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輕輕的一下,脣瓣或許擦過了她的,但卻最終落在脣角,然後很快分開,默默的退後。
引商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鬆開了她的雙手,但是傾過來的身子還沒有坐直,他的臉就在她的眼前,這個位置擺得太好了,只要她稍稍擡起手就能給他一巴掌。
他就以這樣一個有些彆扭的姿勢沉默着,眼眸微垂,像是在等着什麼。
或許,正是在等她惱羞成怒。
可是引商到底沒有擡起手來,她甚至不想再看他一眼,便起身向門外走去。
酒肆外豔陽高照,街上隨處可見從異國來此的客人們,熱鬧又喧囂。她獨自走在人羣之中,茫然不知方向,周圍的聲響再大,傳到她的耳朵裡時都只是嗡嗡作響。明明平康坊的小樓裡還有她的家和朋友,這長安城裡也有許許多多的相識,可是當她停下腳步站在這繁華的街道中央,卻突然有了種天下之大不知歸處的落寞。
她該爲那個舉動羞惱嗎?確實應該。換做尋常女子,怕是早就一巴掌甩過去了,再怯懦的一些,也會痛哭出聲或是怒罵對方。
而她,只覺得有些疲憊。
他着實是有些失禮,可她提不起興致去與他爭論什麼。她有些累了,真的不想再與他糾纏。
那樣一個人,爲什麼偏偏找上她了呢?多少日子以來,她唯獨對這一點百思不得其解。
“引商。”隱約間,似乎有人在喚她。
她回眸望去,結果看到謝十一穿過人羣向這邊走了過來。他一身輕便打扮,未穿戎裝,走近了之後便張口問她,“我要去東山,你去嗎?”
東山離長安城少說也有五十里地,三年未見,他怎麼一見她就說這個?
不過謝十一很快便告訴她,“我剛剛見到趙漓了。”
趙漓自然會將他們這些人已經回到長安的事情告訴他,而他剛巧遇見她,見她一臉愁容,也就好心的提出帶她一同去東山轉轉。
謝十一這人一向不會給她們什麼好臉色,難得心善一次,引商受寵若驚,想着自己也無事可做,便點點頭答應了。
金吾衛有快馬,他們兩個也不過是用了個把時辰就到了東山。
在來之前,引商沒有問他到底來做什麼,直到兩人進了山中,對方纔說,“聽說此地有惡虎傷人。”
引商一聽這話就傻了眼,就算有惡虎傷人,這離長安城足有五十里地的地方,也用不着堂堂金吾衛上將軍親自過來捉虎吧。
而謝十一隻是淡淡看她一眼,“難得有這樣的消遣,你若害怕,就在一旁等着我。”
這個人說話做事向來都是這個樣子,引商也不在意,心裡默默想着捉虎算什麼消遣,不肯落後的跟在他後面一起向山中走去。
路上,兩人遇到了附近的樵夫,據對方所說,這山中有一隻惡虎,七天之內已經吃了一家五口人,叫他們也不要再往山中走,小心丟了性命。
引商謝過了樵夫,然後用身上所有的銅錢買了對方的斧子。樵夫見她瘦瘦弱弱的,本想再勸她幾句,不過見她一副不聽勸的樣子,還是住了嘴,收起那銀錢歡歡喜喜的下山了。
“我還以爲你有別的本事。”謝十一打量了一眼她那斧子,像是有些失望。
“怎麼,你還當我會什麼高深的法術嗎?”引商把斧子在手裡利落的轉了一圈,覺得十分順手。
道術她也不是不會,可是比起那些來,難道不是拿着武器兵刃去纏鬥更痛快些?
兩人從白日走到落日西垂,在山林中徘徊許久卻始終沒有見到那隻惡虎的身影。引商蹲在草叢裡仰頭去看謝十一,發現他神色如來時一般不慌不忙,只是時不時垂眸想着什麼,倒像是真把來捉惡虎當成了散心的消遣。
聽趙漓說,左金吾衛兩個派系之間的鬥爭已經越鬧越大,李瑾容不下謝十一,謝十一也不是甘心吃虧的人。三年過去,朝堂上的明爭暗鬥,私下裡的恩怨糾纏,就算一切尚且太平,謝十一也有些累了。
引商擡眸看他的時候,看到的是眼角眉梢的疲憊。也怪那老虎倒黴,偏偏在他閒着無事想要找些樂子的時候傳出了連吃幾人的名聲。說是消遣,還不如說是逮到一個理由,把心中憤恨仇怨都宣泄在一隻老虎身上。
可是這老虎卻久久沒有出現。
又過了一會兒,引商幾乎要抱着旁邊的樹睡着了,一個人影才跌跌撞撞的出現在小路的盡頭。那是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似乎急着下山卻迷了路,一見到他們,便匆匆忙忙的跑來問道,“兩位可知該從何處下山?”
