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便是將近一年,引商還記得當初這個男人離開時曾對自己說過的話。
他說,“你再等個三四十天,我肯定就回來了。”
那時的他也許是真心這樣說的,可是到了最後,他離開的日子幾乎與衛瑕一樣久。而且,回來時還是以這樣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闖進別人家裡。
“這裡又不是你的家,出去。”她衝着他胡亂揮了揮手,然後擠開他坐到了衛瑕身邊。
範無救自是不甘心的,“你都不問問我這些日子去了哪裡?”
引商沒理他。曾經那些日子的相處讓她還算是瞭解這個人,她很清楚眼前這個還帶着些少年氣的男人與華鳶有些相似,而這兩人的性子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肆意妄爲的一面,不說話還好,她若是搭了他們的話,接下來的麻煩事就沒完沒了了。
“咳……咳……來都來了,吃頓飯再走吧。”儘管心中還有許多困惑,她還是先招呼着陪衛瑕過來的衛鈺和李瑾,留他們吃一頓中飯。
“你病了嗎?”不等兄長他們說話,衛瑕先關心的問了一聲。
“不過是染了風寒而已。”說話時,她已經叫枕臨收拾收拾準備出門買菜了,絲毫沒將這大半年都沒好的風寒放在心上。
若換做往日,衛鈺和李瑾定不會有這樣的閒心留下來吃飯,可是今日不一樣,衛瑕剛剛回到長安城,他們實在是放心不下。也幸好他們兩個都見慣了這間道觀的古怪,對任何怪事都視而不見。
引商讓他們兄弟幾個先說說話,自己則回屋換了身衣服準備和枕臨出門,而將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蘇雅和華鳶又是異口同聲,“我也去。”
這一次,兩人對視一眼,誰也不肯讓誰。
引商頭也不擡,“只能再去一個。”
不過是買個菜,她可不能帶這麼多人一起出去給自己惹麻煩。可是讓她想不到的是,這話剛一出口,那兩個男人竟不約而同的伸手把枕臨給拽回來了,“你別去了。”
他們這時候倒是默契得很。
最後,無力反抗的枕臨被留在院子裡抹眼淚,沒人理會的範無救還賴在小樓裡不走。只有華鳶和蘇雅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去了街上。
說是出來買菜,引商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都怪這一大早上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她心裡也有不少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還以爲出來能靜一靜,結果身邊多出來兩個同樣心事重重的人。
故意無視了另一個人,她悄悄靠近了蘇雅,然後看似不經意的低聲說着,“若是想避着他,就先別回了。”
這個“他”到底是誰,她沒直說,蘇雅自己心裡明白就成。
至於去年七夕和今年的上元節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若不說,她自然不會固執的問他。
街市上喧鬧聲不斷,蘇雅也不知聽沒聽到這句話,仍露着那副傻兮兮的笑容。
三人轉了將近半個時辰,最後總算是買好了想買的,半路碰到了謝十一,還問他要不要來家裡吃頓飯,可惜後者聽說李瑾也在的時候,想也不想便拒絕了。
“對了。”轉身想走的時候,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前幾日我從會稽帶回來一個盒子,實在是奇怪,若你得閒,幫我看一看。”
會稽?聽到這兩字,引商心中不免一動,連忙答應下來,然後約他晚上相見。
拎了菜回家時已經快到中午,還未等進門,不遠處突然又傳來一聲,“三位留步。”
引商回過頭看去,卻見隔壁那座已經賣出去幾日的宅子裡走出個人來,那是個年紀不大的男子,容貌生得很是俊俏,打扮得也如同高門大戶出來的世家子弟,可是行事舉止卻不似衛瑕等人懂得進退,反倒是十足十的輕浮。
他半倚在牆邊,向三人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然後笑道,“某剛剛搬來此地,還無緣到幾位府上拜會,失禮了。”
引商還他一個禮,也跟着客氣了幾句,接着便往自己家裡走去。可是那人還不罷休,礙於禮節沒來拽她,便拉住了華鳶。
若是換做往常,華鳶定會翻個白眼甩開這人,可是今日這事卻奇了,他非但沒有躲開,反倒主動靠近了對方,將那男子想說的話聽了個仔細。
他們的聲音放得極低,引商只看到華鳶聽完那話之後眼睛都亮了亮,卻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於是偷着扯了扯蘇雅的袖子,“一會兒你去打聽打聽,新搬來這戶人家到底是做什麼的?”
