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彷彿所有人都選擇性地忽略了這一點,楊璟還從未見過出生的女兒,可他從未表現過,他只是享受着僅有的幸福。
他從未與姒錦等人說起過這些,也從未在她們的面前表現出一絲憂傷來,可他多麼希望能夠看一看楊錦寧吐着泡泡的小模樣。
這也是他爲何一定要進京的原因之一,賈似道和朝廷奪走了本該屬於神火營的千古榮耀,奪走了壯族傭兵們的酬勞,奪走的是維繫着他們部落延續的希望,更奪走了楊璟的眼睛!
榮耀什麼的都是虛妄的,不要也罷,但活生生的數千人命就這麼埋葬在大越之地,他們的付出與犧牲,並未得到應有的尊重,反而被拿來當成政治鬥爭的資本,這是楊璟絕不能容忍的!
當楊璟說起這些的時候,他本想着撫慰董氏,但說到真情之處,卻也觸動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那一面。
他與董氏不曾相識,也素未謀面,將餘奇趕出家門,如何都不肯相見的董氏,此時卻輕輕靠在楊璟的肩上,將內心之中積壓着的悲傷,全都發泄了出來。
楊璟說,徐思正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他也希望孃親能夠好好生活下去,董氏卻認爲,沒有兒子的人間,便如陰曹地府一般冷漠無趣。
她雖然不認得楊璟,但這一刻,卻微妙地選擇信任楊璟,因爲他是個慈愛的父親!
楊璟見得她情緒平和了不少,便朝她說道:“如果你選擇繼續沉淪,我們也沒有法子阻止你,只是事情總歸有解決的一天,無論天大的難事,都會隨着時間過去…等他們稀裡糊塗結案了,你又該如何記住思正?”
楊璟的話,讓董氏陷入了沉默,而他則繼續說道:“我也不敢欺瞞夫人,我不能體會你與思正相依爲命的日子,但我知道,我能感受到,這孩子還沒好好看過這人間,沒有體會和享受過人間的繁華與熱鬧,難道你希望他帶着這樣的遺憾離開嗎?”
“與其沉淪渾噩,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如繼承着思正的念想,爲了他,好好活上一遭,將他想看卻沒得看的,想做卻沒得做的,全都去完成了,爲你的兒子,也爲了你,好好活一回,任性地活一回!”
楊璟說得很誠懇,董氏也停止了哭泣,楊璟知道她冷靜下來了,便朝她說道。
“而且,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了一定的證據,足以證明那孩子並非造成思正離開的正因,而是因爲有人給思正下藥,真正想拆散你們母子的,另有其人!”
人類在面對苦難之時,會分成幾個階段,會迷茫,會懷疑,會拒絕,會憤怒,而後纔會慢慢接受現實。
董氏難以相信,也拒絕相信兒子已經死了,她也經歷過無盡的痛苦,如今,輪到她憤怒了!
她不能一味沉淪於悲痛之中,她要爲兒子報仇,是誰拆散了他們母子,她必定要讓兇手付出代價!
正如她想要追究那個孩子的錯,當她聽說有人給她兒子下藥,這背後竟然還有真正的兇手,她頓時面色猙獰起來!
永遠不要去惹怒護子的母獅子,更不要去招惹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
楊璟看不見,卻能夠感受到她的情緒變化,在楊璟的炁場之中,她的氣息瞬間暴漲,彷彿一團熊熊的烈焰!
楊璟曾經參加過幾年前那場地震的救災,他見過一個被埋在廢墟下的準媽媽,知道自己無望生還,便用碎玻璃切開自己的肚皮,將孩子取了出來,孩子活了,她卻永遠離開了人間。
母愛是偉大的,平時如春風化雨一般溫柔,可爲了保護孩子,卻又擁有着無盡的力量!
董氏抓住楊璟的肩頭,激動且憤怒地大聲道:“快告訴我!是誰!是誰害了我的兒子!快告訴我!”
楊璟趕忙安撫道:“夫人切莫急躁,照着目前的案情,我等推測思正乃因長期服用藥物,致死氣血淤堵,形成了腦卒中,那孩子打鬧之時,正巧引發了這一隱疾,是以真正的兇手,是那個下藥之人…”
楊璟生怕董氏再度激動,便趕緊接着道:“思正日常所服湯劑之中,有麻黃和柴胡桂枝等重藥,這些藥物並非毒藥,可但凡藥物都要結合體質和病症來分析,爲難的是…”
董氏此時只想着報仇,哪裡還顧得這許多,當即朝楊璟問道:“大人有何爲難之處,儘管說出來,民婦能夠做到,一定不敢推辭,只要能將兇手繩之於法,便是讓我死,民婦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楊璟知道時機成熟了,當即朝董氏道:“關於湯藥方面,取證並不難,想要順藤摸瓜找到兇手,那也簡單,難就難在,這腦卒中發生在腦部,想要確認死因是否真的是腦卒中,便需要進行解剖…”
“解剖?”
“就是將顱骨剖開,看看腦部是否有充血或者出血的狀況…”
董氏終於聽明白了楊璟的意思,當即捂住了嘴巴,忍不住悲痛起來。
她已經失去了兒子,如今竟然又要剖開兒子的腦袋,難道要讓兒子死無全屍麼!
