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霧氣彌散,石板路上很是溼滑,往來行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也有書生負笈而行,匆匆忙忙躲進酒肆,當壚買酒的娘子風韻猶存,媚眼含春,在書生的身上偷偷打量,眼角便揚了起來,手兒卻輕輕捏住了裙帶。
旁邊的矮胖掌櫃還在呼呼喝喝,支使跑堂的小廝,那娘子卻已經走到門前來招呼書生,也不知今夜會發生什麼不知羞的事情。
這酒肆在臨安城涌金門外的一處僻靜之地,往日裡往來遊客還是不少的,周遭也是鋪頭林立,酒肆斜對面,便是一家肉鋪。
張屠戶已經老了,無兒無女的,平日裡賺的錢自然是不少,可他孤家寡人,又不逛窯子,也不賭錢,更沒有喝酒的癮頭,做着屠夫的買賣,日子卻過得像個和尚。
說到屠戶,多少給人一種粗魯的感覺,彷彿他們的身上永遠都是油膩膩的。
可張屠戶卻截然不同,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但保養得極好,身材勻稱又挺拔,頭上裹着方巾,雖然穿着長衣,圍着圍裙,卻給人一種儒雅的觀感。
這可是街頭巷尾出了名的黃金單身漢,許多小寡婦常常幻想着張屠夫那衣袍下撐得緊緊的身子,還未開口,臉蛋便先紅了起來。
張屠戶雖然沉默寡言,但最是樂於助人,這街坊鄰居,哪個沒賒過他的豬肉吃?
至於欠賬,張屠戶也從來不記在本子上,有錢了就還,沒錢了他便當忘記了。
偶爾見得一些街坊的小孩面帶菜色,他還會主動送去一些雜碎之類的零零角角,讓這些街坊有些油水。
也正因此,那些個婦人和寡婦們,乃至於一些不害臊的姑娘家,有不少都是鑽過張屠戶家後門的。
而張屠戶對此也沒有端什麼清高架子,每個進過他家的女人們,聽到別人說張屠夫瘦巴巴的怎麼能當屠夫之時,都會紅着臉反駁一句。
“他可不瘦,有的是力氣呢!”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人們總是會心一笑,男人們固然會嫉妒,但不得不說,張屠戶或許沒有那個剛剛考中進士的李家小子吃香,又或許沒有在御街有三間鋪面的趙老闆有錢。
也不似街尾的周老頭,有個兒子是綠林好漢,曾經參加過紅襖軍,一路打到幽州,更不像西邊的鄭淳風,雖然沒考中功名,與他家往來的卻都是有頭有臉的讀書人,在臨安也小有名氣,聽說朝廷打算補給他一個貢生的出身呢。
總之,張屠戶便成了那種融入到市井當中,不容易發現,卻又不可缺少的人物。
大姑娘小媳婦兒都喜歡送他一些衣服鞋襪香囊錢袋之類的東西,而大小寡婦們則喜歡偷走他的衣服,幫他縫補好之後,再送回去給他,晚上順便快活一番,權當手工錢。
對於孩子們而言,張屠夫則是個極其神秘的人,因爲孩子們生性好奇,又好動,是以哪家的秘密,都躲不過這羣熊孩子的眼睛。
便是哪家媳婦與隔壁老王有染,孩子們都能夠從老王的箱籠裡翻出一兩件花花綠綠的肚兜來。
街坊鄰里爲此也掀起不少罵仗,甚至大打出手,但也增添了不好談資和樂趣,這就是升斗小民的日子,有苦有甜,有笑有淚,滿滿市井人情味。
或許粗鄙,又或許難登大雅之堂,卻比任何日子,都要有滋味。
只是張屠夫並不喜歡這種生活,但凡跟他上過牀的寡婦們都知道,張屠夫心裡頭肯定藏着事兒,而且還是天大的事兒!
終於在這一天,孩子們還是攻破了這最後的堡壘,其中兩個鬼精靈,偷溜進了張屠夫家那間無人能近的密室!
那是張屠夫的“禁地”,任誰都不能進去,早已成爲了街坊鄰里的一則奇聞,許多人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候,都會談到這個密室,甚至有不少男人認爲,張屠夫在裡頭藏了不少女人和金子。
總之男人們的腦子裡也就酒色財氣,要麼女人,要麼金子,而女人們則認爲,張屠夫的密室裡,或許供着某個女人的靈位,張屠夫終生不娶,是爲了給這女人守着心裡頭的摯愛,這種說法又讓女人們各種羨慕,對着張屠夫又是一陣犯花癡。
可今日溜進來的孩子們都知道,外頭的人,誰都沒有猜對,或者說誰都猜對了,卻只猜對了一半。
偌大的房間裡頭,佈置成一個神堂,神龕上滿滿當當,一排排一列列,竟全是靈位,供桌上則是好幾壇烈酒,往前則擺設着三十九柄軍刀!
而神堂之中最讓惹眼的,便是當中架着的一面暗紅龍皮大戰鼓!
古時行軍打仗,都靠鼓聲來發令,但凡集結,備戰,出擊,防禦,強攻等等,都要靠鼓聲來傳令。
當然了,由於冷兵器時代,戰場上人數太多,鼓聲也傳不遠,廝殺起來又是震天價兒的吵鬧,鼓聲就必須要洪亮雄壯,還要層層傳遞,外加傳令兵和旗號的來輔助。
但毋庸置疑的是,鼓,與戰爭息息相關,而且必不可少,乃是戰爭之中最富浪漫色彩的道具之一。
與鼓相關的典故也實在太多,諸如一鼓作氣,諸如鼓舞人心等等,或許有人認爲,擂鼓誰不會?只要有力氣,誰來擂鼓不一樣?