能跟華鳶說上話的,哪有什麼規規矩矩的老實人,可別鬧出什麼事端纔是。
等那邊說完話,三人總算是回了自家院子,一進小樓,引商便發現衛瑕他們三人又不見了,幸好還有一直賴在這裡睡覺的範無救指了指樓上,示意她去二樓看看。
衛瑕原本是住在二樓正對着樓梯的那個房間,引商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後走了進去,便見衛家那兩兄弟和李瑾都坐在窗邊不知在看些什麼。
她也走過去探了探頭,結果順着他們的目光望過去,望見的是臨街的一個大宅。
“那是?”
“李林甫的宅子。”衛瑕也未瞞她。
引商不由愣了愣,再看向那裡時,卻發現從這個窗戶看過去的時候,剛好能將李宅裡的佈置看個清清楚楚。
“怪不得。”想通之後她忍不住一笑,“怪不得當年你一定要買下這宅子。”
那時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衛瑕爲什麼會看中這裡,如今再想,倒是能想通了。
“別說這個了。”衛瑕也不願她過多的牽扯到政治鬥爭之中,主動起身想要陪她下樓,最後還是引商把他又按了回去,叫他繼續與他們說正事。
不急,只要回來了一切都不急了。
中午這頓飯算是這幾日來最豐富的一次,可是在座的人除她之外都是見過“大世面”的,能給她面子動幾下筷子已算不錯,到最後竟是吃不慣陽間飯菜的範無救最捧場,他算是在場諸人之中唯一沒有在吃飯時還心事重重的,神色輕鬆的放下碗之後,還鄭重的對他說了聲,“我會晚些回來。”這才起身離開。
引商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沒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是說他今晚還會回來嗎?真把這裡當成家了?
而事實上,把這裡當成家的人不止這一個。
衛鈺、李瑾與衛瑕說了整整一天的話,直到傍晚還未離開,大有留下來陪這個幼弟的意思。引商體諒他們的心情,自然不能開口拒絕,可是一想到晚上謝十一還會來見自己,便又覺得有些不妥,最後只好讓他們在屋裡先談他們的事情,她則披了衛瑕那件厚厚的氅衣獨自站到了院外。
在寒風中約莫着等了小半個時辰,謝十一的身影才終於出現在街的盡頭。這一次他仍是一個人前來,手裡頭捧着一個破損得很是嚴重的木盒子。
引商將身子縮在氅衣裡,只露出指尖拿過那木盒,然後仰頭問他這是什麼。
“先祖的遺物。”謝十一倒也不怕弄壞這東西,見她猶豫着該不該打開,便主動幫她掀開了木盒的蓋子,“這是前幾日剛從會稽帶回來的……”
“還是留下鐲子的那個先祖嗎?”不等他說完,引商便忍不住問出口了,眼中也帶着期待。
可是謝十一卻露出了一個不解的神情,“哪個玉鐲?”
