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諾的身後事我全都交給杜公公去幫忙打點,也叫景瑤幫忙張羅,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將倩雪叫到自己的宮裡,然後叫琥珀守在外面,誰來都不見。
倩雪的眼睛還是紅紅的,她是一國之母,是皇后,在皇上殯天以後,她便是整個宮裡的頂樑柱。她把自己的脆弱掩飾地很好,見我單獨把她叫到這裡來,不知道有什麼事。我轉身從榻下的暗格裡拿出一卷明黃色的詔書,遞到了倩雪的手裡。
“打開看看吧,看過了,你的心也就安了。”
倩雪接過那道詔書,顫抖着雙手將它徐徐展開,然後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笑着說道:“明日,杜公公便會當朝宣佈這道聖旨,或許現在,我便應該尊稱您一聲,太后。”倩雪還是不敢相信手中拿着的那道聖旨,吃驚地看着我,想向我詢問這道聖旨的真僞。“皇上,真的傳位給了赫爾?你沒騙我?”
我好笑道:“詔書都捧在手裡了,你還不相信?矯詔的罪過我可擔待不起,皇上在出徵前便交給我了,說是以防萬一遭遇不測,也好江山後繼有人。”
倩雪抱着詔書,心裡多年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她多年營生,不就是爲了這最終的結果嘛。我見倩雪迷失在喜悅中不能自拔,提起裙角,朝着她跪了下去。倩雪被嚇了一跳,忙扶着我說道:“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倩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的雙膝像是樹根一樣,死死地紮在地上,倩雪也無可奈何,只得也屈膝與我面對面地跪在一處。我也不理會,只是向後退了兩步,給倩雪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倩雪攔都攔不住。
“傾兒,過往種種皆讓它隨風而逝吧,以後我們再也不會有爭鬥了,我們以後仍然能像從前一樣相處。你這是做什麼,難道你認爲我真的容不下你嗎?我一直……”
“姐姐……不是的。”我打斷倩雪的猜測,然後笑着拉起她的手說道:“我早就已經不怪你了,我之所以這樣做,是有幾件事託付給你。只有你,能夠滿足我的心願。”
“你說,不管是什麼我都會答應你的。”倩雪拼命地想讓我站起來,而我卻堅定地紮根在地上,絲毫不爲所動。我心裡覺得,唯有我跪在這裡,放低我的姿態,纔有資格去求倩雪,纔是一種求人的態度。我搖了搖頭,推開倩雪想要攙扶的手。
“皇上已經駕崩了,你應該知道我的,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陪伴便是生死相隨。我不可能把他一個人扔在那裡的,我也不會一個人在這個地方享受。”我雖未說得更直白,可是我還是看到了倩雪瞬間慘白的臉色。就像是我會變成泡沫一樣隨風而逝,她死死地拉着我的手,震驚到無以言表。
“你勸不動我的,當我踏進隆和殿的那一瞬間,我便有了這樣的打算。眼睜睜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沒了氣息,那種彷彿丟掉了整個世界的感覺你永遠也無法體會。”
“怎麼會是丟掉了整個世界,你還有父親,還有兄長嫂子和侄兒,還有赫寧和傾歡,他們你都不要了嗎?都不管了!”
“所以,我纔要你幫我。我死後,千萬別告訴父親。父親纏綿病榻十年,他老人家受不了這樣大的打擊。等到他老人家壽終正寢之後,再替我到他的墳前謝罪。哥哥和嫂子都是有情之人,他們一定也會諒解的。”
倩雪根本沒有聽進去我的話,一味地搖頭,我也不理會她是否真的聽進去,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還有赫寧和傾歡,成年後赫寧便會到封地,永遠不會威脅到赫爾的地位。希望你好好待她,不要讓他覺得孤單。還有傾歡,千萬不要讓她重蹈玉瑩的覆轍,讓赫爾指派一門好的親事給她,不求她大富大貴,只希望可以找一個真心愛她的男子。”
倩雪不耐煩地說道:“你的孩子你自己管,我不會幫你這個忙的。”我見倩雪態度強硬,不得不撂下狠話。我抓住倩雪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若心中還有那麼一絲愧疚,就認認真真地把我的話聽進去!”
