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春醫館的老醫士尹青葫的口供,給楊璟帶來了突破口,陳水生趕忙到董氏那裡去搜索。
當然了,董氏如今閉門謝客,拒不配合調查,整日叫着要嚴懲兇手,要以命抵命,甚至將官府當成幫兇和敵人一般。
早先陳水生等人要去調查,她便發了瘋一般嚷嚷,說什麼不去調查兇手,反而來調查家屬,這是顛倒是非云云。
有鑑於此,陳水生也不可能正面拜訪,不過他是個機靈人,又跟王鬥唐衝等人一起辦過不少案子,想要偷偷溜進去,弄些藥渣之類的東西,想必是不難的。
陳水生走了不久,唐衝便回來了,不過他並沒能帶回那個給徐思正收斂的仵作。
當他去到那裡的時候,仵作早就搬家了,詢問了鄰居才知曉,這仵作已經拖家帶口,返回閩南老家,想要尋找也不是不行,只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罷了。
仵作在這個節骨眼上遠走,不得不讓人懷疑,因爲這個時機選擇實在太過敏感,難免有些欲蓋彌彰的嫌疑。
楊璟此時已經找到了一條線索,也就暫時放下了唐衝這邊的頭緒,因爲要鑑別藥渣,多一個人多一分力,尹青葫也沒有立即離開,三個人便在茶廳裡頭坐着,繼續討論一下案情,做些細節上的分析。
可別小看了這些推論和分析,畢竟人是理性動物,是懂得思考的動物,即便是喪失理智情況下做出的事情,也都是有跡可循,都是可以根據其他因素來進行推理的。
只不過這些推理並非空中樓閣,得出結論之後,需要尋找線索和證據來加以證實,這也算是有的放矢,先定下一個大方向,總比漫無目的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撞要好得多。
三個人坐了一會兒,也就約莫小半個時辰,陳水生便一臉沮喪地回來了。
事情正如楊璟所預料的那般,董氏果真將兒子的遺物都當成了寶貝,就放在兒子的房間裡頭,誰都不許沾碰。
陳水生偷溜進去之時,董氏縮在兒子的牀上,許是悲傷過度,許是太累了,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口中還兀自喃喃着,如中魔怔一般。
陳水生從小就沒了孃親,見得董氏如此,感受着偉大的母愛,心裡頭也莫名地悲傷起來。
不過他也聽楊璟說過,人總不能沉迷於過往,她之所以在這件事上不斷糾纏鬧騰,就是爲了尋找和製造兒子的存在感。
這件事一天未了,兒子就好像能夠多在世間存在一天那般,她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嚴懲兇手,甚至沒想過要破案,她只是希望她的兒子還能活着,不希望看到有關於兒子的一切,全都被抹去了。
但她終究需要醒來,否則一直活在這樣的陰影當中,遲早有一天,也會跟着兒子離去。
想到這裡,再看看這個可憐的母親,陳水生也動了惻隱之心,可他見識的案子也不少了,對於這種事情,也能硬起心腸來,便在房中搜索一番,終於找到了一箇中藥壺。
可惜這個中藥壺已經清洗過,藥渣全都倒掉了,只怕光憑氣味,很難辨認裡頭曾經熬煮過什麼中藥。
尹青葫可是個老醫士了,對藥材藥劑也是精熟,古時中醫算是醫藥不分家,但凡懂醫,必定懂藥,畢竟治療手段有限,如果連藥物都不清不楚,又如何給病患解除痛苦?
可即便是尹青葫,也只能依稀嗅聞到一兩味氣息比較濃烈的常用藥物而已。
難得找到突破口,如今卻又陷入僵局,實在讓人有些憋悶,陳水生和唐衝二人也都有些垂頭喪氣。
尹青葫適才聽了完整案情,儼然也將自己當成了偵查人員,此時也眉頭緊鎖,積極地想法子。
不過這種狀況並沒有持續多久,楊璟便朝陳水生說道。
“據我所知,民間風俗很是迷信,認爲藥物其實很不吉利,所以熬煮過的藥渣,通常都不會傾倒在自家地界,取去病之意,往往會傾倒於路口邊上,甚至挖坑埋起來,祈盼下次不需再用藥…”
楊璟這麼一說,陳水生頓時眼前一亮,心頭涌出滿滿的激動來,也不打招呼,便撒腿往外跑。
尹青葫雖然聽說過楊璟破案如神的事蹟,但畢竟是沒有親見,如今見得楊璟雖然雙目失明,但心裡頭卻亮堂,不需眼睛,不需動手,全靠一顆腦子在破案,過程當中考慮到方方面面,彷彿所有的旁枝末節都能夠成爲他的線索一般,實在讓人驚歎不已。
陳水生過得片刻便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但這一次,臉上卻洋溢着興奮與激動的喜色!
“楊大哥,果然如你所說,她們真的將藥渣倒在路口了!我還特意問過路口的放羊老翁,這老羊倌天天都在,他也確定我挖到的確實是董氏的僕人埋起來的藥渣!”
陳水生這麼一說,衆人也就放心了。
楊璟的眼睛看不見,尹青葫便接手過來,將陳水生帶回來的藥渣,都倒在桌面上,而後細細攤開,一味一味地辨認起來。
“嗯…這是黃芪…這是防風…這是白朮…看起來有些像玉屏方…估摸着是治療盜汗之症了…”
尹青葫到底是給徐思正看過病的,此時回想起來,結合這些藥物,便開始推敲那孩子的病症來。
“嗯?這麻黃用得有點多了…這東西藥性太強太重…連桂枝也這麼多?簡直是胡鬧!”