謝十一給他指了指兩人來時的方向,書生道了謝,然後又說山上有惡虎吃人,勸他們兩人也跟着他一起離開。
這人也是好心,引商剛想說一聲“無妨”,一擡眸,卻瞥見了書生藏在袖中的左手。她一直蹲在草叢中,從這麼低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他左手的小手指是沒有手指的。
在這深山老林中出沒,左手又沒了小手指,這不是倀鬼嗎?
想了想,她故意笑了笑說道,“我和兄長是來這裡等人的,我們的三弟說要去尋一種藥草,現在還未回來。”
那書生果然也故作驚訝的說道,“我剛剛在山上時聽到一聲慘叫,不會就是你們的三弟吧!”
“真的嗎?”引商連忙站起身,裝出急切的樣子問道,“你可知那聲響是從何處傳來的?”
書生見她焦急,好心的提出要帶他們過去。
引商拉着謝十一一起道了謝,然後便跟着他向林子深處走去。路上,謝十一不住的用眼神問她是怎麼回事,引商偷偷的用手指頭在他的胳膊上寫了個鬼字。
所謂倀鬼,生前被老虎所食,死後卻偏偏還要爲老虎做幫兇,引誘親人和路人去給老虎吃掉。這種鬼專門出沒在深山野林,男子的左手缺一根小手指,女子的右手缺一根小手指,一到入夜時,他們的眼睛都會冒光。而淪落爲老虎幫兇的倀鬼往往六親不認,自己被老虎所食,還要用盡辦法引誘親人到老虎的地方,讓老虎吃掉。
那被老虎吃掉的一家五口,想來也是被自己的家人所害。
如今這書生想要引誘他們兩個去被老虎吃掉,引商就偏偏編出一個謊來,讓他帶他們到山林深處,只要跟着他,何愁找不到老虎?
果然,走了沒多時,兩人就聽到了一聲野獸的低吼聲。那書生越走越急,到最後就沒了蹤影,緊接着就從林子深處躍出了一個龐然大物來。
引商瞥了謝十一一眼,然後飛快的抱住了旁邊的一棵樹,三下兩下就爬到了樹上,手裡握着那鋒利的小斧子,準備找個時機偷襲。
許是覺得她蹲在樹上的動作太丟人,謝十一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手搭在劍柄上,只等拔刀出鞘。
可就在這時,他的背後漸漸浮現出一個虛影來,又慢慢聚成個女人的身形攀在他肩上。
三年過去,這女子的亡魂竟然一直未曾離去!
引商有些驚訝,可看謝十一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經察覺那女鬼在身邊,反倒是那隻正要撲過來傷人的老虎謹慎的後退了一步,似乎對這種鬼魂有所忌憚。
兩相僵持下,謝十一似乎也察覺出不對勁來,不由微微扭過頭去看自己的身後。趁着這時,引商從樹上一躍而下,手中的斧頭準確的衝着老虎的腦袋砍去。那猛虎飛快的回身張口,露出滿嘴的獠牙,欲向她咬去,而本像是心不在焉的謝十一卻也在這時揮刀而至,兩人的夾擊下,那猛虎的雙目被刀刃所傷,嚎叫着甩脫了兩人便向着山下跑去。
引商正欲去追,謝十一的眉頭卻像是聽到了什麼,皺着眉拉住了她。很快,那本已消失於眼際的猛虎又出現在了他們面前,只不過這一次是從半空中被拋過來的,落在地上時驚起一陣灰塵。兩人低頭看了看,發現這老虎竟只剩下一個身子。
而在不遠處,一個略顯瘦弱的身影拎着顆血淋淋的老虎腦袋,正慢慢向這邊走來。他一邊走還一邊用手捂着嘴咳嗽着,像是被這四揚的煙塵嗆到了嗓子。
這咳嗽聲實在是與那徒手揪下猛虎腦袋的兇狠舉止毫不相配。
引商一瞥見那個身影,還沒看清對方的臉時,心已是一沉,及至對方走到面前時,她已經不知說什麼纔是了。
虧她之前還以爲自己漠然的一走了之會讓他消沉一陣子,現在看來,果然還是她小看了他這古怪的性子。
“不知扒了這沒了腦袋的虎皮能不能賣個好價錢?”華鳶一來,就把手中的老虎腦袋擲在了地上,專心想着要不要去扒剩下的老虎皮。
他神色間不見疲憊和倦意,甚至沒了往日的慵懶,只剩下飛揚的神采。那副本就出衆的容貌更是光鮮照人,讓人移不開目光。
可越是這樣,越是反常,足以言明他心中那說不出的滋味。
謝十一也不是那麼沒眼色的人,睇了兩人一眼,就收刀入鞘,將他們二人撇在身後獨自走遠了。
引商受不了這沉默,很快開口,“我以爲……”
“我還能一輩子躲着不見你不成?”他拂了拂身上的灰,甩甩手,然後站起身看向她,“你怎麼做是你的事,我怎麼做是我的事。你若恨我輕薄,現在我就站在這裡,你想如何就如何。可若是因這一件事,你就讓我離開,不行,真的不行。所以,既然我不能離開,我當然要儘快來見你。越早越好,越近越好。”
引商深深吸了一口氣。
相識這麼久,她終於發現自己還是應付不來他。這個人絕不能用“無恥”二字來形容,可這世上最無恥的惡人怕是都無法從他這裡討到便宜。
天底下真有能整治得了他的人嗎?
