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忙了一天了,快坐下歇歇吧。”拜月和醉瓊是當初與我一同入宮的家生侍女,她們兩個全都換成了宮中姑姑的穿戴。我坐在梳妝檯前,凝視着姣好的容顏,慢慢地撫上鬢角,將那裡的雪白遮掩過去。
他走了,連她也隨着他去了,偌大的皇宮裡,在這一寸的角落,獨留下我一個傷春悲秋。手上的護甲華麗繁紛,可是卻異常的冰冷。我將護甲摘掉,露出的是血紅般的指甲,亦如這半生,染盡繁華。
“太后,你瞧這昭和殿,奴婢們佈置地可還滿意嗎?”拜月指着這四周的陳列,極盡奢華,我隨意地點了點頭,這裡和當初的杏影閣並無半分區別。只是阿爾孝順,又替我置辦了一些新的傢俱。
“你們都下去吧,哀家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拜月和醉瓊面面相覷,雖然有些擔心,但還是悄聲退下,輕輕地關上了門。我走到榻前,將放在枕側的那一白玉罐抱在懷裡,就像是我從前抱着剛出世的阿爾一樣,輕柔地撫摸着。“傻傾兒,這下你滿意了?”
曾幾何時,我以爲我不會在這個地方投入任何的真情實感,不會因爲兒女情長而在權勢追逐的道路上有所躊躇。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我正預備關緊心門,永遠落下千斤龍門永不開啓的時候,上天便扔下兩把鑰匙,一個給了天諾,一個給了傾兒。
父親娶了三房妾室,一個比一個妖豔嫵媚,與爹爹相濡以沫數十年的母親,卻被他棄如敝履,若不是還有一個正室的女主人身份,那些女人必定會百般凌辱。我恨透了父親,恨透了他的薄情寡義。男人都是好色的,唯有一副好皮囊,才能夠掙得過其他的人。我從小學習禮儀、史書,就是爲了培養自己的氣質。母親在年輕時也是京中聞名的美女,可是抵不過時間的蹉跎,年老色衰,色衰而愛馳。
有一次我陪着父親去參加同僚的宴席,遇到了一個叫珺瑤的女孩,她年齡與我相仿,脾氣又相投,我們兩個在一處,總會有說不完的話。她父親比爹爹官職要高,所以爹爹纔會同意我和她交往。有的時候我會去珺瑤的府上,和她鑽一個被窩,看同一個月亮。
“倩雪,你想沒想過以後自己會嫁一個什麼樣的人?”珺瑤充滿幻想地看着我,那是每一個少女思春時都會氾濫的桃紅色。我低着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爲我心裡從來就沒有想過,男人多半是靠不住的,都是覬覦美色的,哪個男人對我來說都一樣。
“倩雪,我們許個願吧。就許我們日後出嫁,能遇到一個真心待我們的好男兒,一生一世只愛我們一個人。”珺瑤不由分說地拉着我對着滿天繁星,許了這個願望。我嘴角掛着一抹冷笑,心中也很是輕蔑,看不起珺瑤會把自己的命運託付給全天下最不能夠依靠的男人。
珺瑤沒有發覺我的冷淡,仍舊拉着我躲在被窩裡說着瞧瞧話。她說她喜歡上了一個男子,是赫舍裡府的大公子名叫衛國的。我記得這個人,在酒席上曾經有過一面之緣。他外表硬朗,渾身散發着一種凜然卻又不盛氣凌人的氣質。
我很好奇,便問珺瑤道:“他可知道你喜歡他?你這樣單相思有何用,你若真有這個意思,大可同你父親講,也沒什麼丟人的。”珺瑤靦腆地笑了笑,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回家以後,正當我爲了珺瑤的“單相思”而焦慮的時候,我卻聽到父親下朝後帶回來的消息。赫舍裡大人請旨求皇上賜婚,珺瑤被皇上親自指婚嫁與赫舍裡家長公子,據說這個婚事,還是先帝在世時曾經許諾過的。
父親懊惱地看着我,嘴裡嘟囔着。“雪兒若是早些認爲衛國,這婚事只怕就是白佳府的了。”我狠狠地瞪了一眼父親,轉身回房,我在心裡咒罵着,罵身爲父親的他居然能夠如此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的女兒當作自己向上攀爬的籌碼。
我是真心爲珺瑤高興,可這高興裡面還有不想承認可是又真實存在的羨慕和嫉妒。她有一個好父親,還有一個與