“就算我曾經對你不起,也不會縱容你做這樣荒唐的事!傾兒,人死不能復生,你這是何苦!”我見倩雪說得情真意切,不免心中有些激盪。
我低着頭,淡淡地扯出一絲微笑。“是不是苦,唯有我自己知道。你不是我,怎麼會知道我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去做這件事情的?姐姐,就算我求求你,別讓我死了都不得安寧。”
倩雪的淺色瞳孔在眼眶裡劇烈地顫抖,她死死地咬着嘴脣看着我,無法讓我徹底放棄所做下的決定。我期待地看着她,眼中的渴望讓她徹底繳械投降。“我答應你……會好好地照顧他們。”
我心滿意足地笑了,緊緊地擁抱了倩雪,這是多年以後的第一次擁抱,放下了所有的過節,冰釋前嫌。“最後一件事,有可能會更讓你爲難,不過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替我辦到。”說罷,從身旁的抽屜裡,拉出了一個白玉壺。
“我死後,將我火化,燒成灰燼裝在這裡面。”倩雪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頭上的青筋都因爲我的荒唐而劇烈地跳動着。“你瘋了!你是要挫骨揚灰嗎?”
我笑倩雪傻,我怎會讓自己魂飛魄散呢。“皇上駕崩,會遷入泰陵,能與他同陵而寢的只有你和先帝后。我是妃子,只能葬在妃陵。你將我的骨灰偷偷地放在皇上的棺木裡,這樣,我便可以生生世世地同他在一起了。”
“你何苦如此呢,追封你爲皇后,你同樣可以與皇上同葬泰陵。”我搖搖頭說道:“如此,還不如我就呆在他的身邊。你是不是會說我傻,可是我傻的幸福。”
倩雪爲我的傻落下了眼淚,我伸手要替她抹掉,她氣憤地將我的手拍到一旁。我像是多年以前一樣,拉着她的衣袖撒嬌道:“姐姐,這是你最後一次幫我,答應我,好不好?”
這時,門外傳來了拜月的聲音。“皇后娘娘,嫺貴妃請您過去一趟。”倩雪起身,沒有給我任何回答和承諾。可是看到她轉身的那一刻滴落的淚珠,我滿意地露出了微笑。琥珀聽到動靜也便走了進來,見到我跪坐在地上,連忙將我扶了起來。
我見她在旁,正好也有囑咐她的事情。我將琥珀拉到寢殿裡面,從榻下的暗格裡面又掏出一道聖旨來。我打開,上面是天諾的親筆詔書,冊立赫寧爲太子。我將這道詔書遞到琥珀的手裡問道:“琥珀,你曾經說過,忠於我,是不是?如今本宮問你,這句話還算不算數?”
“娘娘是琥珀最親的人,奴婢若有一絲外心,必定不得好死!”
“別總是死不死的,本宮要你和墜兒還有環兒,好好地活着。”我將聖旨攤開在她的面前,她難言驚詫。“這……那剛纔皇后娘娘手裡的……”“是本宮模仿皇上的筆跡擬的假聖旨。本宮把皇上親筆詔書交給你,他日赫寧若遭遇不測,但可拿出來保其性命!但是萬萬記得,不到最後一個萬不得已的時候,這封詔書便就當它從來沒有過。”
琥珀面露疑惑地看着我問道:“這樣事關重大的事,爲何交代奴婢去做?娘娘自己保管不是更好嗎?”我沒有理會琥珀的疑問,藉着說道:“你只需記得,本宮今日交代你的事只有你知道,連赫寧不能夠讓他知曉。如果沒有所謂的那一天,就把他帶到棺材裡去,本宮要你發誓,無論如何都會遵照本宮的意思去做。”
琥珀堅定地說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聽娘娘的。”我點了點頭,然後從櫃子裡拿出了兩盒首飾。“這一盒是給你們三個的,出生入死這麼多年,這些東西也當做是本宮謝你們對本宮的忠心。先別急着推辭,這是本宮的心意,你且手下。”
我將首飾推到琥珀的懷裡,然後指着另一個首飾盒說道:“這是給顰兒的嫁妝,等到她出嫁的時候自然也不會有人虧待她,但是這是我做母親的一點心意,你替本宮好好保管。”
琥珀這才覺察出有些不對勁,她將手中的首飾盒推回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膝蓋哭泣道:“娘娘,皇上駕崩奴婢知道您心裡難受,可您千萬別想不開啊。您還有老爺,還有皇子和公主,不能做傻事啊!”