引商自認腦子還不算笨,可是眼下心神不寧,竟連一個主意都想不出來,唯有扭頭就走,再不看他。
華鳶也沒攔她,只不過在她邁開腳步後,他也跟了上來,然後突然從身後拉住她的胳膊,猛地一拽,引商只覺得眼前景色一晃,再定睛看去的時候,自己竟已和他站在了另一座高山的山劍上。
這裡是離長安最近的山,站在山巔遙遙望去,還能望見那座富麗堂皇的都城。
夜色已深,各路精怪和孤魂野鬼都徘徊於城中,長安城的上空是五彩的閃光和團團黑霧,彼此追逐又糾纏着。
這本是天下間最宏偉繁華的王城,如今卻被厲鬼精怪盤踞肆虐。世道即將大亂,誰又能守陽世一方太平?
正想着,引商只覺背脊一涼,扭頭望去,果見花渡撐着傘出現在他們身後。見她在此,後者也是一愣,不過很快就聽華鳶開口道,“見沒見過伏日萬鬼行?”
引商倏地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古時有這個說法,可也僅僅以爲這是臆想出的說法,誰又見過那樣的場景呢……她的心心忽然跳得厲害。
“其實那確實是說笑。”華鳶攤了攤手,不過很快又望着長安城的方向彎起脣角,“有比那更厲害的……”
陰兵過路。
相傳人間只有發生大災大難,纔會有陰兵成羣結隊的出現押解亡魂。可是現在陰間大亂,數不清的惡鬼逃往人間,從今往後,長安城再難太平。
過來之前,花渡曾去見了李瑾和趙漓,而謝十一如今又在東山還未歸去。今天晚上,長安城內不會有任何金吾衛出沒,各個市坊內也盡皆熄燈閉門。偌大的長安城裡,街市上空無一人,只餘鬼怪。
引商跟着花渡站在城牆上俯看着城中景色,沒一會兒就只覺陰風陣陣,讓人在這三伏天打了個寒顫。
她慢慢擡起頭看去,那皎潔的月色不知何時已經被遮蔽住,照亮大地的只有數不清的血色燈籠,仔細看看,便能看到那些提燈者身着黑衣,神色肅穆,高高綁在腦後的長髮上都吊着一個鎏金的小鈴鐺,可是身形晃動時,卻又不會發出任何聲響。據說,這鈴鐺聲威懾的只有亡者的魂魄。
他們提着手中的引魂燈,從四面八方聚集在華鳶身側,指尖一動,手中的燈又化作了血紅色的紙傘,撐在頭上遮住了大半面容。
華鳶坐在城樓的最高處,用手指點着自己的額頭,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很快,見城中的惡鬼們已經被驚動,他手腕一轉,指尖已轉而指向城中。
陰風起,三千陰兵撐傘躍入夜色之中。那凌厲的陰氣甚至劃破了華鳶身上那件粗製濫造的布衣,他微微擡了擡手,便有一道黑影閃過,在他身上披了一件繡着百鳥圖的豔紅袍子,長長的衣襬幾乎鋪滿了整個屋檐,衣上百鳥栩栩如生,幾乎就要振翅飛出。
烏雲散去,月光灑在屋檐,城樓上的年輕男子披着那豔麗張揚的衣衫,睥睨偌大的長安城。引商正愣着神,忽地,他又扭過頭來,對着站在城牆上的她勾了勾脣角,淺淺一笑。
今夜,長安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