他心心相印的好愛人,他們成全了她的心願,實現了她的夢想。而我,仍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折返於母親的房間和自己的寢室。家中的弟妹似乎並沒有因爲自己的母親之間的爭風吃醋而互相干擾,他們從來不招惹我,我也從來不把他們放在心上,整個白佳府,好像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一樣。
不知道這天太陽是從哪邊升起來的,父親突然叫人重新裝飾了我和母親的房間,而且吩咐了大夫一日三次地看顧母親的咳喘。我真以爲父親終於良心發現了,可那日中午我偷偷地躲在窗下,聽到母親在房間裡哭泣地懇求着,我纔開始笑自己的愚蠢,鄙視自己的異想天開。
母親跪在地上抓着父親的腿,哭喊道:“老爺,別讓雪兒去什麼選秀好不好?一旦入宮,只怕這輩子都不能再見一面了,我只有這一個孩子,你不能把她從我的身邊奪走!”父親毫無憐憫地將母親踢開,冷言冷語道:“你這個女人真是頭髮長見識短,雪兒若能一朝入選,那是咱們的福氣,就是皇親國戚。再說了,這也是按照旨意辦事,以雪兒的資質能否入選還是個問題,你就別在這裡鬼哭狼嚎的了!”
母親不肯放手,父親便死死地踩在母親的手指上,我見狀猛地推開門衝了進去,將母親從地上扶起來。父親立刻換了一張嘴臉,又裝出慈愛的模樣,讓我十分討厭。“雪兒,新的寢室可還喜歡?”我擦了擦母親的滿面淚痕,柔聲說道:“母親,你別哭,雪兒在呢。”
我轉頭看向父親,冷着臉說道:“你期望的事,我一定能夠辦成,只是是福還是禍,到那時便不是你說了算了。”父親的臉氣得鐵青,可他現在也奈何不了我,我是芳名在冊的待選秀女,秀女出了意外,便可按照戕害宮嬪同罪處置。
父親拂袖而去,而我卻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一個合格的待選秀女。每天學着宮裡的規矩,怎樣走路,怎樣回話,甚至是拜見皇上的時候應該先跪那條腿都要練習上千次。每次母親躲在暗處看我這樣辛苦的時候,都會哭上很久。
過五關斬六將,終於能夠進宮參加殿選,但凡能夠進入殿選的秀女,多半都會留在宮裡,不被封妃,也會是有品級的女官,只要能夠呆在宮裡,我便有機會。與我同日入宮的有好些人,可是其中有一個女孩子格外的顯眼。不是因爲她傾國傾城的容顏,而是她的眼睛太過純粹,沒有半分的雜質。她的眉宇間還有一絲憂愁,想必是離開父母獨自面對困難的焦慮或不捨。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圍的人,然後把自己縮在角落。
跟隨教引姑姑逐一入宮的時候,她與我分在一組,總是用好奇地眼光盯着我,我看向她的時候,她便假裝轉頭看向別處,我在心裡好笑。我們被帶到一間宮室裡,等待日後的殿選。那個女孩還有一個蒙古女子與我住在同一間房,我這才知道,她便是赫舍裡府裡的三小姐傾君,正是珺瑤的小姑。而那位蒙古女子更是單純無邪,是克羅特王爺的掌上明珠阿潤。
阿潤似乎對傾君的名字產生了興趣,還以爲是要把男人摔倒的意思呢。“傾君,是傾君心,心傾君,君傾心的意思。”當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傾君不可思議地看着我,不曾想到從前素未謀面的人竟然會如此懂得。可是她卻不知,幾年前,也有一個女子跟她有着同樣的願望。
看在她是珺瑤小姑的份上,我纔好意提醒,勸告她趁早丟了這樣的心思,因爲這樣的想法在宮裡十分地不切實際。“皇家要的是權,要的是利。你父親的官職是先帝親封的,你兄長一個是互不員外郎,一個是帶兵出征將來必定戰功赫赫,你想脫困,哪裡那麼容易。”我不記得我是不是和她說過我曾經也許過一個關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的心願,但是當時也是被珺瑤強迫的,並非出自真心。
我看到傾君的臉明顯地變了顏色,心裡卻有那麼一絲絲的快意。或許我是自私的吧,不想看到別人還
有精力去那些不可能實現的美夢,而我卻早早地看透了現實,一味地在苦苦掙扎。