我笑着擦去琥珀的淚珠,笑道:“傻丫頭,本宮心意已決,皇后都勸不動本宮,你以爲你的三寸不爛之舌便是例外嗎?本宮沒有做傻事,只是做了本宮認爲應該做的事情。在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是本宮放不下的。寧兒和顰兒有你們陪在身邊照顧,
一定不會有什麼閃失的。他們也都長大了,也該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了。”
不管我說什麼,琥珀的眼淚就沒有停止過。所有人都一樣,面對着死亡這樣的字眼總是覺得心裡難過和膽怯。可如今,我正平靜地度過我生命當中的最後一段時刻,卻覺得死亡並不可怕,相反還異常地親切。它會將我帶入另一個世界,找一個我舍不掉的人。
“琥珀,本宮死後會與皇上葬在一處,可能方式讓人無法接受,但是你切莫讓寧兒和顰兒對皇后有所不敬。皇后做的一切都是本宮自己要求的,不要讓他們怨恨皇后。琥珀,你聽到沒有!”
對於琥珀無休止地哭泣,我有些心煩,不免話重了些,嚇得琥珀頓時止住了眼淚,然後抱着兩個首飾盒,默默地點了點頭。“如果琉璃還在,她會爲本宮高興的。如今本宮身邊最親的人就是你,你若不能讓本宮放心,本宮也就沒有什麼別的指望了。”
琥珀無法,只得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是生死之託,她必定要幫我完成。
“好了,你下去吧,本宮有些累了,想略躺一躺。”琥珀一步三回頭地下去了,只有我一個人被夜色包裹。我起身換上了天諾最喜歡的一套青煙紫繡遊鱗曳地長裙,然後梳理了一下凌亂的長髮,仔細地又重新補了一下妝容。
我站起來走到窗前,看到的那顆最明亮的星星還在那裡閃耀,像極了天諾有些時候促狹的目光,正調皮地向我眨巴着眼睛。我提起桌上的一壺酒,舉杯對月,滿滿地飲了一杯。踏着銀色的月光傾瀉在腳下的碎片,慢慢地開門走向隆和殿。
杜公公一直守在殿外,天諾對於他而言也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親人。老淚縱橫,我見之不忍。“娘娘這麼晚了還沒睡嗎?”“嗯,睡不着,本宮想進去看看。”杜公公點了點頭,轉身將隆和殿的門打開,我轉身吩咐道:“公公,若是有人來,本宮希望你好言勸慰,別叫她們太過傷懷,本宮只想一個人待會兒。”杜公公痛快地點了點頭。
我走到天諾的榻前,慢慢輕身躺了上去,帶血的牀褥還未來得及換下。我用手輕輕地摩挲那句“我愛你”,前所未有的幸福。鼻尖能夠嗅到的,是天諾枕頭上他獨特的氣息,此時此刻,我彷彿能夠感覺地到,天諾仍然躺在我的身邊,靜靜地沉睡着。
嘴角慢慢地滲出血來,綻放在牀榻上,似一朵迎寒而開的紅梅。正巧滴落在“愛”字上面,只剩下“我”和“你”。
我想你,在你離開後的每一刻發了瘋似的想你。想你在我身邊裝睡時抖動着睫毛的樣子,想你替我夾起我最喜歡吃的東西的模樣,想你每一個深夜與我秉燭夜話,想你每一天看我的眼神都帶着笑意。
我怨你,在你離開後的每一刻抑制不住地埋怨你。你背棄了你的諾言,說永遠會和我在一起,如今你自己一個人先走了,卻還霸道地不准我隨你而去。你要我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個世界裡去完成你還沒有完成的心願。你太貪心,也太霸道,我不,這樣的任性,你還會再容忍我一次嗎?
第二口血從口中噴出,徹底掩蓋了那句刻骨銘心的誓言。我含笑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着生命的結束。身邊似有一陣風吹過,是你嗎,天諾?你可想再聽聽我在心裡說那句話?可是,再也不能了,我說過的,這一世,我只說一次。
你若還想聽,那便遵守那個吻的約定。千迴百轉,輪迴幾世,倘若我們還能夠相遇,不離不棄,我會拉着你,說上千萬次的,我愛你,只要你不嫌煩。風猛烈地吹了進來,可吹不開我的眼皮,我笑着對這個世界揮了揮手,再見了。
我累了,睡了,睡醒了,就能夠見到他了。
晚春五月二十七日,天子即墨天諾駕崩,享年三十七歲。皇貴妃赫舍里氏,同日暴斃,享年三十二歲。次日,御前總管杜繼生在朝堂上宣讀遺詔,冊立四皇子赫爾爲太子,五日後行登基大典,榮登大寶。
六月,先帝遷入泰陵,太后白佳氏焚化皇貴妃遺體,將骨灰放入先帝棺木之中。新帝登基,追封皇貴妃爲聖母皇太后,全稱孝廉文淑貞敬皇太后。封先帝五子爲寧親王,六子爲孝親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