
當楊璟點出謝英棠乃是遭遇毒殺,讓楊鎮和董登州成爲最大嫌疑人之時,丁大全其實是感謝楊璟的,可如今,楊璟又開始讓丁大全感到痛恨了!
“官家!這案子已經明朗,鐵證如山,還查個甚麼查!楊大人也是幹刑名的,莫不成要推翻自己的定案不成!”
丁大全深得董宋臣的諂媚精髓,知道如何討好官家,按說這個時候,實在不該在官家面前指手畫腳,但他急了,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他可不想像楊璟那樣,到嘴的煮熟鴨子都要飛掉!
“侍御史大人此言差矣,楊某並沒有推翻自己的定案,事實該是如何,便是如何,楊某並未否定,只是想要深入調查其中隱情,不想冤枉任何一個無辜之人,更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有罪之人!”
“無辜之人冤枉了,最多關在牢裡,流放苦寒,甚至殺掉作罷,除了對他本人及其家人,並不會對陌生人造成傷害,但任由一個有罪之人逍遙法外,這個罪人還會作惡,還會繼續傷害別人,往後所造下的罪孽,都因爲今天楊某沒有將他抓到,往後他所造下的罪,楊某都等同於幫兇!”
楊璟說得擲地有聲,徐佛和董槐也是認同地暗自點頭,可誰都知道,能做主的只有官家,楊鎮和董登州的前途乃至小命,此刻都捏在官家的手裡!
趙昀面無表情,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便是最爲親近,最爲了解他的董宋臣,也不敢篤定趙昀會做出何種決定。
他看了看楊璟,竟然主動走到了楊璟面前,與楊璟湊得很近很近!
楊璟作爲臣子,本不該直視官家,但他卻不退不讓,目光平視,渴望爭取這個案子的調查權!
“楊璟,你身爲刑名官吏,該當知曉人命關天,既然下了定論,又豈能兒戲反覆,朕知你斷案謹慎,但事關公主,朕也是爲人父者,換作是你,能放過這些人?朕念你有功,就饒你一次,此事休要再提!”
楊璟心裡也是哭笑不得,我可沒有下最終的定論,是你們這些人聽風就是雨,根本沒等我把話說完,就認定了楊鎮和董登州啊!
“陛下…臣並非…”楊璟還想辯駁,然而趙昀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大宋朝的皇帝,除了太祖趙匡胤和太宗趙光義之外,其他帝皇其實脾氣都不壞,尤其仁宗,那是被官員指着鼻子罵,都笑嘻嘻的人物。
趙昀出身民間,其實性子也很溫和,他已經用一個父親的身份,急迫想要爲女兒主持公道,也在尋求楊璟的認同,希望楊璟能夠讓這個案子到此爲止,可楊璟仍舊還在辯駁!
“夠了!你當朕的話都是水過鴨背麼!來人!把楊璟一併拿下去!關入詔獄!”
徐佛和董槐沒想到楊璟能夠爲了楊鎮和董登州,與官家抗辯至此,楊鎮和董登州也一臉的驚愕,心中對楊璟那點偏見和嫉妒,也早已化爲了感激。
楊璟沒想到趙昀會這般斷章取義,見得禁衛來拘他,楊璟也昂起頭來,朝趙昀道:“陛下,事實就是事實,就算陛下把我拘了,楊璟還是那句話,沒有最終查明真相,誰都有可能無辜,也誰都有嫌疑!”
“反了!給我滾出去!朕不想看到這個狗才!董槐,給我下詔,除了他的爵位和一切官職!沒有我的旨意,誰都不得探視!”
“官家…”董槐沒想到楊璟剛烈至此,有心想要爲楊璟求情,可自家兒子還生死未卜,連同他這個右相也不知能否保住,董槐咬了咬牙,終究還是退了下去。
趙昀冷哼一聲,接連下旨道:“丁大全,謝英棠這件案子便由你負責,將相關物證和口供證詞整理出來,提交有司和大理寺複覈,按律明正典刑!”
趙昀只提謝英棠被毒殺的案子,丁大全自是心知肚明,明面上的案子,肯定要將與瑞國公主有關的所有,都抹除掉!
“董宋臣,集英殿的事情交給你負責,做好謝英棠的善後,明日瓊林宴照常進行!”
“顏明直,宮禁暫且交給你,今夜之時但凡涉及到公主的,一律不得泄露半句,否則提頭來見朕!”
趙昀吩咐完畢,惡狠狠地瞪了楊璟一眼,拂袖入了內宮,他身邊的胡命橋看了看楊璟,也微微搖了搖頭,示意楊璟稍安勿躁。
趙昀這才走了幾步,便劇烈咳嗽起來,隨行的御醫官齊懸濟趕忙上前來,但見得趙昀手裡全是暗紅的血跡,臉色頓時大變,也不敢讓人看到,與胡命橋一道,攙扶着趙昀,往深宮走去。
楊璟自是看不到這一幕,他在禁衛的押送下,被投入了詔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