我沒有再去看傾君的表情,轉身離開。如果我能夠早些知道從那時起,傾君就曾經用那種悲憫的眼神看着我的話,我一定會好好地審視自己,將這一生從那一刻開始轉變。
待到殿選的那日,我見傾君穿着一襲蘭色的紗質長裙,雖然不貴重,但是清新脫俗,讓人立刻能夠聯想到開在枝頭的杏花點點。我以爲她妥協了,卻不想她說她雖然表面上承認,但是心裡卻一直不肯服輸。因爲珺瑤的關係,我們倆自然要比旁人更親近些。
傾君在我之前入場,我偷偷地越過無數個人的腦袋去瞧皇上,只是一個側面,像刀鋒雕刻出來的線條,他嚴肅地問傾君的問題,可到最後,卻是隱隱約約掛着一抹微笑。淡淡的,像天上漂浮的雲朵。傾君被留了下來,儘管她千百個不願意。
臨到我的時候,皇上也問過我話,自然也是毫無懸念地被留了牌子。等我回到秀女集中居住的宮殿的時候卻始終不見傾君,問阿潤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心裡害怕她在殿前說的那些話會被有心的人聽去,慘遭不測。宮裡的爾虞我詐,即便我一直在宮外,也都聽說過。
還好傍晚的時候傾君回來了,只是臉上似有倦容,滿腹的心事。次日,皇上下旨,封我未庶五品婉容,賜號爲“順”,而傾君只是正六品婉儀。明眼人都瞧得出皇上最喜歡傾君,可偏偏沒有給她最高的位份。而我,也不喜歡“順”這個封號,難道我生下來便是逆來順受的嗎?
誰也沒有想到,我會是衆多秀女當中第一個侍寢的。如果說我心中沒有喜悅,那是假的,相比其他高官的女兒,我能夠得到皇上的青睞確實值得高興的。還有傾君,一直被皇上視爲特殊的女子,也排在了我的後面。
鳳鸞春恩車的鈴聲悅耳動聽,在寂靜的宮夜裡顯得尤爲清脆。走在宮裡,我偶爾能夠瞥到宮門裡面那一雙雙豔羨的目光,虛榮心前所未有地得到了滿足。我甚至在想象,傾君居住的梧桐苑的宮門後面,是否也會有一雙這樣的眼睛,他所期望的一心人,竟然在這個皓月當空的夜裡,選擇了我。
如果我能夠猜得到故事的結局,當初的相遇也許就可以避免了。我躺在牀上,皇上並沒有馬上直奔主題,反而是和我一個躺着,一個坐着地聊天。他說,如果我不願,他可以不繼續下去。我原本以爲一個含苞待放的女子赤身裸體地躺在他的牀上,他會像所有男人一樣,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待我。他的風度,他的氣質,讓我沉醉。我看着他的臉在燭火搖曳的照應下,慢慢地,將我的心融化。
我沒有拒絕,親手將紗帳放下。酣暢淋漓過後,皇上說他根基未穩,需要我的幫助,他會讓我學習協理六宮,給我別人一輩子都有可能得不到的權利。我雖然知道他如此溫柔地待我是爲了什麼,但是此時此刻的我,只有心甘情願。
有的時候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什麼時候會愛上更不得而知。有了皇上的寵愛,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當再次遇見父親的時候,高高在上俯視着的人是我,而他便會變得渺小而卑微,匍匐在我的腳下。對權力的渴望讓我無條件地接受了皇上的提議,男主外,女主內,是最基本的家庭結構。
我甚至有的時候會迷失自己,開始幻想以後的每一天我都能夠和皇上一起甜蜜地度過。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宮中的女人真多啊,多得讓我生氣。每一次皇上去別人宮裡的時候,我都要輾轉反側,遲遲不能入睡。
直到傾君的承寵,我才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是多麼地愚蠢。愛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我才學會,也才懂得。但是我能怎麼辦呢?不是又再一次地驗證了男子多薄倖,天家更薄情的觀點嗎?
可是漫漫長夜,毒芽在滋長,長滿荊棘,將我的心一圈圈纏繞,刺破出血,也是黑色的,鬼魅的毒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