尹青葫到了後來,臉色越發難看,兀自在那裡說着:“那孩子本來就體弱不受補,怎地用這麼重的方子!”
楊璟在一旁聽着,也不由心頭驚詫,但他總算是找到頭緒了!
葛長庚曾經化名王不留行,追隨着楊璟,兩人是無話不談,這地仙一般的人物,也是唯一一個,楊璟將現代天體和各種知識系統地交流的人。
葛長庚對楊璟也毫無保留,時常給楊璟講醫藥,講道法,講修煉,講民俗等等。
楊璟也將現代醫學拿出來,跟葛長庚一起分享,有時候解剖之時,甚至藉機向葛長庚講解人體內部構造以及各組織器官的原理和功能。
對於心腦血管疾病,他們也有過交流,就如同徐思正這樣的情況,懷疑是腦卒中而亡的,通過解剖,只需要看看他腦部蛛網膜有沒有出血狀況,便能夠一目瞭然了。
楊璟還將中風的預防和致病因素等方面,與葛長庚做過切磋和辯論,當時葛長庚就認爲,麻黃桂枝之類的解表治汗之藥,用得太多太重,便會引發腦卒中,尤其是長期用藥,更是使不得!
如今看來,這徐思正被其他孩子失手打了幾棍,引發腦卒中,這只是表象,真正的內幕是,在次之前,就已經有人想要害死這孩子,開這劑方子的人,絕對脫不了干係!
“看來咱們要到董氏家裡走一趟了。”楊璟如是說着,便在陳水生和唐衝的引領下,來到了董氏的家,尹青葫是醫士,更具說服力,楊璟也將他帶了過來。
董氏聽說官府來人了,當即就讓人驅趕,根本沒有要見面的意思,正如楊璟所言,她實在有些自欺欺人,甚至不願意去破案的心思,彷彿沉迷於痛苦之中,就能夠讓兒子永遠陪着自己一般。
她是個可憐的苦命人,楊璟有了女兒之後,更能體會爲人父母的心情,也沒有強迫,只是讓陳水生等人留在了外面,讓僕人帶自己進去,對董氏進行一番勸解。
董氏如同入魔一般,整日裡陷於悲傷之中,僕人們也是心力交瘁,而且董氏疑神疑鬼,動不動就說他們想要害死自家兒子,僕人們也是苦不堪言,聽說楊璟要勸解董氏,自是求之不得的。
再者說了,他們雖然不認得楊璟,但陳水生和唐衝,以及名醫尹青葫,對這個矇眼年輕人都畢恭畢敬,他們這些下人,也看得出楊璟的尊貴,哪裡敢在楊璟面前擺譜。
楊璟由僕人帶到門口之後,便讓僕人退了下去,董氏聽得有人進來,擡手就擲了一隻花瓶,乓啷一聲炸開,碎片四濺!
“給我滾出去!”
楊璟聽音辨位,自是躲開了,卻沒有出去,而是立於屏風後頭,嘴脣翕動了一番,最終還是開口道。
“幾個月前,我的女兒出生了…”
他的聲音很溫柔,充滿了慈祥的父愛,一下子就把董氏給吸引了,因爲爲人父母者,纔能有共鳴,對待子女纔有感同身受。
“也不瞞夫人,內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可女兒出身之後,她就整日掛着笑容,身邊的人也都很開心,整日裡圍着這個小寶貝轉悠…”
楊璟說的都是實話,也唯有實話,才最是打動人心,若是平日裡,聽說楊璟妻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這種話,董氏只怕要驚詫甚至害怕。
可此時她沉浸在喪子之痛中,聽得楊璟說起,感受到的卻是濃濃的父母之愛!
她從牀上爬起來,坐在牀上,側耳聽着,彷彿不希望楊璟的話就此中斷,彷彿能夠在楊璟的話語當中,找回她與兒子相處的美好時光一般。
可楊璟話鋒一轉,卻說道。
“可夫人你不知道,直到今日,我都沒不知道女兒長甚麼模樣…我摸過她的臉,摸過她的小酒窩,摸過她的笑,腦子裡卻只是自己想象的樣子…”
董氏從楊璟的話中,便知道楊璟是個極其疼愛女兒的人,因爲楊璟的幸福,她有些嫉妒,甚至痛恨!
我的兒子死了,你卻在我面前曬幸福,這是何等殘忍的事情!
可當她聽到這裡,心頭突然也軟了下來,終於走出了屏風,見得楊璟雙眼蒙着白布,那一刻,她淚如雨下,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情緒,趴在屏風上,就這麼默默地落淚。
她本以爲自己已經沒有淚水了,本以爲體內所有的水,都化作了淚,再也榨不出一滴來,每次想哭的時候,眼睛都乾澀得刺痛。
可直到熱淚盈眶之時,她才發現,一個母親,從來就不會缺少淚水,與是否堅強沒有任何關係,便是幸福的時刻,也會流淚,這是女人的天性與天賦。
楊璟感受着她的悲傷,便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董氏輕輕靠着楊璟的肩頭,身子都軟了,癱坐下來,哭喊着,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楊璟在後世之時,便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場面,不是他鐵石心腸,而是他很清楚,必須決絕,才能讓他們走出陰霾,迎接新的生活。
“思正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他一定希望孃親能夠好好活着,不是麼?”楊璟如是勸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