楊璟也曉得他的顧慮,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好在董氏並沒有沉默太久,似乎已經打定了注意,朝楊璟道:“只要能夠抓住兇手,大人便去做罷!”
董氏終於振作了起來,楊璟由衷地朝她說道:“夫人對思正這份關愛,可謂感天動地,且受楊某一拜!”
這是楊璟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姓氏,董氏早先聽說官府來人,便將楊璟當成官吏,反正她一心撲在兒子身上,官府胥吏哪個來都一樣,她是渾不在意的。
但適才楊璟與之交心,更以身說法開解勸導,董氏對楊璟的印象也就好了起來,甚至於短短時間內,便拉近了關係,此時不由朝楊璟問道。
“楊大人爲我兒追查兇犯,是民婦的恩人,民婦不敢唐突無禮,可能否冒昧問一聲大人的名諱?”
楊璟也沒什麼可隱瞞的,當即朝董氏道:“我叫楊璟。”
楊璟出身巴陵,乃是巴陵百姓的驕傲,試問這巴陵大地上,誰人沒聽過楊璟的事蹟!
今次的事情,早有王道明與李彧的人四處散播消息,巴陵百姓義憤填膺,耆老鄉紳和文人士子甚至要給皇帝上萬言書,替楊璟鳴不平,沒想到一直用自己的事來勸慰自己的,竟然就是楊璟!
“民婦有眼無珠,多有冒犯,失敬之處,還請楊相公不要怪罪!”
在宋朝,相公可不是指丈夫,只有宰相或者朝中擁有大威望大權勢的元老重臣,纔會被尊稱爲相公。
賈似道如今受封衛國公,又同知樞密院事,據說不久就會授予參知政事,真正宰執大宋朝廷。
可知曉內幕的人都知道,這份功勞,該是楊璟的纔對!
巴陵百姓連給皇帝上萬言書,替楊璟鳴不平都敢做,平日裡談起楊璟,哪一個不是以楊相公來稱呼!
董氏起初一直沉浸在悲憤之中,此時才仔細偷看起楊璟來,雖然楊璟蒙着雙眼,可董氏卻沒有這樣的感覺,彷彿有種錯覺,一直在跟一個明眼人交談一般。
也正是因此,她彷彿擔心被楊璟“看”到自己的失態,是以偷看都有些小心翼翼。
楊璟未滿三十,面容俊朗,這一路歷險殺伐,留下太多滄桑與悲涼,彷彿他的身上有種光環,內斂而神秘且強大,雖然極力低調,卻仍舊散發出一股令人着迷的氣質來。
尤其是他雖然蒙着雙眼,卻泰然自若,彷彿超凡脫俗的灑脫仙人,卻又隱約揹負着兄弟們的血債,這種氣度,實在讓人無法自拔,董氏當下就看癡了,想起適才還靠在楊璟的身上,臉色不由羞紅起來。
她已經是個婦人,雖然與餘奇有染,但很少會對男子生出這樣的心思來,這種旖旎心思一涌出來,她又當即想起兒子的死。
兒子屍骨未寒,她卻對一個男子動了這等羞臊的心思,實在不是人,連她都覺得自己太骯髒!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她很快就壓制了下來,鼎鼎大名的楊璟幫她調查兒子的死因,追捕兇手,她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而且楊璟從來都是神秘且強大的存在,許多人甚至將他神化了一樣,可楊璟卻對她推心置腹,用自己的家事來安撫她,她知道楊璟已經有個女兒,知道楊璟的心意,試問誰又有這樣的際遇?
許是氣氛有些尷尬起來,董氏便不再多說,只是將楊璟等人帶着,從後門出去,來到了後院外頭的一顆桂花樹下,她的兒子徐思正,就埋在花樹之下。
楊璟朝董氏道:“夫人還是迴避一下吧,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思正的…”
在董氏心裡,兒子一直沒有離開過,楊璟從頭到尾都沒有將思正當成死者,仍舊喊着他的名字,仍舊將他當成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只憑着這一點,就足以讓人心生溫暖了。
宋風雅該是與楊璟配合最默契也是最專業,可惜她正在爲父服喪,無法過來找楊璟,楊璟眼睛又看不見,只能退而求次,把妮茉給叫了過來。
宋風雅算是“帶藝拜師”,得到楊璟教導之前,她便擁有着不淺的仵作根底,還跟着宋慈辦了不少案子。
而妮茉雖然也有不少巫醫的本事,但終究是原始且粗淺,在法醫學方面,她就是一張白紙,雖然根基淺,起步晚,但吸收能力卻最強。
楊璟手把手地指點着,相信也沒什麼大問題,而且解剖開來之後,結果一目瞭然,楊璟又臨場詢問,可以做到最細化,這個問題想必是可以解決的。
陳水生和唐衝將地面挖開,便發現一口小小的棺材,按說夭折的孩子是不能用棺材的,可董氏太愛這個孩子,以致於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也虧得有這口小棺材,加上寒冬臘月,屍體保存得非常完整,也不知是這孩子長期服藥還是別的原因,竟然沒有出現膨脹和腐壞,彷彿睡着了一般!
楊璟讓他們將孩子搬到後院的房間裡頭,正打算開刀,外頭卻鬧騰起來,遙遙裡便聽到董氏的哭求,以及餘奇的大聲喝罵。
“我看誰敢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