反正大家聽得是鼓聲罷了。
但事實上,軍中對鼓手卻有着很高的要求,擂鼓的最主要作用之一便是振奮人心,如果能夠讓最有威望的人來擂鼓,試問將士們該如何激盪心神?
所以就常常出現由人人信服的軍中驍將來擂鼓,甚至很多時候由主帥來擂鼓,當然,主帥擂鼓即便沒有實際作用,對軍士也是一種振奮士氣的不錯選擇。
由神堂之中這面暗紅龍皮大鼓,還有這排列着的靈位,那三十九柄破殘的軍刀,應該很容易看出張屠夫的身份和故事。
可惜小孩兒們不太懂事,都是些在街頭玩耍長大的頑童,沒有什麼見識,見得這些個靈位,當即嚇得哭着跑了出去!
這纔到門口,卻撞着一個人,衆人以爲是張屠夫,心裡頭更是害怕,哇哇叫着,四處亂竄。
有些膽大的,扭頭看時,卻見那人並非張屠夫,而是一個年輕好看的哥哥,穿着白底黑衣,頭髮隨意散着,用一根長麻繩鬆鬆地束着。
楊璟也沒理會這些搗亂的熊孩子,雖然風若塵早就來探查過,但他還是想親自來走一趟。
只是他剛來到神堂前面,張屠夫便快步從後頭追了上來,雙手油光閃亮,右手拎着一柄斬骨刀。
“尊駕是何人,爲何闖入私宅,若不想吃官司,我勸你還是趕緊離開吧。”
張屠夫算是很客氣了,可楊璟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轉過身來,朝張屠夫道。
“我聽人說,拱聖左廂指揮使張長陵,曾經得了個玉面夜叉的花名,戰場上殺人如麻,人稱小冉閔,怎麼,賣了十幾年豬肉,把那三兩斤膽氣都賣出去了?”
楊璟知道,請將不如激將,他對行軍打仗實是不在行,賈似道就更不用說,雖然震住了安南,但最終還是要與蒙古人打硬仗和惡仗的,所以他一直在謹慎地挑選副總管的人選。
在炮轟揚州園之後,楊璟上奏趙昀,請他嘉獎端平入洛的老兵,清點統計殘兵敗卒,對戰死者的家人進行寬厚的撫卹。
但凡出征之前,總有一些事情是要去做的,起碼要鼓舞和動員士氣,封賞只是其中之一,如何讓這些軍士毫無顧慮地跟着自己去南蠻之地打仗,這是楊璟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他沒有像以往的主帥那般,用賞賜銀錢和許諾戰功嘉獎之類的手段,而是奏請趙昀,發下嘉獎和撫卹,只是對象並非如今的南征軍,而是十幾年前參加端平入洛的老卒!
端平入洛最大的幕後主使,就是趙昀本人,因爲入洛失敗,這場戰爭徹底壓垮了大宋武將的尊嚴和脊樑。
可軍士們卻是無辜的,他們付出了生命,他們落下了殘疾,他們當時也是一腔熱血,他們也是悍不畏死,他們不是敗在了蒙古人手裡,而是葬送在了那些無用懦弱的將帥們手裡!
似張長陵這樣智勇雙全的驍將,無法得到重用,更改變不了大的戰略,只能眼睜睜看着到手的勝利,讓自己人給毀掉,甚至看着弟兄們一個個被殺死,他對朝廷的恨意,比對蒙古人,要更加的深重!
可楊璟知道,他是軍人,他渴望建功立業,他渴望給這神堂裡的英靈正名,渴望重新回到戰場,他心中的烈焰,從未熄滅過!
朝廷推薦了副帥的人選,可都是些關係戶,要麼就是爲了幫助賈似道壓制楊璟,避免楊璟擁兵自重的人物,只顧着權力鬥爭,沒一個是真心想着要打仗的。
所以楊璟便讓風若塵潛入兵部,將將校的卷宗全都偷了出來,通宵了兩個晚上,最後才篩選出三個人選。
這三個人選都是一時之選,可惜一個悲憤地死在獄中,一個窮困潦倒,不忍看着女兒白賣入青樓,赤手空拳連殺十數人,最後被官兵給擊殺了。
而張長陵,則是最後一個人選,這個綽號玉面夜叉的猛將,在端平入洛之時,率領八百孤軍,差點就拿下了洛陽,可惜主帥懦弱,戰略失誤,遲遲不見後援,非但葬送了勝利,還葬送了這八百多人。
楊璟的激將法果然起效,張長陵隱忍於市井間已經十幾年,但他的眼光卻沒有變,他看得出楊璟身份尊貴,乃是官場中人,加上楊璟斯文儒雅的裝束,想必該是文官,這就點燃他的怒火了!
若非這些文官懦弱誤國,他又豈會戰敗,他本能夠攻陷洛陽,本能夠建功立業,成就千古之名!
可就因爲後軍那些大佬要搶奪入洛的功勞,不肯讓中軍施以援手,才葬送了他的一切,待得後軍撿便宜的人趕上來,戰機早已不在,入洛也成了幻夢。
他痛恨朝廷,更痛恨這些文官!
張長陵劍眉倒豎,手臂的青筋繃起,積蓄了十幾年的怨憤,終於注入了斬骨刀,要讓這一刀,宣泄他十餘年的憂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