“就是……”她本想幫他回憶一下那個纏着紅線的玉鐲,可是話才說出口,腦中便閃過了那日花渡離開的場景。
他回去了,歷史是不是也隨之改變了?如果他從未與她相遇的話,自然也不會有那玉鐲。
“沒事。”她搖搖頭,語氣中卻難免帶了些失落。
謝十一一向不喜歡過問別人的私事,見她如此倒也沒有就問下去,繼續說着,“這盒子是我那先祖在世時派人埋在東山的,也算是他的遺物,我前幾日才從會稽取了回來。”
“看起來沒什麼古怪。”引商捧着盒子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來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來,最後只能把目光投向盒子裡的東西,那看起來像是一封書札,用繭絲紙寫成,正是魏晉時望族們最喜歡用的紙。
“能看看嗎?”她問了一聲,然後在得到允許之後將書札小心翼翼拿了出來。
謝十一自然不在意她去看那書札的內容,他只是有些不明白,“哪怕保存得再完好,這書札看起來也不該如同幾月前才寫成。”
“因爲東山那地方有些古怪。”引商不敢多說那地方的詭異,只能模糊的解釋了一句,然後問他,“你不如想想,你的先祖爲何要將這書札埋在那座山裡,這……這……這明明……”
她看着那展開的書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羲之頓首……”
以這四字開頭,已經表明了這封書札出自何人之手。而接下來的內容並不重要,只要看到前面這四個字,便已經足以讓她相信她現在捧着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這竟是王右軍的真跡?
“其實我也不明白他爲何要這樣做。”說起這個先祖的念頭,謝十一也是一臉的困惑。雖說現在謝氏一族已經走向了衰落,可在四百年前卻是權傾江左的高門士族,這個先祖在世時更是與王家關係匪淺,手裡有一封兩封王右軍親手所寫的書札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非要將這東西埋到東山去。
“聽說當年他的妻兒也曾問過他爲何要這樣做,可是他竟說自己不知,懵懵懂懂的叫人埋了這盒子,到最後自己也覺得奇怪,只是模模糊糊記得長安二字,便留了遺囑,吩咐後人定要弄清這個秘密。而現在,族裡生活在長安的人只有我一個。所以……你怎麼了?”話還沒說完,他便看到眼前的少女身子一顫,頭越垂越低,幾乎要將臉埋在盒子裡。
“沒事。”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是強撐着擡起了頭,然後勉強對着她笑了笑,“我知道王右軍的真跡舉世難尋,可是……可是,能將這書札借我看兩日嗎?”
她的話語裡幾乎帶了些懇求,謝十一思慮片刻,突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可知我那先祖爲何要這樣做?”
就連先祖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情,他卻隱約覺得眼前這個少女定能猜出。
果然,引商猶豫了一瞬便低聲答道,“或許是要將它送給……送給一箇舊相識。曾經許諾過的事情,雖然忘了理由,卻也做到了。”
她說的有些語無倫次,可是謝十一聽得卻格外認真,他打量了她片刻,最後微斂了眼眸,“若你願意收下,那書札便送你了。”
“可這……”她想說這東西實在是他珍貴。
“這個,”他指了指她捧着的盒子和書札,“本就是要送給能猜出那先祖心思的人。”
至於到底有沒有猜對,他雖然不知道,腦子裡卻在剛剛那一瞬間閃過了一個念頭——若她猜不對,這世上便無人猜得對了。
夜半風涼,引商迎着寒風坐在門外,手裡緊緊捧着那盒子,久久沒有起身。直到一股熟悉的陰寒之氣接近,她倏地擡起頭,看到的是站在不遠處的一個身影。
他穿着一身黑衣,手中撐着的紅傘遮擋住了大半面容,就那樣靜靜的站在對面,不知是不是也在望着她。
她飛快的站起身,幾乎是不顧一切的跑了過去,可卻在推開那把紅傘的時候怔愣在原地。
傘下,是一副熟悉的面容。
“你……怎麼了?”見她神色不同往常,範無救忽然覺得今日自己也許不該這樣玩鬧。
“你怎麼……永遠都玩不膩啊。”引商放下了推他的手,仍抱着自己懷中的書札想回家裡去,可還未走出三步遠便慢慢蹲下了身,不知在想些什麼。
範無救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本想着要不要道聲歉,卻在剛將手搭在她肩上的時候感覺到少女的身子狠狠一顫。
剛開始只是啜泣罷了,到了最後便從默默的流淚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今夜天色正好,清冷的月光鋪灑下來,地上卻無人欣賞這美景。空蕩蕩的街上,只有少女捧着一封手札哭得嗓音嘶啞,院裡院外的人,不知誰比誰的身影更悲涼。